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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十偷书贼

偷书贼 馬格斯.朱薩克 22402 2023-02-05
主演:世界的尽头第九十八天战争策动者文字之道自白 依尔莎.赫曼的黑色小本飞机的肚子还有,山脉般连绵起伏的瓦砾 ◉世界的尽头(第一部) 我再让你提早看一眼结局,这样或许可减缓等一下的冲击,或是让我自己做好准备,好告诉你真相。无论是哪个原因,我必须告诉你,当莉赛尔.麦明葛的世界停止运转的时候,天堂街正在下雨。 天空滴着雨。 就像小孩子尽了全力却没能关紧的水龙头,一开始落下的雨水冰冷清凉,我站在迪勒太太的店铺外,手心感觉到雨滴。 我听见头顶上飞机的声响。 我仰头透过云层看到了轰炸机,望见飞机肚子上的门大开,炸弹好像若无其事地落下。炸弹偏离了攻击的目标,它们通常是不会正中目标的。 ★感伤的小愿望

没有人想炸掉天堂街,没有人会想轰炸一个以天堂为名的地方, 有人会这样做吗?有人吗? 炸弹落地,云朵立即烧成黑色,冰凉的雨滴被灰烬取代,雪花般的温热炸弹灰如阵雨洒落到地面。 总之,天堂街被夷为平地。 炸毁的房屋飞落到对面的街道上,一张元首正襟危坐的装框相片承受了强力的爆破,在破乱的地板上碎成一片,但是他还是微笑着,正襟危坐微笑着。他知道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情,而我却知道他不知道的事情,那些事情全发生在居民熟睡的时候。 鲁迪.史坦纳睡着了,妈妈与爸爸睡着了,侯莎菲女士、迪勒太太、汤米.缪勒,全都睡了,全都死了。 只有一个人活着。 她活着。因为她正坐在地下室重读自己写的故事,检查里面的文字有没有错误。这间地下室先前被判定深度不足,但是在那一天夜晚,在十月七日那晚,它的深度够安全。建物残骸的骨架坍塌,几个小时之后,奇异的宁静气氛笼罩着半毁的墨沁镇。当地的LSE队员听见地底下某处发出一个声音,一阵回音传出。一个年轻女孩正用铅笔敲打着油漆罐。

他们全都放下工作,侧耳倾听,弯下身体。当他们再度听见那个声音,他们动手往下挖掘。 ★一手接一手传递出来的物件 一块块的水泥与屋顶瓦片,一片墙壁上画着滴着油漆的太阳, 一架从毁坏琴盒中露脸的手风琴。 ✐ 他们把每样东西都往上抛。 又移开一片断墙之后,一个LSE队员见到了偷书贼的头发。 男人露出欣慰的笑容,好像他刚顺利接生了一个小宝宝。不敢相信,她还活着! 这群闹哄哄、嘶吼狂叫的男人欢欣鼓舞。不过,我无法完全分享他们的热情。 我方才一手抱着她的爸爸,一手抱着她的妈妈,两个人的灵魂都好软。 稍远的地方,他们的尸体跟其他尸体一起放在地上。爸爸含银似的迷人眼睛已经开始生锈,而妈妈硬纸板一样的嘴唇微张着不动,好像打鼾才打到一半。套用德国人咒骂上帝的方法,耶稣、圣母玛丽亚、约瑟、我的这些老天爷啊。

援助的手拉起莉赛尔,拍掉她衣服上的碎石断屑。小姑娘,他们说:警报发布得太迟了。妳在地下室做什么?妳怎么知道要到地下室去? 他们没有留意到这小姑娘手上还握著书,她以尖叫,生还者高喊的惊骇尖叫来回答他们的问题。 爸爸! 她再度尖叫,这次声音更加尖锐,听来椎心蚀骨,她的五官扭曲。爸爸,爸爸! 她嚎天喊地,放声大哭,救援队员把她抱上来。如果她受伤了,她自己都没发现,因为她挣脱开来,继续哭吼寻找。 她依旧紧抓著书。 她绝望地握着拯救了她性命的文字。 ◉第九十八天 汉斯.修柏曼在一九四三年四月返家后的九十七天内,一切安然无恙。有好几次他想起了儿子正在史达林格勒打仗,害得他闷闷不乐。不过,他希望儿子的血液里遗传到他部分的好运气。

返家后的第三天夜晚,他在厨房里弹手风琴,实现他承诺过的诺言,房间里充满了音乐、热汤、笑话,还有一个十四岁大女孩子的笑声。 母猪,妈妈警告她:不要笑那么大声,他的笑话没有那么好笑,而且还低级得要命 一个星期后,汉斯重回部队,通勤前往市区的军队办公室工作。他说,办公室里面不缺烟卷与食物,尔偶还能带些饼干或多余的果酱回家。生活很像以往的快乐时光。五月间发生了一次不太严重的空袭,这里喊一句希特勒万岁,那里喊一句希特勒万岁,一切都还好。 一直到了第九十八天。 ★一名老妇人的简短言论 站在慕尼黑街上,她说:耶稣、圣母、约瑟、我的这些老天爷啊, 真希望他们别再带那些人经过这里了, 这些悲惨的犹太人,他们会带来厄运的,他们不吉祥啊。

每次我看见他们,我就知道我们会全给毁了。 她就是莉赛尔首次见到犹太人的时候,宣布犹太人队伍来了的那位老妇人。她横躺在地上,脸庞像晒干的梅子似的,眼睛则如静脉般深蓝。她的预言是正确的。 盛夏,墨沁镇出现了即将出事的预兆。居民跟往常一样看见犹太人的行进队伍,一开始他们见到一名士兵上下晃动的脑袋与直指天空的步枪,接着一排衣衫褴褛、脚步叮当叮当作响的犹太人出现。 这次不同的是,他们来自相反的方向。他们路经墨沁镇,被押解前往邻近的聂林镇刷洗马路,从事军队不愿做的清扫工作。那天稍晚,他们又排成一列走回集中营。他们的脚步缓慢而疲累,全无希望。 莉赛尔又再次寻找麦克斯.凡登堡的身影。她认为,即使没有被押解经过墨沁镇,他也有可能已经被送到达考。他不在队伍中,不在这群人之中。

不过,只要耐心等候,八月的某个温暖午后,麦克斯一定会跟着其他犹太人一块解送经过墨沁镇。不过他与其他人不同,他不会低头盯着马路,不会眼光涣散望着站在路旁的观众。 ★有关麦克斯.凡登堡的一项事实 他在慕尼黑街上的脸孔之中,寻找一名偷书的女孩子。 莉赛尔后来算了算,七月犹太人路过墨沁镇的那天,是爸爸返家后的第九十八天。她站在街道上,仔细看着悲苦的犹太人一群又一群走过,寻找着麦克斯。即便她没有看见麦克斯,最起码这样减低了光站在那里看的痛苦。 她在天堂街的地下室写道:那种想法让人觉得好可怕。不过,她知道光这样看着犹太人,确实叫她好痛苦。然而他们的痛楚呢?穿着绊脚鞋子的痛楚?承受折磨的痛楚?集中营大门关上时的痛楚?

