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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八抖字手

偷书贼 馬格斯.朱薩克 25520 2023-02-05
主演:骨牌与黑暗裸体的鲁迪惩罚守信者之妻收集员 吃面包的人藏起来的涂鸦本还有叛乱分子的西装 ◉骨牌与黑暗 按照鲁迪年纪最小妹妹的说法,厨房里坐着两只怪兽。当史坦纳家三个小孩在门这一头的房间里玩骨牌,两只怪兽的声音慢条斯理推揉着门的另一面。其他三个孩子在卧室里收听收音机,没有留意客人来了。鲁迪希望他们的到访,与上星期在学校发生的事情无关。那件事他没有告诉莉赛尔,也没有在家中提起。 ★灰色的午后 狭小的学校办公室 三个男孩排成一列,他们的课业成绩跟身体健康接受了彻底的检查。 第四局骨牌游戏结束之后,鲁迪动手将骨牌一列一列立起,要在客厅的地板上摆出一个曲折蜿蜒的阵式。依照他的习惯,他会留下几个空隙,以免哪个妹妹调皮的手坏了他的作品,这种事情常常发生。

鲁迪,我可以把骨牌推倒了吗? 还不行。 那我呢? 不行,我们一起推倒。 他组了三个独立的阵式,所有骨牌都倒向中间的骨牌塔。他们一同看着小心排列的骨牌依序倒塌,一起微笑观赏摧毁所带来的美感。 此时,厨房里的交谈声音越来越大,一个声音盖过另一个声音,你一言,我一句,抢着引起别人注意。最后,一个原本安静无语的声音插了嘴。 不行。她说。然后重申一次:不行。虽然其他人还在争吵不休,这个声音让他们安静下来,并且掌握了气势。拜托,芭芭拉.史坦纳乞求他们,不要选我的孩子。 鲁迪,我们可以点一根蜡烛吗? 这是他们父亲常常陪他们一块做的事情,他关了灯,让大家在烛光中看着骨牌倒下,不知为何缘故,烛光让骨牌崩塌的画面变得更加华丽壮观。

反正他的脚开始疼了起来。我去找火柴。 灯的开关在门边。 他一手拿着火柴盒,一手拿着猎烛,静悄悄走向开关。 在门的另外一头,三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争执到了关键点。他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其中一只怪兽说,他的声音低沉冷淡,更不用提他的体能。该死,他为什么在运动会上一定得赢所有的比赛呢? 杜伊雀。 那个该死的法兰兹.杜伊雀! 但是,鲁迪马上就了解了。 那不是法兰兹.杜伊雀的错,是他自己的错。他想向曾经折磨他的人展现他的能力有多强,他同时也想要向每个人证明自己的能力。现在,每个人都在厨房。 鲁迪点亮了蜡烛,关了灯。 好了吗? 可是,我听说过那里发生的事情。错不了,是他那橡树般的爸爸所发出的声音。

妹妹在喊了。快啊,鲁迪,快来。 没错,但是你要了解,史坦纳先生,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重要的理想,想想看你儿子将拥有的机会,这的确是一项殊荣。 鲁迪,蜡烛在滴油了。 他挥手要妹妹们走开,他正等着听艾立克.史坦纳的回答。他回答了。 殊荣?比方说打着赤脚在雪地里跑步吗?像是从十米高的跳板跳到将近三呎深的水里面吗? 鲁迪的耳朵贴在门上,蜡油流到他的手上。 谣言。这个讲话声音低沉冷淡,就事论事,对于每件事情都有答案。我们学校是有史以来最好的,比世界顶级的还好。我们以元首的名义,培养一群德国的精英公民 鲁迪听不下去了。 他拨掉手上的蜡油,从门缝透出的光线中脱身。他坐到地上,结果因为动作太大,把蜡烛弄熄了。房间一片黑暗,唯一可见的光,是一个长方形的白色镂空图案,那是厨房门的形状。

他又点了一根火柴,重新点燃蜡烛,同时闻到火与碳粉交杂的香甜味道。 鲁迪与妹妹们各自轻轻推了一面骨牌,看着骨牌连续倒下,直到中间的高塔垮下。妹妹们兴高采烈发出欢呼。 哥哥库尔特走进房间。 它们看起来好像尸体。他说。 你说什么? 鲁迪抬头盯着黑暗中的脸庞,库尔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已经留意到厨房里传来的争执声音。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个妹妹回答了问题,是最小的贝蒂娜,才五岁。有两只怪兽。她说:他们来找鲁迪。 又来了,人类的小孩,精明到不行。 稍后,穿大衣的男子离开之后,两个男孩,一个十七岁,另外一个十四岁,鼓起勇气去面对厨房里的父母。 他们站在门口,眼睛因光线耀眼而刺痛。 库尔特开口:他们要带他走吗?

母亲的手肘摊在桌上,手心朝上。 艾立克.史坦纳抬起头。 非常沉重。 他脸上的表情又清楚又肯定,像是才刚雕刻上去的。 他僵硬的手拨开木板碎片般的浏海,有好几次打算要开口说话。 爸爸? 不过,鲁迪没有走向他的父亲。 他走去坐在餐桌前,握住了母亲向上摊开的手心。 骨牌像是尸体在客厅倒下的同时,艾立克.史坦纳夫妻与客人说了什么话,他们没有透露。要是鲁迪继续在门口听下去,要是他多听几分钟的话 其后的几个星期,鲁迪告诉自己,或者我应该这么说,他为自己辩护,要是他那天晚上有听见门后面的对话,他早就冲进去厨房了。我去。他会这么说:请你带我去,我已经准备好了。 要是他打断了对话,也许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吧。

★三件可能发生的事情 一、艾立克.史坦纳可能不会遭到像汉斯.修柏曼那样的处罚。 二、鲁迪可能离家参加特训学校。 三、还有,这只是一个可能,他可能因此活了下来。 不过,残酷的命运并不打算让鲁迪.史坦纳在适当的时机进入厨房。 他回到妹妹的身边玩骨牌。 他坐下来。 鲁迪.史坦纳哪里也没去。 ◉裸体的鲁迪 有个女人。 一直站在角落。 她的辫子是他平生所见过最粗大的,扎成一条垂在背后,她不时把辫子拨到肩膀前面,辫子在她雄伟的胸口像是只喂得过饱的宠物。其实,她全身上下都像放大过的一样,双唇、双脚、整齐的牙齿。她的声音宏亮率直,一点时间都不浪费,她命令他们:过来,站在这边。 相比之下,医生像是快要秃头的老鼠,个子矮小,行动敏捷。他在学校的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动作与态度好像是罹患躁郁症的病人,但是他又非常讲求效率。还有,他感冒了。

