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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五吹哨客

偷书贼 馬格斯.朱薩克 34144 2023-02-05
主演:漂流之书赌徒小鬼魂理了两次发鲁迪的狂妄年少输家与涂鸦 一只哨子与两只鞋子三项愚行还有双腿冻僵、内心恐惧的少男 ◉漂流之书(第一部) 一本书顺着安培河漂流而下。 有个男孩跳进河里捞起书。他右手拿著书,咧嘴大笑。 他站在十二月冰冷的河水里,水深到腰际。 母猪,要不要来亲亲嘴啊?他说。 四周空气冷飕飕的,很不舒服,更别提浸泡在水中的刺痛感有多难受,从脚趾头一路到屁股都是僵硬的。要不要来亲亲嘴啊? 要不要来亲亲嘴啊? 鲁迪这个可怜虫。 ★关于鲁迪.史坦纳的简短预告 他死得太不值得了。 在你想像的画面中,你看见他手指之间仍然卡着潮湿的纸,你看见他额头前的金色头发在颤抖。你抢先推断,我也轻率猜测,那天他会因失温而死。没有,那天他没有死掉。回想起这天的情况,只是让我想到,将近两年之后,他真的不应该遭遇那种命运。

不管怎么看,叫我去带走像鲁迪这样的男孩,简直就是一种强行掠夺的行为。他是这么的生气蓬勃,他的人生有这么多美好的前途。不过我相信,在他死掉的那天晚上,如果他见到惊心动魄的瓦砾堆与充血肿胀的天空,一定觉得很刺激。如果他能看到偷书贼四肢仆倒,跪在他的尸体旁边,他一定会流下泪来,然后转过身微笑。如果他能看到她吻了他被炸弹打烂、沾了灰尘的唇,那他一定很高兴。 对,我知道他会高兴。 在我那颗跳动的阴郁心脏之黑暗深处,我知道他绝对会想看见那一幕。 看到了吧? 就连死神我,也有一颗心哪。 ◉赌徒(骰子有七面) 对,我是冒失鬼,先说了结局,煞风景。我不但预告了整本书的结局,连这部分的结尾也提了。我提早预告了两项情节,因为我没兴趣制造悬疑,我讨厌悬疑,那是无聊的琐事。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你也同样该知道会发生的事情。让我恼怒、困惑、萌生兴趣、吃惊震撼的,则是让事情发展到那种地步的阴谋诡计。我想起好多事件。

有好多故事可说。 没错,故事之中有本名叫《吹哨客》的书,我们实在应该聊聊这本书的故事,并且来瞧瞧,一九四一年圣诞节即将来临的前夕,这本书为什么会顺着安培河漂流而下。我们应该先讲讲这个故事,你同意吗? 就这么说定了。 我们先来瞧瞧这本书的故事。 故事从赌博开始。藏匿犹太人的日子就像是丢掷骰子,过日子的方法如以下说明。 ㊀理发:一九四一年四月中 他们更加努力,无论如何也要让生活呈现正常的模样。 汉斯与罗莎夫妻两人的音量比往常小了很多,不过此时他们正在客厅吵架。莉赛尔跟平常一样,是旁观者。 这场争执的导火线源自前一天晚上。汉斯与麦克斯坐在地下室,两人被油漆罐、墙上文字、防漆罩布围绕着。麦克斯问汉斯,能不能安排个时间请罗莎替他理发。头发长到我的眼睛了。他说。汉斯回答他:让我看看怎么解决。

而现在,罗莎动作迅速,正在翻抽屉。她一边把没用的杂物乱塞一通,一边对爸爸丢了一句话:那把该死的剪刀跑哪去了? 没有在下面的抽屉里吗? 我已经翻遍那个抽屉了。 那妳可能没看见。 我像是瞎子吗?她抬起头大吼:莉赛尔! 我在这啊。 汉斯身子缩了一下。妳这个女人很讨厌,妳干脆让我耳聋算了。 你给我闭嘴,猪头。罗莎一面继续乱翻抽屉,一面对莉赛尔说:莉赛尔,剪刀在哪里?不过莉赛尔也不知道。母猪,妳真没用。 不关她的事。 头发弹性十足的罗莎,与眼睛含银似的汉斯,两人一搭一唱。最后,罗莎啪塔一声关上抽屉。反正我可能会把他的头发剪得跟狗啃的吧。 狗啃的?爸爸已经气得要扯下自己的头发,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快要听不见。究竟有谁看得到他啊?他又要继续说下去,麦克斯.凡登堡羽毛般无声的出现打断了他的话。麦克斯既客气又尴尬地站在门口,他拿着自己的剪刀走进来。他没有将剪刀交给汉斯或罗莎,而是给了十二岁的莉赛尔,她是最冷静的人选。他的嘴颤抖了片刻才说:可以帮我剪吗?