十天之内,这群犹太人经过了两次。没多久时间,慕尼黑街上那位梅干脸的无名妇人预言成真,灾难降临了。如果他们把路过的犹太人视为恶兆或灾难的开端,他们应当指责的是元首与他征服苏联的野心,那才是真正的起因,因为在七月下旬的某一日,天堂街的居民醒来后,发现有位负伤返乡的士兵死了。在迪勒太太店铺附近的洗衣店内,他悬吊在屋梁上。世界上又出现了一个人形钟摆,又是一个静止不动的时钟。 粗心的老板忘了关上门。 ★七月二十四日,上午六点三分 洗衣店很温暖,屋梁很坚固, 麦可.侯莎菲从椅子上跳下去,就好像从悬崖边跳下去一样。 ✐ 在那段日子里,好多人追在我后面跑,呼喊我的名字,求我带他们一块走。也有少部分人若无其事地唤着我,用他们绷紧的声音对我轻声细语。

带我走。他们说,而且我是挡不住他们的。毫无疑问,他们饱尝恐惧,但他们并不怕我,他们怕的是世界一团糟,怕的是要再度面对自己、面对世界、面对你们这类的人。 我也没办法。 他们费尽心思找我,花招百出。无论他们用哪种方式,倘若他们成功了,我也只能把他们带走。 麦可.侯莎菲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因为他想活下去,所以自杀了。 当然,我那天没有看见莉赛尔.麦明葛。我跟平常一样劝告自己,我的工作太忙了,所以不能逗留在天堂街,不能聆听那些哀嚎。我在事发现场被人瞧见,已经是够糟糕的事了,所以我按照往例退场,退到早餐颜色的太阳之中。 我没听到某个老人家发现悬荡尸体的尖叫,没听见其他人抵达时的匆促步伐与惊讶的吸气声,也没有听见一名留着小胡子的瘦弱男人喃喃自语:悲哀啊,真是该死,真悲哀啊

我没见到侯莎菲女士平躺在天堂街上,双手大张,放声尖叫,脸上堆满了绝望。没有,我没有目睹这些情景。几个月后我又回到这里,读了一本叫做《偷书贼》的书之后,才得知这些故事。我才知道,到头来,原来是活着的罪恶感削弱了麦可.侯莎菲的生命意志,不是残废的手或其他的创伤。 在他寻死之前,莉赛尔已经知道他夜夜失眠,对他而言,夜晚就是毒药。我时常想像他清醒地躺着,在冰雪般的床单中盗汗,或幻想看到双腿截断的弟弟。莉赛尔写道,她有次差点就要跟他讲她弟弟的故事,就像她告诉麦克斯那样。不过,长期咳嗽与两条断腿之间似乎差别甚大,要怎么样才能安慰目睹如此惨剧的人呢?可以告诉他元首以他为荣吗?可以告诉他,领袖因他在史达林格勒的表现而喜爱他吗?你怎么胆敢开口呢?你只能让他说他自己想说的话。但是,难为之处当然就在这里,他们把最要紧的话留到最后才说,留到其他的人不小心寻获他们留下的一张字条、一句话,甚至是一个问题或是一封信之后,留到那个时候才说。就像是一九四三年七月,在天堂街上所发现的一封遗书。

★麦可.侯沙菲,最后的道别 亲爱的妈妈: 妳会原谅我吗?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我要去找罗伯特。 我不在乎天主教该死的教义是怎么说的, 天堂里一定有个地方,留给像我一样经历过这种事情的人。 我的做法,或许会让妳误以为我并不爱妳,其实我很爱妳。 妳的麦可绝笔 汉斯.修柏曼受托前去通知侯沙菲女士这个消息,他站在她家的门槛上,她一定是从他脸上看出事情不对了。她在六个月之内失去了两个儿子。 瘦削坚强的侯沙菲女士走过汉斯身边的时候,清晨的天空在他背后不断投射光辉。她一边啜泣,一边跑向天堂街口聚集的人群,她喊了至少二十多遍麦可的名字,但是麦可早就已经回应了她的呼喊。根据偷书贼的说法,侯沙菲女士搂着尸体一个小时之久,然后回到天堂街的刺眼阳光下,她坐下来,她走不动了。 居民站在远处旁观,停留在远处比较容易面对这种事情。 汉斯.修柏曼陪她坐着。 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她往后躺到坚硬的地面。 他让她放声哭喊,声音传遍了整条街。 良久之后,汉斯煞费苦心陪着她走过围栏门,回到屋子里。不管我试过多少次由不同的角度回想这件事情,我总是办不到 当我想起心痛的女人与眼睛含银似的高个子合演的这一幕人生剧,天堂街三十一号的厨房始终飘着雪。 ◉战争策动者 空气中有新棺的味道,大家穿着黑衣,他们的眼睛看着几个庞大的箱子。莉赛尔跟其他人一样站在草地上,那天下午,她为侯沙菲女士念了一段故事,她念了《梦的挑夫》,那是侯莎菲女士最喜爱的书。 我这一天真的忙翻了。我是说真的。 ★一九四三年七月二十七日 麦可.侯沙菲下葬,偷书贼为丧子之人朗诵,同盟国轰炸汉堡。 关于轰炸这件事情,还好我办事能力超强, 普天之下只有我能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搬运了四万五千多个人, 在人类一百万年的历史里,没人办得到。 当时,德国人已经开始付出惨重的代价,元首长了疙瘩的膝盖也开始摇摇晃晃。 不过,那个元首啊,我还是会帮他做点事情。 他确实拥有钢铁的意志。 他没有放松发动战争的动作,也没有停止消灭、虐待他所厌恶的犹太人。多数的集中营散布在欧洲各国,也有几座设置在德国本土。 在这些集中营中,许多人依旧被迫工作与迁徙。 麦克斯.凡登堡就是这样的犹太人。 ◉文字之道 故事发生在希特勒统治的核心地区一个小镇。 受苦受难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一个受难者现在抵达了。 犹太人被押解着路过慕尼黑郊区,一名十来岁的少女,做了平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她走到队伍中间,随着犹太人一块前进,士兵将她拉开,将她推倒在地,她却又站起来,继续挤进队伍中。 那天上午气候温暖。 又是一个游行的好日子。 士兵与犹太人步经好几座城镇,抵达了墨沁镇。或许是因为集中营内有更多的工作必须完成,或许因为很多囚犯死了,人手不够。无论理由为何,有一批新报到的疲倦犹太人,再度以步行的方式被羁押前往达考集中营。 