三个男孩中,是谁听到命令后最不情愿脱衣服,这点很难断定。第一个男孩来回看着每个人,从衰老的老师看到身材巨大的护士,再看到矮小的医生。站在中间的男孩光只是看着自己的脚。最左边的觉得庆幸不已,好险自己是在学校办公室里,而不是在一条阴暗的巷弄中。鲁迪认为这个护士只是外表吓人而已。 谁要先来?她问。 回答她的是在一旁督导的贺根史达勒老师,与其说他是一个人,不如说他是一套黑色的西装,他脸上长满胡须。仔细观察男孩之后,他下了决定。 史华兹。 倒楣的荣格.史华兹极度别扭地解开制服,最后只穿着鞋子跟内裤站着,一只运气不好的跳蚤被孤孤单单放逐到他的脸上。 还有呢?贺根史达勒先生问:鞋子呢? 他脱下两只脚上的鞋袜。

还有内裤。护士说。 鲁迪与另一个男孩欧拉夫.史匹革也动手脱衣服,不过,他们离荣格.史华兹现在的危险局势还远得很呢。荣格.史华兹在发抖,他比其他两个男孩小一岁,但个头却高一点。脱下内裤之后,他站在狭小冰冷的办公室里觉得难堪受辱,自尊低落到了脚踝的高度。 护士专心打量他,她的双手互抱在雄伟的胸前。 贺根史达勒要求其他两个男孩动作快点。 医生搔搔头,咳了几声,感冒让他好难受。 三个裸体的男孩站在冰冷的地板上,一个接着一个接受检查。 他们的双手扣住生殖器官,身体跟德国的前景一样在颤抖。 在医生一下咳嗽、一下气喘的过程中,他们完成了检查。 吸气。医生吸鼻涕。 吐气。医生又吸鼻涕。 现在手臂伸出来。他咳了一声。我说手臂伸出来。一阵可怕的咳嗽声。

人就是人,三个男孩不时彼此互望,想找寻相互之间的同情心,但是却没有找到。三个人把手从阴茎上移开,伸出手臂。鲁迪感觉不到自己是属于优秀民族的一分子。 培育未来的新世代,护士告诉老师:这项任务由我们完成。这群德国新世代在体能、心智方面,都将领先他人,他们将成为统帅的阶级。 相当不巧,医生居然哈腰对着男孩脱下的衣物猛咳,打断了护士的布道大会。他咳到满眼热泪。鲁迪不由得感到困惑。 新世代?像他这样的人? 他很聪明,没有讲出心中的想法。 检查完毕,他平生首度裸体做出希特勒万岁的口号与动作。因为故意作对的个性,他觉得这样做的感觉很不错。 男孩子的尊严扫地之后,获准穿回衣服。被带出办公室的时候,他们听见身后正在讨论与他们面子有关的事情。

他们比一般的年纪要大了点,医生说:不过我想,至少有两个符合条件。 护士同意他的说法。第一个跟第三个。 三个男孩站在外头。 第一个跟第三个。 史华兹,第一个是你耶。鲁迪说,接着他问欧拉夫.史匹革:谁是第三个? 史匹革算了算,护士是指排在第三个的呢?还是第三个接受检查的?无所谓,他知道自己想要相信的答案是什么。我想是你吧。 放屁啦,史匹革,是你。 ★简短的保护 穿大衣的男子知道谁是第三个。 他们来过天堂街的隔天,鲁迪与莉赛尔坐在他家门前的台阶上,他完整说出这段奇妙的故事,连最小的细节也说了,坦承了那天在学校被带出教室之后发生的事情。说到护士雄伟的胸部,还有荣格.史华兹表情的时候,他们甚至还哈哈笑了几声。不过,这个故事大致上充满了焦虑,尤其是讲到厨房对话声音的那一段,还有提到仿佛尸体一般的骨牌。 在莉赛尔脑海中,有个念头好几天挥之不去。 她不断想起三个男孩子接受检查的画面,老实说吧,她其实一直想起的是鲁迪。 她躺在床上想念麦克斯,不知他身在何处,她祈祷他还活着。然而在这些思绪之中,她也想起鲁迪。在漆黑之中,鲁迪闪闪发光,一丝不挂。 那样的景象十分吓人,尤其当他被迫拿开手的那一刻,不用说,那个画面让她感到不好意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一直想起那个画面。 ◉惩罚 纳粹德国的物资配给卡上并没有列出惩罚这个项目,然而,每个人必然会轮流配给到惩罚。有些人战死异乡,战后全欧洲知道遭屠杀的犹太人高达六百万,有些人因而承受贫困与罪恶感的折磨。许多人一定早就预见未来一定会有报应和惩罚,但是只有极少数人欢迎惩罚的到来。汉斯.修柏曼就是其中一个。 一般人不会在大马路上帮助犹太人。 一般人不会在地下室偷藏犹太人。 一开始,他的惩罚来自道义。他害得麦克斯.凡登堡离开了地下室,这个不经意的错误折磨他。当他没动晚餐,莉赛尔看见惩罚出现在他的盘子旁边,或者与他一起站在安培河的桥上。他不再弹手风琴了,银色眼睛的乐观精神受了伤,不再活跃。那样的惩罚已经相当严厉了,但却只是个开头而已。 十一月初的星期三,真正的惩罚寄到了信箱。表面上看起来却像好消息。 ★厨房里的信 我们欣然通知你,你申请加入国家社会主义德国工人党的请求, 业已获得核可 纳粹党?罗莎问:我以为他们不要你。 他们是不要我啊。 爸爸坐下来又读了一次信。 他们没有以叛国或者帮助犹太人等等罪名,将汉斯.修柏曼送上法庭受审,他反倒获得了奖励。大家难免会想,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发生呢? 一定不光这样而已。 没错。 星期五,另一封通知书送达,上面写道,汉斯.修柏曼已被德军征召入伍。信末还提及,身为党员理应乐意为德军效力,否则会有不良后果。 莉赛尔才刚从侯莎菲女士那儿念完书回来,厨房里弥漫着汤的热气。她见到汉斯与罗莎两张茫然的脸,爸爸坐着,妈妈站着,汤要烧焦了。 老天,请不要送我去苏联。爸爸说。 妈妈,汤烧焦了。 妳說什么? 莉赛尔快步走过去,把汤从炉灶上拿开。我说汤啊。她顺利抢救了汤之后,转身看着养父母,他们的脸有如闹鬼的小镇。爸爸,发生什么事情了? 