莉赛尔一如往常跑到慕尼黑街上,加入照例群集的旁观者行列之中。 ✐ 希特勒万岁! 她听见带头的士兵在马路前头大喊,她穿过人群,朝着士兵走去,准备迎接队伍。士兵的声音令她大为惊愕,一望无边的天空成了士兵头上的天花板,他的话语反弹而下,落在跛行的犹太人脚边。 他们的眼睛。 他们看着移动的路面,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莉赛尔找到一个有利位置之后,停下来仔细查看队伍。她快速看了一列又一列的面孔,想要把这些面孔与写下《守视者》与《抖字手》的犹太人配起来。 羽毛般的头发,她心想着。 不,他的头发现在应该像是小枝桠,那才是他头发很久没洗时候的样子。注意像小枝桠的头发、水汪汪的大眼睛、燃烧的胡须。 天啊,好多犹太人。 好多垂死的眼,好多沉重的脚! 莉赛尔在这些人里搜寻,她发现了麦克斯.凡登堡,但不是因为她认出了他的脸,而是因为他脸上的动作:他也在仔细查看人群,他聚精会神在查看。莉赛尔发现那脸庞,唯一一张大剌剌地瞧着路旁群众的脸庞,她怔住了。那张脸的搜寻意图太明显了,连莉赛尔两旁的人都注意到了,开始对他指指点点。 他在看什么?一个站在她旁边的男子说。 偷书贼一个跨步走到马路上。 她的步伐从来没有如此沉重,她发育中的胸腔内,从未感觉这般肯定、强烈的勇气。 她往前一跨,以极度轻柔的声音说:他在找我。 她的声音逐渐虚弱,消失在她的身体内,她必须找回自己的声音,于是她伸手到体内,想找到再次说话的力气,来呼喊他的名字。 麦克斯。 我在这里,麦克斯! 再大声点。 麦克斯,我在这里! 他听见了她的声音。 ★麦克斯.凡登堡,一九四三年八月 他的头发跟莉赛尔想的一样,已经变成了小枝桠, 他水汪汪的眼睛望过来,越过一个又一个犹太人的肩膀。 当他的眼光投向她的眼底,他的眼睛流露出恳求。 他满脸胡须,双唇颤抖着说出那句话,一个名字,女孩的名字。 莉赛尔。 莉赛尔从人群中挣脱,加入了潮水般流动的犹太人队伍,她在人潮里穿梭,直到左手抓住了麦克斯的手臂。 他的脸降落在她的脸上。 她失足绊倒,他的脸也跟着往下,这名犹太人,这个低贱的犹太人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扶起了她。 我在这里,麦克斯。她又重复一次:我在这里。 我不敢相信这句话由麦克斯.凡登堡的嘴里说出。看看,妳长得这么大了。他的眼底埋着强烈的哀伤,眼眶泛泪。莉赛尔我几个月以前才被他们抓到。他的话断断续续,一个字一个字传入莉赛尔的耳朵中。往司徒加的半路上。 站在犹太人的队伍中,莉赛尔被阴郁杂乱的四肢与破烂不堪的集中营制服包围住。士兵还没发现她,麦克斯警告她:快放开我,莉赛尔。他甚至想把她推开,但是莉赛尔的力气很大,麦克斯饥饿无力的手臂推不动她。她夹杂在污秽、饥渴又迷惑的犹太人之中,继续往前走。 走了一段距离之后,带队的士兵注意到了她。 喂!他往队伍里头喊,拿着鞭子指着莉赛尔,喂!小姐,妳在做什么?出来。 莉赛尔全然不理会他的话,这名士兵于是用手臂推开紧紧相靠的人群,把囚犯挤到一旁,自己走过去。他阴森森地逼近莉赛尔,而莉赛尔却继续费劲前进。她同时留意到麦克斯.凡登堡脸上压抑的表情,她看过他害怕的样子,但是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惧过。 士兵抓住她。 他的手粗暴地拉扯她的衣服。 她感觉到士兵的手骨与指关结撕扯她的肌肤。我说了,出去!他命令她,并且拖着她往外走,将她往旁观的德国群众方向使劲一抛。气温越来越高,太阳灼伤了她的脸,莉赛尔四肢着地跌在地上,疼痛不已,然而她又站起来。她要再次赶上队伍,稍微停顿之后,她又步入了犹太人的队伍之中。 这次,莉赛尔是从队伍后面进去。 她看到遥远前方那头枝桠般的头发,她朝着那头头发前进。 这次她没有伸出手臂,而是停下脚步。她身体的某处藏有文字的灵魂,那些灵魂爬出来,站在她的身边。 麦克斯。她喊道。麦克斯转过身,闭了一下眼睛,而她继续往下说。从前有个奇怪的矮男人。她说,她放下双臂,握拳的手掌落在身体的两侧。但是也有个抖字手。 有位前往达考集中营的犹太人停止走动。 他站着不动,其他愁眉苦脸的犹太人绕过他,留下他独自一个人。他的眼神动摇了,理由非常简单,因为莉赛尔把文字传给麦克斯,文字爬上了他的身。 她又开口,结结巴巴地提出问题,她忍着不哭,滚烫的泪珠在眼睛打转,她仍旧保持着坚定与骄傲的模样,让文字传达她的意念。真的是你吗?年轻人问道。她说:我是不是从你的脸上拿到这颗种子的? 麦克斯.凡登堡在原地站着。 他没有双膝着地,扑倒在地。 观众、犹太人、天上的云,全都停下来观看。 麦克斯站着,他先看着莉赛尔,接着望向天空。天空辽阔蔚蓝,美丽动人,刺眼的光束像是太阳做的木板条,灿烂洒落在路面上。云朵又开始飘动,一朵朵变形卷曲。今天真是美妙的日子啊!他说,他的声音碎成千片万段,死去的大好日子,死去的大好日子,像今天这样的日子。 莉赛尔走向麦克斯,她已经有了勇气,伸手捧住他长满胡须的脸庞。真的是你吗,麦克斯? 德国出现了这么辉煌灿烂的一天,德国的人民多么专注地观望着。 麦克斯的嘴唇吻着她的手掌。是的,莉赛尔,是我。他让莉赛尔的手贴在他的脸庞上,泪水流到她的手指间,他哭了。士兵走过来,几位无礼的犹太人停着注视他们。 士兵动手鞭打停止不动的麦克斯。 麦克斯!莉赛尔流下了眼泪。 然后,一片寂静无声,因为莉赛尔被人拖走了。 麦克斯。 犹太拳击手。 她在心里说了所有想说的话。 麦克斯小克星,这是你在街上打架,司徒加的朋友叫你的绰号,你记得吗?记得吗?麦克斯?是你告诉我的。我记得每一件事情 那是你啊,有一双硬拳头的男孩子。你以前说过,如果死神来找你,你会一拳先打在他的脸上。 记得雪人吗,麦克斯? 记得吗? 在地下室? 记得有颗灰色心脏的白色云朵吗? 元首偶尔还会下楼找你,他想念你啊,我们全都想念你。 鞭子。鞭子。 士兵手上的鞭子没有停过,他鞭打麦克斯的脸,痛击他的下巴,割伤了他的喉咙。 