汉斯把信交给她,她一边读,手一边开始颤抖,字字句句都是狠狠戳印在信纸上。 ★莉赛尔.麦明葛所想像的情节 厨房里,一家三口因炸弹的震荡而惊吓过度。 在接近炉灶的地方,莉赛尔幻想着见了一台快磨损的寂寞打字机, 放在远方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里,键盘褪色了,一张耐心等候的白纸直立着。 白纸因窗口吹来的微风而微微晃动,休息时间即将结束, 另一叠和人一样高的纸张随意放在门旁,很容易就会冒起烟来。 其实后来在记录这段故事的时候,莉赛尔才想出那台打字机的情节。她怀疑当时到底有多少类似的信件寄给汉斯.修柏曼或艾立克.史坦纳这种人来作惩罚,惩罚那些胆敢帮助可怜人的人,惩罚那些不愿孩子离开身边的人。 这是德国军队逐渐走投无路的征兆。 他们在苏联节节败退。 国境内的城市不停遭受轰炸。 他们需要更多人力,也需要更多强拉人力的方法。而且,在多数情况中,最烂的工作往往分配给最不适任的人。 莉赛尔浏览着信,她从信纸上的打孔洞看到了木头餐桌。义务、责任一类的字眼平躺在信纸上,她开始流口水,因为她很想吐。这是什么意思? 爸爸低声地回答:我以为我教過妳认字,丫头。他的口吻没有生气,也没有挖苦之意,语气跟脸色一样茫然。 莉赛尔看看妈妈。 罗莎的右眼下出现一道小裂缝,没几分钟的时间,她硬纸板般的脸庞破了,但不是从中间破开来,而是往右边扯开,一道弧形的裂痕划过脸颊,一路破到了下巴。 ★二十分钟之后,有个女孩站在天堂街上 她看着天空低声私语。麦克斯,今天的天空很柔和, 云朵是那样的柔软,那样的哀伤,那样 她移开视线,环抱住双臂。想到爸爸要上战场,她抓住了外套。 而且,天气好冷啊,麦克斯,好冷好冷 她连续观察天气四天,第五天的时候,她没有机会仔细查看天空。 芭芭拉.史坦纳坐在隔壁前门的台阶上,头发梳理得很整齐。她抽着烟卷,人在发抖。莉赛尔想走过去,走到半途望见库尔特走出来,于是停下了脚步。库尔特走出屋外与他母亲一同坐着,当他看见莉赛尔,他出声喊她。 过来啊,莉赛尔。鲁迪立刻就出来了。 莉赛尔迟疑了一下,才继续走向台阶。 芭芭拉抽着烟。 烟卷上,一截绉巴巴的灰烬摇摇欲坠。库尔特接过烟卷,掸掉烟灰,吸了一口,然后还给他的母亲。 烟抽完之后,鲁迪的母亲抬起头来,她一只手拨着她那整齐的头发。 我们家的爸爸也要去当兵。库尔特说。 接着一片寂静。 迪勒太太的店铺附近,有一群小孩在踢球。 如果有人来跟你要一个小孩,芭芭拉.史坦纳说明原因,但她没有指明听众是谁,你应该要答应才是。 ◉守信者之妻 ★地下室:上午九点 现在距离分别的时刻:六个小时。 我弹了手风琴,莉赛尔,一架别人的手风琴。 他闭上眼睛,赢得满场喝采。 不算去年夏天那杯香槟酒的话,汉斯.修柏曼已经有十年时间滴酒未沾。日子已经来到他要离家受训的前一天夜晚。 当天下午,他与艾立克.史坦纳一同前往克诺酒吧,一直待到晚上。两个男人都没理会太太的告诫,都喝到不醒人事。克诺的老板迪特.威赛玛提供的免费酒也没让他们清醒过来。 汉斯看起来还算清醒的时候,受邀上台演奏手风琴。他配合情境,弹奏了有名的《忧郁的周日》,【注:匈牙利的作曲家赛理斯于一九三〇年代的名曲。 】一首从匈牙利传来的自杀名曲。汉斯的演奏充分传达出这首曲子著名的哀伤味道,赢得全场喝采。莉赛尔想过当时的情景和声音,客人大口大口喝酒,空的啤酒杯里流着一道道的泡沫,风箱发出叹息般的声音,演奏完毕后听众鼓掌叫好,他们灌满啤酒的嘴发出欢呼,迎接他走回吧台。 当他们勉强找到路回家时,汉斯连门上的钥匙孔都找不到,因此敲了好几下门。 罗莎! 他敲错门了。 侯莎菲女士一点也不开心。 死猪!你走错门了。她对着钥匙孔大喊:隔壁才对,你这个愚蠢的猪头。 谢谢妳,侯莎菲女士。 白痴,要真感谢我的话,你知道要怎么做吗? 抱歉,我没听懂? 给我回家去。 谢谢妳,侯莎菲女士。 我不是才跟你说过,要真感谢我的话,你知道要怎么做吗? 有吗? (听了这段交谈,再加上莉赛尔在这个难搞老女人厨房里的朗诵经验,你勾勒出的侯莎菲女士形象一定很吓人。) 给我走开,行吗? 克服了重重困难,爸爸终于回到家。他没有上床睡觉,反而走到了莉赛尔的房间,醉醺醺地站在门口,看着睡梦中的莉赛尔。她醒过来,立即以为那是麦克斯。 是你吗?她问。 不是。他回答,他完全知道她想到什么,是爸爸我。 他离开房间,她听见他下楼走去地下室的脚步声。 在客厅中,罗莎的鼾声大作。 隔天早上九点,罗莎在厨房里命令莉赛尔:把那边那个水桶拿给我。 她把水桶装满冷水,提着往地下室走。莉赛尔尾随在后,一直想要阻止她,却没有用。妈妈,妳不能这样做! 不能吗?她在楼梯上看了莉赛尔一眼,母猪,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啊?现在这里是妳在做主吗? 两人安静下来。 莉赛尔没有回答。 不是的。 她们继续往下走,看到了汉斯躺在防漆罩布叠成的床上,他觉得自己不配躺在麦克斯的床垫上。 现在,我们来看看。罗莎举起水桶,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岂有此理! 他胸口上半截一直到头顶都是椭圆形的水痕,他的头发贴在一边,连眼睫毛都在滴水。这是干嘛? 你这个老酒鬼! 耶稣、圣母玛丽亚、约瑟、老天啊 水蒸气奇妙地从他衣服上冒出,他显然还在宿醉,肩头起伏,仿佛挂着一袋未干的水泥。 罗莎把水桶从左手换到右手,还好你要去打仗了。她说,她伸出一只手指,在半空中肆无忌惮地比画着,不然的话,我会亲自宰了你,你知道我会的,是不是? 爸爸抹掉喉咙上的水。妳就一定得泼我水就是了吗? 对,我就是一定要泼你水。她爬上楼梯,五分钟内你不上来,还会再被我泼水。 莉赛尔留在地下室陪着爸爸,并且忙着用防漆罩布把流下来的水擦干。 爸爸用湿漉漉的手制止莉赛尔,他抓住她的手臂说:莉赛尔?他的脸紧盯着她瞧,妳认为他还活着吗? 莉赛尔坐下来。 她盘起双脚。 