麦克斯跌到地上,士兵接着转向莉赛尔,他的嘴巴张开,露出一排整齐完美的牙齿。 她的脑海中乍然浮现一个念头,她想起自己预期依尔莎或是罗莎会打她巴掌的那天,她们都没有打她。这次,她不会失望了。 鞭子划破她的锁骨,击中了她的肩胛骨。 莉赛尔! 她知道那是谁的声音。 当士兵挥动着手臂,她看见了鲁迪.史坦纳焦虑地站在人群中,他大喊,她看见他痛若的神情与黄色头发。莉赛尔,出来! 偷书贼没有出来。 她闭上眼睛,身上又多了一道发烫的鞭痕,然后再挨了一鞭,她的身体跌到温暖的路面上,脸颊因为路面而热了起来。 她又听见有人说话,这次是士兵说的。 站起来。 这句简洁的话不是对莉赛尔说的,是对着麦克斯说的。士兵详细解说这句话的意思:站起来,你这下流的混蛋,狗娘养的犹太种,站起来,站起来 麦克斯撑起身体想站起来。 再一下伏地挺身就起来了,麦克斯。 在冰冷的地下室地板上,再做一下伏地挺身就起来了。 他的双脚移动了。 士兵拖着他,他往前进。 他的脚步蹒跚,抚摸着鞭痕来减轻刺痛感。他想要找寻莉赛尔的踪迹,但士兵的手压在他流血的肩膀上,推着他往前走。 鲁迪赶到莉赛尔身边,他瘦长的脚跪在地上,他朝着左边大喊。 汤米,出来,来帮我,我们得扶她站起来,汤米,动作快!他的手架在偷书贼的腋窝下,扶她站起来。莉赛尔,来,妳必须离开马路。 她站起身,看到了惊吓的德国人。她在他们脚跟前又猛然跌倒,脸颊像是点火柴似地与路面相擦,脉搏的跳动明显,好似皮肤被翻了面,两面都在油里煎炸。 在马路前面,她看见队伍最后的犹太人那双污秽的双脚与脚后跟。 她的脸发烫,手臂与双脚的疼痛持续不断,又痛又疲累的她已经麻木到了无感觉。 她站起来,最后一次站起来。 她任性地奔跑,跑过慕尼黑街转了个方向,朝着麦克斯最后的足迹而去。 莉赛尔,妳要做什么? ! 鲁迪想制止她,她不理他说的话,无视于身旁的围观民众。多数群众沉默无语,仿佛有着心脏脉动的雕像,或是马拉松赛跑最后阶段的旁观者。莉赛尔再次放声大喊,而麦克斯并没有听见,发丝吹进了她的眼睛。等我啊,麦克斯! 大约走了三十公尺,正当一名士兵转身察看之际,莉赛尔被人扳倒,一双手从她身后强行抱住她。鲁迪把她推倒,强迫她跪在路面上,然后鲁迪承受着她的反击。他挨着她一记记的拳头,好像接受礼物一样,忍受着莉赛尔瘦削的手与手肘的垂打,除了几声短促的闷哼外,他不发一语。莉赛尔的口水与泪水荒谬地沾湿了他的脸,越积越多,好似装饰他的脸。但最要紧的是,他制止了她,没让她再往前跑。 在慕尼黑街上,一个男孩与一个女孩,两人纠缠在一起。 他们在马路上搅在一起扭动挣扎。 他们一块儿看着队伍消失,看着队伍像是会动的药片,溶解在潮湿的空气中。 ◉自白 犹太人队伍走远后,鲁迪与莉赛尔放开彼此的身子。莉赛尔默默无语,对于鲁迪的疑问,她没有答案。 莉赛尔也没有回家,她绝望地走到火车站,等了爸爸好几个小时。鲁迪先是陪她站了二十分钟,但是既然离汉斯回家的时间还有大半天,他回头去请了罗莎过来。在返回火车站的途中,鲁迪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罗莎。罗莎到了车站后,什么话也没问莉赛尔,她已经拼凑出答案了,她只是站在莉赛尔的身边。后来,罗莎终于说服莉赛尔坐下来,一同等候爸爸回来。 爸爸听了故事之后,袋子从他手上掉落,他在车站里挥打空拳。 那天晚上,一家三口都没吃饭。爸爸的手指污蔑了手风琴:不管他多努力要弹好琴,他弹坏了一首又一首的曲子。什么都不对劲了。 偷书贼在床上待了三天。 鲁迪.史坦纳每天上午与下午都会来敲门,询问她是否还在生病。莉赛尔没有生病。 ✐ 到了第四天,莉赛尔走到隔壁的门口,问鲁迪能不能陪她再去一趟去年他们发送面包的树林。 我早就应该告诉你了。她说。 他们沿着往达考集中营的路走了一段距离,站在树林里,斜长的光影交织在地面上,松果像是饼干散落一地。 谢谢你,鲁迪。 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谢谢你扶我从地上站起来,谢谢你阻止我 这些话她一句也没说。 她的手撑在树皮剥落的树枝上。鲁迪,如果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保证谁也不说,一个字也不说吗? 那是当然的。他意识到莉赛尔脸上严肃的态度与沉重的语气。他斜靠在莉赛尔身旁的树干上。是什么事情? 你先保证不会讲出去。 我已经说过了。 再说一次。你不能告诉你妈妈,你大哥,也不能告诉汤米.缪勒。谁都不能说。 我保证不说。 莉赛尔靠在树干上。 她看着地面。 她望着脚旁思索该怎么讲,在松果与断枝残干的树皮间找寻只字片语,该从哪里说起呢?她想了几个切入点。 记得我踢足球,她问:结果在街上受伤那次吗? 她花了将近四十五分钟的时间解释两次世界大战、一架手风琴、一个犹太拳击手,还有一间地下室所交织而成的故事。她也没忘记解释四天前在慕尼黑街上发生的事情。 那就是为什么那天妳拿着面包想靠近看清楚。鲁迪说:去看看他有没有在里面。 没错。 我的天啊。 没错。 高挺的大树围成一片三角林,静静的。 莉赛尔从她的袋子里拿出《抖字手》,翻开其中一页给鲁迪看,上面画了一个男孩,男孩的脖子上挂了三面金牌。 柠檬颜色的金发。鲁迪念道,他的手指抚摸着纸上的文字,妳跟他说了我的事情? 莉赛尔并没有立刻回答他,大概是由于她突然明了自己爱上了他,还是说她一直都是爱着他的呢?可能性很高。在那当下,她说不出话来,她期盼他会亲吻自己,她希望他把自己的手牵过去,把自己拉到身边,不管哪儿都好,嘴唇,脖子,脸颊,她的肌肤空着等候他的亲吻。 几年前,他们在泥泞的操场上赛跑时,鲁迪还好像只是几根随意组合的骨头,笑起来露出两排尖锐的牙齿。这天下午,在这片树林中,他是那位慷慨把面包与泰迪熊送给别人的人,他是希特勒青年团运动会的三项竞赛冠军,他是她最好的朋友。但是,他距离死期只剩一个月。 我当然跟他说过你的事情。莉赛尔说。 