潮湿布条上的水弄湿了她的膝盖。 我希望他还活着,爸爸。 这好像是很蠢的一句话,不用说也知道的一句话,但是听起来好像有其他的可能性存在。 莉赛尔心想,好歹说些有意义的话,让他们两个都别再想着麦克斯了,于是她蹲下来,把一根手指放在地板的小水漥之中。早安,爸爸。 汉斯眨眨眼睛回应她。 不过,这次的眨眼与以前的不一样,爸爸的眼睛比较沉重、比较笨拙,那是麦克斯走后,以及他宿醉时的眨眼睛方式。他坐起来,告诉她前一天晚上弹奏手风琴与侯莎菲女士的事情。 ★厨房:下午一点 现在距离分别的时刻:两个小时。 不要走,爸爸,求你不要走。她握着汤匙的手在发抖, 我们已经失去了麦克斯,我现在不能连你也失去。 宿醉的爸爸听了后,手肘顶着餐桌,手盖住右眼。 莉赛尔.妳是半个大人了。他快崩溃了,但是控制下来,一口气把话讲完。照顾妈妈,好吗?莉赛尔微微动了一下头表示同意。爸爸,我会的。 他带着宿醉、穿着西装离开了天堂街。 艾立克.史坦纳四天之后才离开,汉斯一家出发前往车站的一个小时前,他先过来祝福汉斯一切顺利。他全家大小都来了,全家人一一与汉斯握手,芭芭拉给他一个拥抱,亲吻他的双颊,要活着回来。 我会的,芭芭拉。他的口气充满了信心,我当然会活着回来。他甚至挤出一个微笑,你们也知道,只是一场战争而已。我以前也从战场生还过。 当他们沿着天堂街往上走,隔壁体格瘦削坚强的女人跑出来站在人行道上。 侯莎菲女士,再见,我为昨晚的事情向妳道歉。 再见,汉斯,你这个喝醉的猪头。不过,她语气中也流露了感情,早日归来。 我会的,侯莎菲女士,谢谢妳。 她甚至还继续纠缠下去。要真感谢我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做。 到了街角,迪勒太太防御性的眼光从店铺的窗户射出来,莉赛尔握起爸爸的手。她一路握着他的手,经过了慕尼黑街,走到了火车站,火车已经停靠在那里。 他们站在月台上。 罗莎先拥抱他。 她一句话也没说。 她把头深深埋在他的胸膛前,然后放开他。 接着轮到莉赛尔拥抱爸爸。 爸爸? 爸爸没有回答。 不要走,爸爸,不要走,你留下,让他们来抓你吧。不过就是别走,求求你,别走。 爸爸? ★火车站:下午三点 现在距离分别的时刻:零分零秒 他抱着她想说句话,什么话都好。 他在她肩头上说:莉赛尔,妳可以帮我照顾手风琴吗?我把它留在家里。 他接着想起真正要说的话了,要是以后还有空袭,妳在防空洞里要继续念书。莉赛尔感觉胸脯缓缓发育,当胸部碰到汉斯肋骨的时候,感到一阵疼痛。 好的,爸爸。她盯着就在她鼻尖前的西装布,对着他的身体说:你回来的时候,会弹个曲子给我们听吗? 汉斯对着女儿笑了,火车即将离站,他伸出手,温柔地用手捧着她的脸颊,我保证一定会。说完后,他就走进车厢。 火车开动的时候,他们彼此对望。 莉赛尔跟罗莎挥着手。 汉斯.修柏曼的身影越变越小,除了空气以外,他的手什么也握不到。 四周人群从月台上消失,最后一个身影也不留,只剩下体型如衣柜般的女人与一个十三岁的女孩。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汉斯.修柏曼与艾立克.史坦纳在不同的训练基地接受密集训练,天堂街变空旷了。鲁迪也不一样了,他不说话了。妈妈也变了,不再骂人。莉赛尔也受到了影响,虽然她一直想说服自己,偷书会让她开朗起来,但就是提不起一丝偷书的欲望。 艾立克.史坦纳离家十二天之后,鲁迪再也忍不下去了。他急忙穿过围栏,敲敲莉赛尔家的门。 要跟我去吗? 好。 她不在乎他去哪里,不在乎他的计画,但是没有她的话,他是不会行动的。他们走到天堂街口,沿着慕尼黑街,离开了墨沁镇。大概过了一个小时之后,莉赛尔才问出了重要的问题。在那之前,她只有斜眼瞥一下鲁迪坚毅的表情,或者看看他僵直的手臂与口袋中的拳头。 我们要去那里? 答案不是很明显吗? 她努力跟上他的脚步。嗯,跟你说实话好了,我不太确定耶。 我要去找他。 你爸爸? 对。他想了一下,不对,其实我要找的是元首。 莉赛尔加快脚步。为什么? 鲁迪停下来。因为我想杀了他。他甚至对着四周大声喊出自己的想法:你们这些混蛋,听见没有?他大吼大叫,我想要杀了元首。 他们继续走了几哩路后,莉赛尔想掉头回去。鲁迪,天快黑了。 他继续向前走。那又怎样? 我要回去了。 鲁迪停下来望着她,仿佛她背叛了他似的。好啊,偷书贼,现在就从我这里滚开。我打赌,要是这条路的尽头有本破破烂烂的书,妳就会继续走下去,是不是啊? 他们两人默不作声。不久,莉赛尔下了决心说出心中的话。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是这样吗,猪头?她转过身去,只有你一个人没了爸爸吗? 妳是什么意思? 莉赛尔花了几分钟做算数。 妈妈、弟弟、麦克斯.凡登堡、汉斯.修柏曼,他们全都离开了,而且她甚至没有真正的父亲。 我的意思是,她说:我要回家了。 她独自走了十五分钟。鲁迪气喘吁吁,脸上冒汗,小跑步回到她身边之后,他们又一个多小时没说话。他们只是一块走回家,带着一双疼痛的脚与一颗疲倦的心。 在《黑暗之歌》中,有一章的故事叫(疲倦之心)。有个心性浪漫的女孩子想嫁给一位年轻人,后来这个年轻人跟女孩最要好的手帕交一起跑走了。莉赛尔确定那是第十三章的故事。我的心好疲倦,好疲倦啊。那个女孩坐在一间小教堂里写日记的时候这么说。 莉赛尔一边走着一边想:不对,疲倦的是我的心。一颗十三岁的心不应该有这样的感觉。 当他们走回墨沁镇外围,莉赛尔对鲁迪丢出几句话,她看到了修贝特体育场。记不记得我们在那里赛跑过,鲁迪? 当然记得,我自己才在想那件事情,想我们两个是怎么跌倒的。 你说你满身的屎。 那只是烂泥而已。此时,他再度发挥自己插科打诨的个性。我在希特勒青年团那里才是满身的屎,妳搞混了,死母猪。 我才没有搞混了。我只是告诉你你自己说过的话。一个人说的跟实际发生的常常是不同的事情,鲁迪,尤其是你说过的话。 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好了。 当他们又返回慕尼黑街,鲁迪停在他父亲店铺的橱窗前往里头瞧。艾立克离开前与芭芭拉商量过,他不在的时候她应该继续经营生意。后来他们打消了这个主意,反正近来生意也很萧条,而且纳粹党员到处都是,多少会造成一点威胁,他们算是滋事者,滋事者的生意是永远不可能繁荣的。他们必须倚赖军饷来应付所有的生活开支。 店里的西装挂在衣架上,人体模特儿摆出可笑的姿势。过了一会儿,莉赛尔说:我觉得那个模特儿喜欢你耶。她在提醒他该回家了。 走回到天堂街,罗莎.修柏曼与芭芭拉.史坦纳一同站在人行道上。 噢,天啊。莉赛尔说:她们看起来很担心吗? 她们看起来很生气。 到家之后,他们被问了很多问题,大多是像你们两个到底给我死到哪去了之类的问题,不过宽心即刻取代了愤怒。 芭芭拉倒是一直追问答案。怎样,鲁迪? 莉赛尔代替他回答:他想去杀了元首。鲁迪脸上由衷的满意表情挂了很久,使得莉赛尔看了也很开心。 再见,莉赛尔。 几个小时过后,客厅出现一个声音,声音传到了躺在床上的莉赛尔耳朵中。她醒了,保持不动,心想是鬼?是爸爸?是外人闯进?还是麦克斯回来了?她还听见东西打开与物品拖拉的声音,接着听到若有似无的寂静。无声总是最诱惑人的。 别动。 她想了好几次别动,但是想得不够多次。 她的双脚踏上地板。 空气灌进她睡衣的袖口。 她穿过漆黑的走廊,朝着原本吵杂却又安静下来的方向,朝着落在客厅的月光走去。她停下脚步,感觉到脚踝与脚趾头裸露在外,她定睛凝视。 她的眼睛费了好长的时间才适应了光线。适应之后,事实出现在她的眼前,罗莎.修柏曼坐在床沿,胸前紧抱着丈夫的手风琴,而她的手指停留在键盘上。她动也不动,看起来连呼吸也没有。 这幅景象映入了走廊上女孩的眼帘中。 ★一幅画像 罗莎抱着手风琴。黑暗中的月光。 五呎一吋x乐器x寂静 莉赛尔留在原地看着。 几分钟的时间一滴一滴前进,偷书贼想听到音乐的欲望也耗尽了,音符还是没有出现。罗莎没有按下键盘,没有拉动风箱。客厅只有仿佛是窗帘上一缕长发的月光,客厅里还有罗莎。 手风琴的背带依旧绑在她的胸口,当她低下头的时候,手风琴落到她的腿上。莉赛尔望着这一幕,她知道往后几天里,妈妈身上会带着手风琴烙印下的痕迹,她会带着这些印记走来走去。她也承认,当下目睹的这一幕实在动人心弦,因此她选择不要去打扰妈妈。 回到床上睡着后,她看见了妈妈,听见了无声的音乐。稍晚,恶梦又让她惊醒,她蹑手蹑脚走到走廊,罗莎还在,手风琴也还在。 手风琴像是船锚那样把罗莎往下拉,她的身体慢慢沉下去,好像死去了似的。 莉赛尔自忖,那样的姿势是无法呼吸的,然而一旦走近,她就听见了。 妈妈又在打鼾。 她心想,有一对那样的肺,谁还会需要风箱呢? 最后,莉赛尔回到床上,罗莎.修柏曼抱着手风琴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偷书贼睁着眼睛,等待睡眠带走她的呼吸。 ◉收集员 汉斯.修柏曼与艾立克.史坦纳都没有被送到前线。艾立克被派到奥地利,在维也纳市区外的军医院。因为他有裁缝的技术,所以分发到一个接近他专长的工作。每个星期都有一车车的制服、袜子、上衣送到医院,他负责把需要修补的衣服加以修补妥当,即便这些衣物已经破烂到在俄国受苦受难的士兵只能当作内衣来穿,他还是必须修补。 讽刺的是,汉斯一开始先被派到司徒加,后来换到埃森。他分派到人们最不愿做的大后方工作:LSE。 ★必要的解释 LSE 空袭特勤队 LSE的工作是在空袭时候留在地面上,负责灭火、顶住建筑物外墙,还有救助空袭时的受困者。汉斯随即了解,这三个字母还有另一层意思。头一天,部队的同袍就对汉斯解释,其实LSE真正的意思是死尸收集员。 汉斯报到后,他一直在猜他的队友到底是犯了什么错,才会被派遣来从事这样的任务。反过来,他们对他也有同样好奇的想法。小队长包瑞斯.施柏中士开门见山问了他,汉斯详尽说明面包、犹太人与鞭子的故事之后,圆脸的中士突然蹦出一阵短促的笑声,你没死,命很大。他还有一对浑圆的眼睛,有事没事就伸手揉揉眼睛,其实眼睛既不疲惫也没有发痒,也不是熏到了烟或是沾上灰尘。记住一点,这里的敌人不会站在你的面前。 汉斯正打算顺着他的话提出疑问,另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出,声音的主人是个瓜子脸的年轻人,脸上挂着戏谑的微笑,他是蓝侯.祖克。在我们这里,他说:敌人不是在山丘的那头,也不在任何具体的方向,敌人就在四面八方。他把注意力拉回到他正在写的信上面,你等着瞧吧。 过了几个月的混乱日子之后,蓝侯.祖克会死,汉斯.修柏曼的座位会害死他。 敌军飞进德国境内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汉斯每次的轮班工作都以同样的方式展开。部队先在卡车上听取简报,了解被炸的地点、接下来可能被炸的地方、工作搭档的分配。 没有敌人来袭的时候,要做的工作还是很多。他们会坐车前往受灾的城镇进行灾后整理工作。卡车上面坐着十二名无精打采的男人,人人随着马路坑洞的高低起落而上下跳动。 打从一开始,每个人所分配到位子就很清楚。 蓝侯.祖克坐在左排中间的位子。 汉斯.修柏曼的位子在卡车最后面,可以照到日光,他没多久就学会了要注意卡车里面扔来扔去的垃圾。汉斯特别喜爱烟屁股,烟屁股嗖嗖飞出来的时候,还没熄灭呢。 ★一封完整的家书 亲爱的罗莎与莉赛尔: 这里一切都好。我希望妳们两个安好。 爱妳们的爸爸 十一月底,他首次尝到了一场烟雾弥漫的空袭滋味。卡车上堆满了瓦砾,到处有人奔跑,有人尖叫。好多地方失火,炸坏的建筑物堆积成一堆堆的土墩,房屋倾斜,还在冒烟的炸弹仿佛竖立在地面上的火柴杆。这个城市的肺脏充满了烟雾。 汉斯.修柏曼的小组共有四名成员,他们排成一列,由包瑞斯.施柏中士带队,烟雾中看不清他的手臂,他的后面站的是凯斯勒,接着是布鲁聂威,最后才是汉斯。