她正在向鲁迪道别,但即使是她自己也没有留意到。 ◉依尔莎.赫曼的黑色小本子 八月中,她打算去葛兰德大道八号寻找她所熟悉的疗药。 让她鼓起精神的疗药。 她是这么以为的。 那天天气酷热,不过预报晚上有阵雨。莉赛尔经过迪勒太太店铺时,她想起了《最后的人间陌路人》故事尾声的一段话。 ★《最后的人间陌路人》第二一一页 太阳搅动着世界。一圈又一圈,太阳搅动着我们,像是搅动一锅炖肉。 莉赛尔之所以会想起这段话,都只是因为天气炎热的缘故。 走到慕尼黑街,她回想起上星期在那里发生的事情,她看到犹太人沿着街道走过来,看到流动的人潮,看到这么多的人,看到了他们所受的痛苦。她觉得她刚才想起的句子里少了一个字眼。 她心想:世界是一锅险恶的炖肉。 险恶到让我无法面对。 莉赛尔走过安培河上的桥梁,丰沛的河水是翠绿色的,她看到河底的石头,听见熟悉的水流声。这个世界不配拥有一条这么美丽的小河。 她爬上斜坡,往葛兰德大道方向前进,那里的房子令人愉快又使人厌恶。她喜欢微弯双脚、略拱着背,她对自己说:再努力往上走吧。于是她越爬越高,像只破土而出的怪兽。她嗅到街坊草地的味道,新鲜香甜,绿油油的草叶上带着一节黄色的叶尖。她穿过庭院,没有转头,没有因为畏惧而停下脚步。 到了窗前。 她双手放在窗台上,然后双脚像剪刀般打开又并拢。 双脚落地。 她进入了一个满是书本纸页的快乐地。 她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捧著书坐在地板上。 这是她家吗?她对自己的自在感到诧异。但是她并不在乎依尔莎.赫曼正在厨房切马铃薯或在邮局排队,或者像鬼魂似地高高站在她上面,查看她正在读什么书。 莉赛尔就是什么都不在乎了。 她坐着读了好长一段时间。 她曾在半梦半醒之间目睹了弟弟死亡;她曾经对亲生母亲说了再见,然后想像母亲一个人等待火车,火车把母亲带走,从此没了下落;她知道有位瘦削强悍的妇女曾躺在地上,高喊声传遍了大街,尖叫声最后像是滚动的硬币失去了动力,躺到街道一旁;她知道有个年轻人用史达林格勒的雪所制成的绳索吊死自己;她曾经目睹轰炸机飞行员死在金属壳子中;有个犹太人为她带来了她生命里最美丽的两个篇章,后来她却眼看着这个犹太人被押解前往集中营。这么多记忆里面的最中心,就是元首在大声嚷嚷他的文字,散播他的文字。 这些记忆中的影像就是她所认识的世界,当动人的书本与整齐的标题围绕着坐在地板上的她,这个世界在她内心里炖煮,当她注视着满满印着段落与文字的书页,这个世界在她内心烹煮着。 你们这群讨厌鬼,她心想。 这群可爱的讨厌鬼。 不要让我高兴,不要填补我的心灵,让我以为文字里会出现什么有用的东西,看看我的瘀青吧,看看这道擦伤,你们看得见我心头上的擦伤吗?看见没有,那道擦伤就在你们面前慢慢扩大,侵蚀我的心。我不再抱持期待,我不要再祈祷麦克斯安然无恙,也不再管艾立克.史坦纳是否平安。 因为这个世界不配拥有他们这样的好人。 她从书上撕下一张纸,将纸扯成两半。 一张接着一张,她撕掉了一整章的书。 不久,除了散落在她两腿与身旁的文字碎片以外,整本书已经荡然无存。文字,为什么文字要存在呢?没有文字的话,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没有文字的话,元首根本微不足道,一瘸一拐的囚犯不会出现,没有人需要安慰,也不需要利用文字让人心情好转。 这些文字有什么用? 她朝着橘黄色灯光的房间清晰说出这句话,这些文字有什么用? 偷书贼站起来,小心翼翼走到书房门口,轻而易举打开了那扇虚掩的门,空旷的木头走道上吹着微风。 赫曼太太? 问句回音传到她的耳中。她又对着前门大喊,声音只传到了走廊的中段就消失在地板上。 赫曼太太? 寂静无声,没有人回应她的呼喊。为了鲁迪,她好想到厨房搜索一番,但是她打消了这个念头。从一个在窗户玻璃上留了辞典给她的女人家里偷取食物,她觉得并不妥当。除此之外,她才刚刚毁了一本她的书,一页又一页、一章接一章撕毁,她已经让她损失惨重。 莉赛尔返回书房,拉开书桌的抽屉。她坐下来。 ★最后的信 亲爱的赫曼太太: 如妳所见,我又来了妳的书房,而且我撕毁了一本书。 我对文字发脾气,是因为我太生气了,太害怕了。 我偷了妳的东西,现在还弄坏了妳的东西。对不起。 为了惩罚自己,我决定不再到这里来了;或是说这样根本不算惩罚呢? 我对这个地方又爱又恨,因为这里放满了文字。 尽管我伤害過妳,尽管我让人难以消受(我在妳的辞典上查到的字), 妳一直对我来说是个朋友。我不会再来打扰妳,很抱歉我做过的所有一切。 再次谢谢妳。 莉赛尔.麦明葛谨上 她把字条留在书桌上,然后双手滑行过一本本的书,绕了书房三圈,向这间书房做最后道别。她恨这些书,她也抵不住它们的吸引力。撕碎的纸片散落在《汤米.霍夫曼的规则》这本书的四周,一阵柔和的风吹进了窗,几张碎片飘起又飘落。 阳光还是橘黄色的,然而已经不如先前那么明亮。莉赛尔最后一次用手紧紧抓牢窗户,最后一次匆匆往下跳,一落地,她的双脚感到一阵疼痛。 她步下山坡。抵达小桥之前,橘黄色的光线已然消失,蓬乱的云团在天空中聚集。 她走回天堂街的时候,几滴雨水开始落下。她想:我再也见不到依尔莎.赫曼了。不过,偷书贼读书与毁害的能力比较强,预言的能力没那么强。 ★三天之后 有个女人敲了门牌三十三号的大门,等着有人来应门。 看见没穿浴袍的依尔莎.赫曼,莉赛尔觉得好奇怪。她穿着镶红边的黄色夏装,衣服上有个口袋,口袋上有朵小花,没有任何纳粹党徽。脚上蹬着黑鞋。她以前从没注意过依尔莎.赫曼的小腿,她的腿竟像瓷器般白亮。 赫曼太太,对不起,上次我在书房做了那种事情。 依尔莎.赫曼阻止她说话,她把手伸进提袋,拿出一本黑色的本子,里面没有小说故事,却是横格线的纸页。我想,若是妳以后不再读我的书了,或许妳愿意自己写一本书。妳写的信,妳的信她用双手将本子递给莉赛尔。妳的写作没有问题的,妳写作的能力非常好。这本子很重,外皮与《耸耸肩》那本书很像。另外,我请求妳,依尔莎.