包瑞斯.施柏中士提着水管浇熄火焰,后面两个人拿水管往中士身上浇,而为了保险起见,汉斯提着水管淋湿前面三个人。 一栋建筑在他背后先发出呜咽的声音,跟着就塌了下来。 那栋楼从正面坍塌,距离他的脚跟只有几公尺,水泥闻起来好像是刚混拌不久,墙壁的粉尘迎面奔腾而来。 修柏曼,该死!这句话从火焰中挣扎冒出来,三个男人随着这声音赶紧逃开。他们的喉咙卡满了灰尘,等他们逃到转角,远离失事现场,倒塌建筑所冒出的沙尘依然跟着他们。那片沙尘又白又温热,悄然无声地尾随他们。 到了暂且安全之处,他们猛然倒在地上,咳嗽不止,咒骂连连。中士重复他先前的感叹:修柏曼,该死!他把嘴抹干净,好让嘴唇可以活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房屋倒了,就在我们的正后方。 我早就知道了。我的问题是,那栋楼多高?一定有十层楼高。 没有,长官。我想只有两层楼高。 耶稣、玛丽亚啊,他突然一阵猛咳。这些老天爷啊!他使劲擦掉眼窝里汗水与粉尘所结成的糊状物,这种事情我们真的无能为力。 一名队员抹着脸说:拜托一次就好,看在老天的份上,他们轰炸酒吧的时候让我在现场,我想喝啤酒想疯了。 每个人都往后躺下。 他们都尝到了啤酒的滋味,啤酒浇熄了他们喉头里的火焰,缓和了浓烟的呛鼻。这真是个美妙的愿望,同时也是不可能实现的心愿。他们都明白,在这种街道上流出的任何啤酒,都已经不再是啤酒了,而是奶昔或者麦片粥状的液态物。 四个男人身上都抹了一层厚重的灰白色尘块,他们起身继续工作,只有透过几条裂纹才看得见底下的制服。 中士走向布鲁聂威,狠狠在他胸口上拍了两下,又拍了几下。这样好多了,朋友,你那里刚刚有些灰尘。布鲁聂威笑了,中士转身对着刚加入部队的汉斯说:这次你带队,修柏曼。 他们花了几个小时才把火全都熄灭。他们用手边一切材料来撑住受损的建筑物,有些建筑的墙壁破了,残余的断壁像是突出的手肘。这是汉斯.修柏曼最拿手的工作,他寻找闷烧中的木条或者零碎的水泥块来撑起这些手肘,使它们有所依靠,他逐渐开始喜欢这份工作了。 他的双手密密麻麻都沾了碎片,尘埃的残余粒子在牙齿上凝结成块,嘴唇沾黏了已经硬掉的潮湿灰尘。制服的每个口袋、每一根线、每一条隐藏的折缝,都覆盖一层炸弹灰的薄膜。 这份工作最难处理的是人。 每过一阵子就有人顽强地在浓密的烟尘中行走,他们大部分都重复说着同一句话,总是喊着某人的名字。 有时候,有人喊着沃夫甘。 你有看见我的沃夫甘吗? 那些人的手印还留在汉斯的外套上。 史黛芬! 汉西! 古斯特!古斯特.史托保! 浓烟渐渐退散,在残破的街道上,点名工作缓慢而费力地进行着。有时,点名的结果是一个充满灰烬的拥抱;有时,点名的结果是有人跪倒在地,哀声哭嚎。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过去,这些情节慢慢堆砌,像是还没发生的梦,又甜又酸的梦。 所有的威胁,包含粉尘、烟雾、突发的火苗、受伤的人,交融在一起,汉斯与部队里其他人一样,都需要好好练习忘却这个技巧。 你还好吗,汉斯?中士问他,他的肩膀上有火苗。 汉斯有点担心地对着他的肩膀点点头。 工作到一半的时候,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跌跌撞撞在街道上穿梭。汉斯完成一幢房屋的支撑工作后,转身看见老人躺在地上,安静等候轮到他让汉斯撑起来。他的脸上有一道血迹,往下延伸到喉咙与脖子,白色衬衫的领口已经变成暗红色。他屈膝抱着脚,好像脚就在他的身旁一样。你现在可以把我撑起来吗?年轻人? 汉斯扶起他,抱着他走出薄雾。 ★伤心的小笔记 正当汉斯.修柏曼手上还扶那个男人的时候, 我拜访了那条小城街道。当时,天空是白马似的灰色。 汉斯把他放到一片覆满水泥灰尘的草地上,才发现他已经逝世了。 什么东西?一个队员问道。 汉斯只能用手比画示意。 噢!一只手把汉斯拉开,修柏曼,这种事你要习以为常。 剩下的时间,他埋首工作中,不想听远处其他人喊叫的回声。 大约两个小时后,他、中士以及其他两名队员从一栋建筑内冲出来。汉斯没有留意地面的状况,摔了一大跤。他翻身坐在地上之后,见到其他人难过地望着绊倒他的障碍物,这才明了是什么东西让他跌倒。 有具尸体趴在地上。 尸体上覆盖了一层粉尘,死者双手捂着耳朵。 是个男孩。 大概十一或十二岁左右。 他们沿着大街继续向前,走没多远,有个女人嘴里喊着鲁迪这个名字。她看到这四个男人,他们在薄雾中碰上她。她的身体虚弱,因焦虑而驼背。 你们有看见我的儿子吗? 他多大?中士问道。 十二岁。 噢,天啊,噢,我的老天啊。 他们心里都想着同样一件事情,但是中士就是无法鼓起勇气告诉她事实,也不敢指引她方向。 这名妇人想从他们身边挤过去,包瑞斯.施伯一把抓她回来。我们才从那条街过来。他向她保证:妳在那里找不到他的。 这名驼着背的妇人依然紧抓着希望不放,她半跑半走,一面左右张望,一面叫喊着:鲁迪!汉斯于是想起另外一个叫做鲁迪的孩子,生长在天堂街的鲁迪。拜托,他向着看不见的天空乞求,保佑鲁迪平安无事。他的思绪自然接着想起莉赛尔与罗莎,想起史坦纳一家,想起麦克斯。 他们与其他队员会合之后,汉斯跌到地上,他躺下来。 躺在下面感觉如何?有人这样问他。 汉斯的肺里满满都是天空。 几个小时后,他梳洗一番,吃了点东西又吐了出来。他想写一封详尽的信寄回家,但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只好逼迫自己写短一点。当他回家以后,要是他有回家的那一天,要是他能鼓起勇气,他要亲口告诉他们所有的故事。 他开始动笔写信:亲爱的罗莎与莉赛尔 这九个字,他花了好几分钟才写好。 ◉吃面包的人 这一年,对墨沁镇的人来说,是漫长又多事的一年,而这年终于进入尾声了。 一九四二年的最后几个月,莉赛尔一直惦记着她所谓的三个处于绝境的男人,她很想知道他们人在何处,正在做什么。 有天下午,她从琴盒里拿起手风琴,用块破布擦拭琴身。准备把琴收回去之前,她做了妈妈没做到的动作。就这么一次,她把手指放在琴键上,轻轻挤压风箱。罗莎说的没有错,弹琴只会让房间觉得更空旷。 无论何时她遇到鲁迪,她总会问起有没有收到他爸爸的只字片语。有时候,鲁迪会向她详细转述艾立克.史坦纳的来函内容,一比之下,她自己爸爸的那封来信多少让人感到失望。 当然,麦克斯的部分,就全仰赖她自己的想像力了。 抱持着高度的乐观,她想像他独自走在无人的道路上。有时候,她幻想他跌落在某个安全地点的门口,他的身分证件足以让他混过去。 这三个男人到处都会出现。 她在学校的窗户上看见爸爸;麦克斯常常与她一同坐在壁炉旁;她与鲁迪把脚踏车往慕尼黑街上一抛,朝着店里张望,艾立克.史坦纳就会出现,也盯着他们瞧。 看看那些西装。鲁迪说,他的头与手紧贴着玻璃,好可惜啊。 奇怪的是,侯莎菲女士反而变成了莉赛尔最喜欢的休闲活动。现在朗读的时段增加了星期三,她们已经念完了泡过水的《吹哨客》,开始在朗读《梦的挑夫》。侯莎菲女士有时候会泡杯茶,或者给莉赛尔一点汤,味道没有那样稀薄,比妈妈煮的好吃多了。 十月到十二月之间,犹太人又走过墨沁镇一次,之后又有一群人经过。跟上次一样,莉赛尔冲到慕尼黑街上,这次她是去瞧瞧麦克斯.凡登堡有没有在里面。她的内心十分矛盾,一方面渴望见到他,知道他还活着;另一方面,假使他不在队伍中,那么就有很多可能性,其中一个可能性是他已经自由了。 十二月中旬,一群犹太人与囚犯又被带往达考集中营,途中路过慕尼黑街。这是第三次的游行队伍。鲁迪下了决心,走回天堂街家里,当他从门牌三十五号出来的时候,提了一个小袋子,牵了两辆脚踏车。 妳要赌赌看吗?猪头? ★鲁迪袋子内的东西 六片快发霉的面包,每片撕成四块。 ✐ 他们踩着踏板,赶在队伍之前朝着达考方向骑去。他们停在半路的空地上,鲁迪把袋子递给莉赛尔。抓一把。 这个主意行得通吗? 他把面包啪地一声放在她的手心。妳爸爸做过这种事情。 她无话可答,他还为此挨了一顿鞭打。 我们动作快一点就不会被逮到了。他把面包分散在地上,所以,妳快点动手啦,母猪。 莉赛尔不得不跟着做。她与自己最好的朋友鲁迪.史坦纳把面包放到路面上,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完成之后,他们牵了脚踏车,躲到针叶林后面。 马路又冰又直。没多久,士兵就跟着犹太人来了。 在树荫下,莉赛尔望着鲁迪。世事变化好大,他已经从偷水果的小窃贼变成了分送面包的人,他金色头发的颜色逐渐加深,看来依旧像烛光。她听到他肚子正在咕噜咕噜地叫,他却把面包分送给其他人。 这是德国吗? 这是纳粹统治的德国吗? 带头的士兵没见到面包,因为他肚子不饿。然而走在排头的犹太人看到了。 衣衫褴褛的他伸手下去捡起一片面包,欣喜若狂,将面包胡乱塞到嘴里。 莉赛尔心想:那是麦克斯吗? 她看不见,所以挪了位置好让视线清楚点。 喂!鲁迪非常生气,不要动啦。要是他们发现我们在这里,把我们跟面包想到一块,我们就不用活了啦! 莉赛尔继续观察队伍。 又有犹太人弯下腰从路面上捡起面包,而偷书贼则站在树林的边缘,仔细观察每一位犹太人。还好,麦克斯.凡登堡不在队伍里。 她的心情只轻松了一下子。 有个士兵注意到有囚犯把手伸到地面,让她吓了一跳。士兵命令队伍全部停下来,然后仔细地检查马路,而囚犯则赶紧静悄悄嚼碎面包,不约而同大口吞了下去。 士兵捡起几片面包,接着查看马路两侧的状况,囚犯也随之张望。 在那边! 一名士兵大步走过来,朝着站在马路边树木下的莉赛尔走过来,他也看见鲁迪了。两人拔腿就跑。 他们选择了不同的方向。头上的树枝像是撑起屋顶的橡木,高大的树林则成了天花板。 继续跑,不要停,莉赛尔! 脚踏车怎么办? 他妈的!烂东西,我才不在乎! 他们跑啊跑,跑了一百公尺之后,她直觉感到士兵的呼吸越来越近,士兵悄悄从她身旁追上来,她等着伴随呼吸而至的那只手逮住她。 她十分侥幸。 她所受到的惩罚只有靴子住屁股上的一踢,还有一句话:小丫头,赶快走,这里不是妳该来的地方!她又持续跑了至少一哩路才停下来。树枝划伤了她的手臂,松果在脚底下滚来滚去,她的肺吸满了松树针叶的气味。 等她重返原地,时间已经过了整整四十五分钟。鲁迪坐在生绣的脚踏车旁,他已经收集起剩余的面包,正嚼着一片发霉的硬面包。 我跟妳說过,不要太靠过去。他说。 她让他看看她的臀部,上面有脚印吗? ◉藏起来的涂鸦本 耶诞节前几天,又来了一次空袭;不过,炸弹没有掉在墨沁镇。根据收音机的新闻报导,大多数的炸弹落在空旷的乡间。 要紧的是众人在菲德勒家防空洞中的反应。先前莉赛尔的几位支持者就定位之后,开始严肃地等候,带着期待的眼光望着她。 爸爸的声音出现了,他在她耳朵大声说话。 要是以后还有空袭,妳在防空洞里要继续念书。 莉赛尔拖延了片刻,她想确定大家真的想听她朗诵。 鲁迪为大伙说出了心里的话:念啊,母猪。 她翻开书,书中的文字再度传给防空洞里的每一个人。 警报解除,可以离开防空洞了。回家后,莉赛尔和妈妈坐在厨房里。罗莎.修柏曼出神发呆,不一会儿,她拿起一把小刀起身。跟我来。 她走进客厅,从床垫的边缘翻起床单。床垫侧面有个缝起来的裂缝,若是事先不知道位置,几乎不可能发现裂缝的存在。罗莎小心翼翼拆开裂缝,把手伸进去,直到整只手臂都没入床垫。她把手伸回来的时候,手上握着麦克斯.凡登堡的涂鸦本。 他说,等妳准备好的时候,就把这个东西给妳。她说:我本来想在妳生日的时候才给妳,然后又打算提早到圣诞节。罗莎.修柏曼停下来,脸上出现奇怪的表情,并非出自骄傲,反而像是想起了模糊而沉重的回忆。她说:莉赛尔,我认为妳早就准备好了,从妳到这个家的那一刻开始,妳紧抓着围栏门,妳就注定要拥有这个本子了。 罗莎把本子交给她。 本子的封面是这样的: ★《抖字手》 涂鸦本 献给莉赛尔.麦明葛 莉赛尔柔软的手捧着本子,凝望着它。妈妈,谢谢妳。 她拥抱妈妈。 她同时渴望告诉罗莎.