赫曼建议她,不要像妳自己说的那样惩罚自己,不要学我的坏榜样,莉赛尔! 莉赛尔翻开本子轻抚纸张。非常谢谢妳,赫曼太太。如果妳想喝咖啡的话,我来煮,妳愿意进来坐吗?我一个人在家,妈妈在隔壁陪伴侯莎菲女士。 我们从大门还是窗户进去? 莉赛尔想,那应该是依尔莎.赫曼这几年来出现过最灿烂的微笑。我想,我们走大门吧,比较容易。 她们坐在厨房。 桌上有两只装满咖啡的马克杯与涂了果酱的面包。两人都在努力制造话题,莉赛尔可以听见依尔莎.赫曼吞咽的声音。不过,气氛并没有使人坐立难安,连看着依尔莎.赫曼斯文地吹凉咖啡,都让她觉得心情愉快。 要是我真的写出什么,写好了以后,莉赛尔说:我再拿给妳看。 好啊。 依尔莎.赫曼告辞之后,莉赛尔望着她沿着天堂街走远,她看着她的黄色洋装、黑色鞋子,还有白如瓷器的双腿。 鲁迪站在信箱旁边。他问:那是我心里想的那个人吗? 是的。 妳在说笑吧? 她送了我一份礼物。 结果,依尔莎.赫曼那天不只送给莉赛尔.麦明葛一个本子,她还提供她一个待在地下室的理由。地下室是莉赛尔最爱的地方,起先是跟爸爸一起,后来有麦克斯在那里。依尔莎.赫曼给她一个写出自己故事的动机,让她明白文字带给她活力。 不要惩罚妳自己。她耳朵又响起依尔莎.赫曼的声音。现在除了承受惩罚与痛苦之外,更因为写作,她还有快乐可享。 那晚爸爸妈妈入睡后,莉赛尔蹑手蹑脚走到地下室打开煤油灯。头一个小时,她只看着铅笔与纸,努力回想自己的过去。而按照她的习惯,除了纸张外,她没看其他地方。 写。她吩咐自己。 两个多小时后,莉赛尔.麦明葛开始动笔,当然,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正确掌握了文字的力量。她怎么可能知道有人会捡起她的故事,然后带着故事到世界各地呢? 没有人会预料这些事情的发生。 人类不会规划这些事情。 莉赛尔用一个小油漆罐当椅子,另外用一个大一点的油漆罐当桌子,把铅笔尖放在第一页上,在那页的中间,她写了下面这几个字。 ★《偷书贼》 一则小故事 作者 莉赛尔.麦明葛 ◉飞机的肚子 还没写到第三页,她的手已经好酸。 她心想:文字好沉重!不过当天晚上,她写了十一页的文字。 ★第一页 我想假装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一切都是从火车、大风雪、以及咳个不停的弟弟开始的。 就在那天,我下手偷了我的第一本书,那是一本指导工人怎么挖掘坟墓的工作手册。 就在前来天堂街的半路上,我偷了书 她躺在防漆罩布叠起的床上睡着了。本子放在大油漆罐上,纸张边缘已经卷起了。一早,妈妈高高站在她的身边,仿佛加氯消毒过的眼睛里有个问号。 莉赛尔,她说:妳到底在下面这里干嘛? 我在写作,妈妈。 耶稣、圣母玛丽亚、约瑟、我的这些老天爷啊!罗莎跺脚爬上楼梯。五分钟内给我上来,不然我就水桶伺候,了解吗? 了解。 莉赛尔每晚都到地下室,而本子则时时刻刻都带在身上。她一动笔就是好几个小时,每天晚上努力写出十页自己的故事。有好多地方要推敲,好多点滴怕被遗漏,她告诉自己,有耐心的话,一定可以办到。随着页数越写越多,她的写作技巧也越来越好。 偶尔,她也记述在地下室写作那当下所发生的事情。她刚刚完成了爸爸在教堂阶梯上打她耳光的那段故事,还记下他们如何一起高喊希特勒万岁。她看着汉斯.修柏曼在她面前把手风琴收进琴盒。莉赛尔在写这些故事的时候,他弹了半小时的琴。 ★第四十二页 今晚,爸爸陪我坐在这里。 他提着手风琴下楼来,坐在靠近麦克斯以前的老位置。 我常常看他弹琴时的手指与表情,手风琴的风箱一拉一缩在呼吸。 爸爸的脸颊上有了皱纹,看起来像是画出来的。当我看着那些皱纹,我莫名地想哭泣,并非是有悲伤或自豪的理由,我只是喜欢那些皱纹移动、改变的样子。我有时候觉得爸爸就是一架手风琴,每当他看着我,对我微笑、呼吸的时候,我就听到音符的声音。 到了第十个晚上,慕尼黑再度受到轰炸,莉赛尔已经写了一百零二页。她在地下室睡着,没有听见咕咕声或者警报声,等爸爸下来唤醒她的时候,睡梦中的她握着本子。莉赛尔,来。她拿了《偷书贼》和其他的书,然后他们走去接侯莎菲女士。 ★第一七五页 一本书顺着安培河漂流而下。 有个男孩跳进河里捞起书。他右手拿著书,咧嘴大笑。 他站在十二月冰冷的河水里,水深至腰际。 母猪,要不要来亲亲嘴啊?他说。 十月二号,空袭再次来临。这时她已经完成了她的书,本子只剩下几十页的空白,偷书贼开始重读自己写的故事。这本书分成十个部分,每一部分都以书名或故事主题作为标题,说明每本书或是每则故事怎么影响了她的人生。 我常常好想知道,五个晚上之后,当我在水龙头滴落的雨中,前往天堂街走去的时候,她念到了哪一页;当第一颗炸弹从飞机的肚子掉下来的时候,她在读什么。 我自己喜欢这样想:她当时瞧了一眼墙壁,看到麦克斯.凡登堡画的钢索云、滴油漆的太阳、朝太阳走去的人儿,接着看着自己用油漆努力拼写出的单字。我看见元首走下地下室的楼梯,脖子上挂着一对系在一起的拳击手套。然后,偷书贼读了一次又一次,又再读一次,把自己的最后一句话读了好几个小时。 ★《偷书贼》最后一行字 我讨厌文字,我也喜爱文字。 我希望我发挥了文字的力量。 在屋外,世界鸣着警报声,雨水染上了颜色。 ◉世界的尽头(第二部) 几乎所有的文字都在慢慢消失。受到我四处奔走的影响,黑色本子的内页已经开始散落,这正是讲这个故事的另外一个理由。我们先前是怎么说的?一件事情讲得够多次,你就永远不会忘记。另外我可以告诉你,偷书贼停笔之后发生了什么故事,以及我一开始是怎么知道她的故事。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想像你走在漆黑的天堂街上,头发逐渐潮湿,气压即将剧变。第一颗炸弹击中汤米.缪勒所住的房子,汤米的脸庞在睡梦中天真地抽搐,而我跪在他的床上。接着轮到汤米的妹妹,克莉蒂娜的脚板伸到毛毯外头,她那娇小的脚趾头,与街上跳房子游戏的脚印相同。两人的母亲睡在几呎外,她的烟灰缸里躺着四根变形的烟卷。