修柏曼她爱她,可惜她没有说出口。 为了纪念往日的美好时光,她打算在地下室读这本子,可是妈妈劝她不要。麦克斯在下面生了大病是有原因的,她说:有件事情我很肯定,丫头,我是不会让妳生病的。 于是她在厨房翻阅这本涂鸦本。 炉灶中燃烧着红黄交杂、高低起伏的火苗。 《抖字手》。 ✐ 她一路往下翻,看了好多篇短文、故事,还有附带说明的图画。有张图画画了鲁迪站在高台上,脖子上悬挂了三面金牌,下方写着:柠檬色的金发。雪人也出现了,还有十三份礼物的清单。当然还记载了在地下室或壁炉旁度过的无数夜晚。 本子里还有许多关于司徒加、德国、元首的想法、短文、幻想,还有麦克斯对家人的追忆。他终究是写下了他对家人的怀念,他必须写下他对他们的回忆。 接着翻到第一一七页。 《抖字手》本人登场了。 这到底是一个寓言或神话故事,莉赛尔也不确定。就算几天后她在《杜登辞典》查阅这两个词,还是分不清楚这到底是寓言还是神话。 在第一一六页,麦克斯写了一小段的说明。 ★第一一六页 莉赛尔,这个故事我是乱写的。我想妳也许已经大了,不适合这种故事, 不过,也许这故事与年纪无关。我想到妳、妳的书,还有文字, 这个怪异的故事于是从我脑袋中冒出。我希望妳能从故事中获得益处。 她翻到下一页。 从前有个奇怪的矮男人,替自己的人生规划了三大要事: 一、他的头发分边,要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二、他要留奇怪的小胡子。 三、有一天,他要统治世界。 这个年轻人晃荡了好久,一直思索、计画、想办法,到底怎样才能拥有整个世界。后来有一天,他想到了一个完美的计画。他看到有个母亲与小孩走在一块,后来妈妈骂小男孩,小孩就哭了。没几分钟,妈妈又用非常温柔的口气跟小孩说话,小男孩得到安慰,甚至还笑了。 这个年轻人冲到那位妈妈面前,给她一个拥抱。文字!他开怀大笑。 你说什么? 不过他没有回答,他人已经走了。 没错,元首决定用文字来统治世界。我永远不开枪。他拟好计画,我永远都不必开枪。他也没有草率行动,我们得承认,他是很有计画的人,毕竟他不笨。他的第一个进攻计画是在祖国栽种文字,越多地方栽种文字越好。 他日日夜夜种下文字、栽培文字。 他看着文字长大,最后,一片又一片的文字森林在德国各地出现德国成了一个培植思考的国家。 文字成长的期间,我们年轻的元首也播下符号的种子。这些符号同样开花结果。于是时机到了,元首做好准备了。 他从森林中精选出最迷人、最恶劣的文字,用这些文字来吸引人民,邀请人民前来认同他自己独见的精辟见解。于是人民去了。 他们全都被放到一条输送带上,通过一架运转的机器。十分钟内,他们经历了整辈子的一切事情,文字灌输到他们脑中,时间不再存在,他们知道了这辈子所需要的所有事情。他们被催眠了。 接着,他们身上被安装上符号。每个人都好开心。 不久,对于迷人又恶劣的文字与符号之需求大增,于是国家就增加人手来照料森林。有人受雇爬到树上,把文字抛给下面的人。这些文字正好用来喂给元首的人民,人民还会回头,要求要吃更多的文字呢。 爬树的人称为抖字手。 最高明的抖字手是了解文字真正力量的人,他们可以爬到最高的树上。其中有个高明的抖字手是个瘦小的女孩子,她成了地方上最杰出的抖字手。因为她知道,若没有文字,人会变得多么软弱无力。 这就是为什么她可以爬得比任何人都高的原因:她热切追求文字。 不过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个生在她的祖国,却受她同胞唾弃的男人,他们成了好朋友。当这个男人生病的时候,抖字手落了一滴眼泪在他的脸庞上,这滴眼泪是由友谊两个字构成的。泪滴干枯之后变成了一颗种子,下回女孩到森林去的时候,她把种子种在树林间,每天为它浇水。 一开始,没有东西长出来。有一次,她整天都在树上摇落文字。到了下午她去看种子,一株新芽已经冒出来。她盯着新芽看了好久好久。 这棵树一天一天长大,成长的速度比其他树木更快,最后,它成了森林里最高最大的树。每个人都跑来看这棵树,他们全都窃窃私语讨论著它,然后等待着元首的出现。 他火冒三丈,立刻命令人把这棵树砍掉。就在这时候,抖字手排开群众,四肢跪倒在地。求求你,她哭着说:你不能把树砍掉。 但是元首不为所动,他一个也不能放过。当抖字手被拉开之后,他转身告诉他的得力助手,请拿把斧头来。 就在那个时候,抖字手挣脱开来,起身逃跑,爬到了树上。就算元首拿着斧头砍着树干,她还是继续往上爬,直到爬上了最高的树干。她不断听见人声与隐隐约约的斧头敲打声。一片云飘过,就像是只有灰色心脏的白色怪兽。抖字手虽然心里面在害怕,但是她十分固执,她留在树上,等候树倒下来。 但是树并没有摇动。 砍了好几个小时,元首的斧头却没有在树干上留下痕迹。 元首快要气昏了,于是命令另一个人过来接手继续砍。 几天过去了。 几个星期过去了。 一百九十六名士兵拿抖字手的树一点法子也没有。 但是,她怎么吃东西呢?大家问:她要怎么睡觉呢? 他们并不知道,其他的抖字手会抛补给品给她,女孩会爬到比较低的树干去接补给品。 下雪,落雨,春来秋去,四季轮回。抖字手还在上面。 最后一个拿斧头的人放弃了,他往上对她大喊:抖字手!妳现在可以下来了!没有人可以砍倒这棵树! 抖字手只能模模糊糊听到这个男人的话,她小声回答他,她的咕哝声音顺着树干传到下面去。不了,谢谢你。她说,因为她知道,只有她才能保护这棵树继续茁壮挺拔。 没有人知道过了多久。不过,有天下午,又有人拿着斧头走进镇上。他看起来连自己的袋子都背不动了,他的眼皮下垂,筋疲力竭拖着脚步。树。他问大家:那棵树在哪里? 有群观众跟随着他,等他到了树的位置,树顶被几片云遮住。抖字手听见群众大喊,有个新来的人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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