失去屋顶的天花板是热铁板般的红色,天堂街在燃烧。 警报开始狂吼。 这么简单的防空演习,我轻声说:现在才开始,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每个人都被唬了,而且被唬了两次。最初同盟国朝慕尼黑佯攻,真正的目标是司徒加,不过,有十架飞机后来逗留不去。噢,没错,是有警报传出。在墨沁镇,警报随着炸弹一块来到。 ★街道大点名 慕尼黑街、艾伦堡街、约翰森街、天堂街。 小镇贫户区中的主干道+另外三条街道。 几分钟之内,这些街道都夷为平地。 教堂拦腰炸穿。 麦克斯.凡登堡曾站立不动的土地毁损坍塌。 在天堂街三十一号,侯莎菲女士似乎一直在厨房等我。她眼前摆了一只破裂的杯子,在尚有意识的临终瞬间,她的脸好像在询问,我这么晚才来,到底在搞什么鬼。 相比之下,迪勒太太睡得深沉熟甜,她厚重的镜片碎落在床边。她的店铺全部消失,柜台炸飞到马路对面,希特勒相片的相框从墙上坠落,摔到地板上。相片中的希特勒从背后遭到袭击打劫,玻璃碎成一地稀烂,我踩在他上面离去。 菲德勒一家组织最良好,全都在床上,全都盖上了毯子。菲菲库斯的被子盖到了鼻子。 在史坦纳家,我的手指拨过芭芭拉梳理好的秀发,我从库尔特一本正经的睡脸上带走他认真的表情,用亲吻对他们家几个年纪比较小的孩子道过晚安,一个接着一个。 然后是鲁迪。 ✐ 噢,老天啊,鲁迪 他跟妹妹一同躺在床上,妹妹一定是踢了他,不然就是使劲把大部分的床都占为己有,因为鲁迪手臂环绕着她,躺在床铺边缘,他睡着了,他那烛光点亮的头发燃烧着床铺。我拾起他和贝蒂娜,两人的灵魂依旧包裹在毛毯中,起码他们是当场就死了,身体还是温热的呢。飞机失事现场的男孩,我想起来了,他是带着泰迪熊的男孩。而谁能安慰鲁迪呢?谁能减轻我夺走他生命所产生的痛楚呢?当他生命的计画被人打断,又有谁会在那里安抚他呢? 没有人。 那里只有我在。 安慰人心这种事情我不太拿手,尤其在我的双手冰冷,而床铺温暖的时候更是如此。带着一只泪眼与一颗死了般的心,我轻轻抱着他穿过残破的街道。因为他,我多花了点心神,花了半晌时间观察他灵魂的内涵。当他跑过想像中的跑道终点线,我看见一个叫做杰西.欧文斯的黝黑男孩;我看到他腰身以下站在冰冷的水里,追着一本书跑;我看见一个男孩躺在床上,幻想隔壁可爱邻居的亲吻会是什么滋味。他对我做了一件事情,那个男孩,那是他唯一的缺点:每一次想起他,他就踩在我的心头上,他让我落泪。 最后,修柏曼夫妻。 汉斯。 爸爸。 身材高大的他躺在床上,我透过眼皮看到他眼底的银色光泽,他的灵魂坐起身来迎接我。这种灵魂,道德最高尚的灵魂,总是如此,他们起立说:我知道你是谁,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当然不想走,但是我会随你而去。那些灵魂总是轻盈,因为他们所付出的已经超过自己的人生,他们的生命已经找到更有意义的所在。汉斯的灵魂付出在手风琴的呼吸、夏天的奇特香槟滋味、守信用的艺术之上。他躺在我的手臂上安息,临死之前,他的肺腔渴望最后一根烟卷。为了他的女儿,他的女儿在地下室写书,他希望有天能读到女儿的书,他受到地下室强烈的吸引而费力前进。 莉赛尔。 当我抱着他的时候,他的灵魂低声喊叫这个名字,但是那个屋子里没有莉赛尔,对我来说,是没有这个人。 从我的角度来看,只有一个叫做罗莎的人。没错,我拾起她的灵魂的时候,她刚好打鼾打到一半,因为她的嘴是张开的,如纸薄的粉色嘴唇还在动。尽管我不会认为猪头是骂人的话,但是要是她看见我,我相信她铁定会骂我猪头。读了《偷书贼》之后,我发现她斥骂每个人,不是骂人猪头,就是骂人母猪,尤其对她所深爱的人。她弹性十足的头发散开在枕头上,衣橱般的身体不停随着心跳而升起,不会错的,这个女人有一颗心,有颗比别人所知还大的一颗心,里面摆了许多东西,摆在高高的无形架子上。记住,在月影狭长的漫漫长夜里,她把乐器绑在自己的身上;记住,当一个犹太男子抵达墨沁镇的第一天,她二话不说提供他食物;还有,她把手伸入床垫深处,拿出一本随笔集交给一个女孩。 ★最后的灵气 我在大街小巷中来回,然后为了天堂街尾一个叫舒兹的男人折返。 ✐ 他在倒塌的房子中没有挺过来。当我注意到LSE队员们的叫声与笑声时,我正提着他的灵魂,预备沿着天堂街离去。 如山脉般连绵起伏的房屋瓦砾堆中,有一处低洼。 火红闷热的天空在翻滚,一道道胡椒似的云烟开始旋转,我的好奇心来了。对,对,我知道我一开始告诉过你,我的好奇心常常害我目睹人类的凄厉呐喊,不过这一次,我必须这么说,虽然那种画面让我心碎,但到现在我还是庆幸当时我人在现场。 LSE队员拉出莉赛尔之后,没错,她为了汉斯.修柏曼放声嚎啕,哭叫狂喊。队员满是粉尘的双臂想要抱住她,但是偷书贼强行挣脱。心死之人,往往什么事都办得到。 她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因为天堂街已经不存在了,眼前都是陌生的景象,如世界末日般的场景。为何天空是红的?为何天空在降雪?为何雪花烫伤了她的手臂? 莉赛尔放慢脚步,蹒跚走着,看着前方。 迪勒太太的店呢?她心里自问,在哪里啊? 她纳闷了片刻,然后从瓦砾堆中找到她的LSE队员抓住她的手臂。他说:妳只是吓到而已,小姐,只是震惊的关系,等一下妳就没事了。 发生什么事情?莉赛尔问:这里是天堂街吗? 是。队员的眼神沮丧,过去几年里,他目睹了什么样的场景呢?小姐,这里是天堂街,被炸了。亲爱的,我为妳感到难过。 莉赛尔的身体已经停下来,可是嘴巴仍然不由自主一开一闭。她已经忘了刚才为了汉斯.修柏曼而哀恸哭喊的事了,那仿佛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这场轰炸让她暂时失去了记忆。她说:我们得把我爸、我妈弄出来,我们得把麦克斯带出地下室。要是他人不在地下室,他就是在走廊看窗户外头的景象,有时候空袭的时候,他会这样的。你知道的,他没有机会可以看到天空,我必须要告诉他现在天气的情况,他永远都不相信我说的 就在那一刻,她的身体仆倒,LSE队员接住她,扶她坐下。等一下我们再回来带她。他告诉他的长官。偷书贼看着手中既笨重又让她疼痛的东西。 一本本子。 文字。 她的手指在流血,就像她刚到这里的时候一样。 LSE队员扶起了莉赛尔,准备带她离开。一根木杓着了火,有位队员拿着破裂的手风琴盒走过去,莉赛尔看见里面的乐器,看到那牙齿似的白色键盘,白色键盘中间还有黑色键盘,它们在对她微笑,她这才感受到了现实,她心想:我们被炸弹炸了。她转身对着身旁的男人说:那是我爸爸的手风琴。又重复一次,那是我爸爸的手风琴。 别担心,年轻的小姐,妳安全了,再走过去几步路就行了。 但是莉赛尔没有跟上去。 她看着那位手上拿手风琴的队员,她跟着他。红色的天空依然然洒下壮观的炸弹灰,她挡住这个高大的队员,她说:可以的话,我要拿走那个,那是我爸爸的。她温柔地从队员手中接过琴,准备带走它。就在那个时候,她看见了第一具尸体。 琴盒自她紧握的手中掉落,发出一声爆裂声响。 侯莎菲女士在地上,血肉模糊。 ★莉赛尔.麦明葛接下来的十多秒钟 她原地转身,看着这条遭到毁灭的街道,这里以前曾经是天堂街。 她望向视线最远处,看见两名男子抬着一具尸体,她于是跟上去。 看到其他的尸体之后,她开始咳嗽。她陆陆续续听见有个队员告诉其他人,他们在枫树上找到残缺的尸体。 有的尸体穿着睡衣,有的脸孔破碎。 她先看到的是男孩的头发。 鲁迪? 她说出这个名字,鲁迪? 顶着黄色金发的他闭上眼睛躺着,偷书贼朝着他直奔而去。她跪倒在地,扔下黑色的本子。鲁迪,她抽噎着说:醒来她抓着他的衬衫,不敢相信眼前见到的景象,她轻柔地摇晃他。醒来啊,鲁迪。天空持续发烫,炸弹灰洒落,莉赛尔抓起鲁迪.史坦纳胸前的衣衫。鲁迪,求求你醒来。泪珠在她脸上打滚。鲁迪,求求你,醒来,该死,醒来,我爱你,行行好,鲁迪,行行好,杰西.欧文斯,你知道我爱你,醒来,醒来,醒来 什么事也没发生。 瓦砾越堆越高,宛如一排带着红色帽子的水泥山丘。有个漂亮女孩的脸上有泪滴颤动,她摇晃着死者。 行行好,杰西.欧文斯 但是鲁迪没有醒来。 莉赛尔不能相信,她把头埋在鲁迪的胸膛前,抱着他软弱的身躯,不许他懒洋洋地往后倒下。最后,她不得不将他放回满目疮痍过后的地面上,轻柔地将他放下。 慢慢地,慢慢地。 天啊,鲁迪 莉赛尔往前俯下,看着他已无生气的脸庞,接着亲吻了她最好的朋友,鲁迪.史坦纳,虔诚地在他唇上轻轻一吻。他的嘴唇沾满了灰尘,但是带有甜甜的滋味,尝起来像是树林浓荫之下的那份遗憾,尝起来也像叛乱分子西装闪亮下的那份遗憾。她轻柔地吻了他好久。起身之后,她用手指摸摸他的嘴,双手颤抖,嘴唇红肿。她再度俯身,这次她控制不住,力道没抓准,两人的牙齿在天堂街毁灭的世界中相撞。 她没有道别,她不能道别。在他身边待了几分钟之后,她才找到站起来的力气。人类的能力真让我大为惊奇,就算是泪水扑扑簌簌自脸上流下,他们还能蹒跚行走,一面咳嗽,一面搜寻发掘。 ★接下来的发现 妈妈与爸爸的尸体。 两人的身体缠绕曲折,躺在天堂街碎石所铺成的床单上。 莉赛尔完全没跑、没走、没移动,她的眼睛急忙搜索着遗体。发现了高个子的爸爸与身材矮小像衣橱的妈妈之后,她的眼睛停下来,视线模糊朦胧。那是我妈妈啊,那是我爸爸啊,这些话钉在她的嘴里说不出口。 他们没有在动,她小声说:他们没有在动。 她以为如果她静止站立够久的话,就会看出他们仍在移动。但是无论莉赛尔静止站了多久的时间,他们一动也不动。我发现她在那一刻打着赤脚,多奇怪啊,在那种时刻注意到这种事情,也许是我一直不敢看她的脸,因为偷书贼真的邋遢到不行。 她走了一步,不想再走了,但是她还是继续往前走。莉赛尔缓慢走向妈妈与爸爸,坐到两人的中间。她托住妈妈的手,对她说话。记不记得我刚来的时候,妈妈?我死抓着围栏门大哭,妳记得那天妳对马路上所有的人说了什么吗?她的声音在颤抖。妳說:你们这些屁眼看什么看啊?她握住妈妈的手,触摸她的手腕。妈妈,我知道妳我好高兴妳到学校告诉我麦克斯已经醒了,妳知道我看見妳抱着爸爸的手风琴吗?她抓紧妈妈渐渐变硬的手。我走过去,我看到妳,妳好美丽。该死,妳那时好美好美,妈妈。 ★回避的那几秒钟 爸爸。她不要,她不能看着爸爸。她还不能,现在不能。 爸爸这个男人有着如银般光泽的眼睛,而不是一双没有生气的眼睛。 爸爸是手风琴! 但是他的风箱空荡荡。 没有空气吸进去,没有空气吐出来。 她开始前后摇晃,在她转身面对爸爸之前,有个模糊无声的尖锐声音一直卡在她嘴里。 她转向爸爸。 那一瞬间,我忍不住了,我走到她身边看仔细点。我再次目睹她脸庞的那一刻,我察觉到她正在看着她最深爱的人。她的眼神轻抚着汉斯的脸庞,顺着一条沿着腮帮子往下的皱纹轻抚。汉斯曾在盥洗间陪她坐着,教她卷烟卷,他曾在慕尼黑街上把面包拿给一个将死之人,他告诉过莉赛尔在防空洞里面要继续朗诵。如果没有他的交代,她也许最后不会在地下室里写她的故事。 爸爸这个手风琴手与天堂街。 两者无法独立存在,因为对莉赛尔来说,两个都是她的家。没错,对莉赛尔.麦明葛来说,汉斯.修柏曼就是家。 她转身对5队员们说话。 麻烦你,她说:我爸爸的手风琴,可以帮我拿来吗? 年纪较大的队员困惑了半天,然后把毁坏的琴盒拿过来。莉赛尔打开琴盒,拿出破损的乐器放在爸爸的身躯旁。东西在这儿,爸爸。 我能够肯定告诉你一件事情,因为多年之后,我看见这一幕,是透过偷书贼的眼光看见的。当她跪在汉斯.修柏曼的身边时,她看见汉斯站起来演奏手风琴。他站着把手风琴的背带绑在高低起伏的断壁残垣上,银色的眼睛露出慈祥的眼神,嘴上什至叼着根烟卷,弹奏着手风琴的时候,他还弹错了个音符,自己发现后则露出了愉快的笑容。风箱一呼一吸。当天空慢慢远离了火炉,高个子的汉斯为莉赛尔演奏了最后一次。 继续弹啊,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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