莉赛尔接过剪刀,她打开剪刀,生锈磨损了好几个地方。她转向爸爸,爸爸一点头,她就随着麦克斯走到地下室。 麦克斯坐在油漆罐上,一条防漆罩布包着他的肩膀。要剪成怎样,随妳高兴。他告诉她。 爸爸停在楼梯上。 莉赛尔拉起第一簇麦克斯的头发。 她一面剪着这头羽毛,一面因剪刀的声音而感到奇怪,她没听到喀嚓喀嚓,而是听到两片金属刀片剪断一撮撮羽毛所发出的摩擦声。 麦克斯头发剪好之后,有些部分比较平整,有些地方参差不齐。莉赛尔捧着头发走上楼,全部扔进炉灶。她点了火柴,看着那团毛发在又红又橘的火花中蜷缩,消失殆尽。 麦克斯又出现在门外,这次他只走到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莉赛尔,谢谢妳。他的声音模糊沙哑,语气中躲着一个微笑。

话才出口,他就又消失,返回地底下去了。 ㊁报纸:五月初 我家地下室有个犹太人。 我家地下室,有个犹太人。 莉赛尔坐在镇长家全是书的房间地板上,这句话在她脑海中盘旋。衣袋在她身边,而形体如鬼魅般的镇长夫人弓着背,神情迷惘地坐在书桌前。莉赛尔在她前面阅读《吹哨客》第二十二页和二十三页。她仰起头,幻想自己走过去,轻柔地将她蓬松的秀发拨到一旁,对着她的耳朵偷偷说: 我家地下室有个犹太人。 书在她的腿上颤抖,秘密端坐在她的嘴里,安逸自在地盘腿端坐着。 我该回家了。这次她真的开口说话。尽管远处有阳光的踪迹,她的手在发抖。一阵柔和的风吹过敞开的窗,木屑般的雨丝跟着飘进屋内。 莉赛尔把书放回原位,镇长夫人的椅子动了一下,她人走过来了。每次到了最后都是同样的结局,镇长夫人伸手拿书的时候,脸上哀伤的皱纹变得更深。

她要把书送给莉赛尔。 莉赛尔躲开她。 不用。她说:谢谢妳,我家里的书已经够多了。也许改天吧。我现在跟爸爸在念另外一本书,妳知道的,那天晚上我从营火中偷来的那本书。 镇长夫人点点头。如果说莉赛尔.麦明葛有什么值得夸奖之处,那就是她不轻易下手行窃,唯有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出手偷书。目前她的书够多了,她已经看完了四次《泥人》,正在兴高采烈地温习《耸耸肩》。还有,每天晚上上床之前,她会翻阅让掘墓工作万无一失的指导大全。掘墓工人手册下面则是《监看者》,她默念小册子里的字句,轻抚插画上的小鸟,慢慢翻动会发出噪音的书页。 赫曼太太,再见。 她走出书房,经过走廊地板,步出了高大的前门。她有个老习惯,会先停一下,在台阶上站一会儿眺望脚底下的墨沁镇。那天下午,昏黄的雾气笼罩着小镇,雾气轻拍着房子的屋顶,好像在抚摸宠物一样。雾气浸润着街道,宛如让街道注满了洗澡水。

偷书贼下坡走回到慕尼黑街。她在撑伞的男男女女中穿梭,穿着雨衣的她不断从一个垃圾桶跑到另外一个。 找到了! 她对着灰铜色的云朵微笑,庆祝自己的发现,然后伸手拿出破报纸。尽管前后两版都出现一条条黑色的油墨滴,她还是仔细把报纸对折好,塞到手臂下面。过去几个月里,这是她每个星期四的任务。 现在,莉赛尔只剩下星期四这天要外送衣服,她通常会在途中获得额外的收获。每次找到《墨沁快报》或其他报刊,就按捺不住内心胜利的欣喜。找到报纸的话,日子好开心;要是报纸上的填字谜游戏还空着没做,那天就真是棒透了。回家把门关好之后,她将报纸拿下去给麦克斯.凡登堡。 填字谜?他会问她。 空白的。 太棒啦。 麦克斯带着微笑收下一叠报纸,然后就着地下室限量供应的光线阅读。通常麦克斯会先专心读报,接着完成填字谜游戏,然后又从头到尾重读一次。莉赛尔则望着他。

天气渐渐回暖之后,麦克斯就一直留在地下室。白天的时候,他们打开地下室的门,让光线穿过走廊投射到麦克斯附近。走廊本身并非阳光普照,但是在某些情况之下,你只要不太挑剔,黯淡的光总比漆黑无光来得好。而且他们必须节省资源,煤油的供应虽然还没有少到让大家提高警觉,小心使用,但是能不用煤油灯,最好还是不用。 麦克斯在填字谜的时候,莉赛尔通常坐在防漆罩布上读自己的书。他们相距几公尺,几乎不交谈,地下室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莉赛尔上课的时候,常常把自己的书留给麦克斯。汉斯.修柏曼与埃立克.凡登堡因音乐而连系在一块,而麦克斯与莉赛尔则因无声堆集的文字而凑拢在一起。 嗨,麦克斯。 嗨,莉赛尔。 然后两人就坐下来阅读。

莉赛尔偶尔会望着他。她觉得他是一幅苍白而专心的人像,米黄色的皮肤,眼眸底下各有一片沼泽,呼吸模样好似亡命之徒,绝望又无声,只有胸膛泄漏了他还活着的秘密。 莉赛尔逐渐会阖上眼睛,要求麦克斯考问自己一再拼错的字。要是她又忘记了,她先骂两句,然后起身在墙壁上刷写那几个字,写个十来次。两人一同吸进油漆与水泥的气味。 再见,麦克斯。 再见,莉赛尔。 她醒着躺在床上,想像他在地下室的样子。在那些睡前的想像里,她总是看见他和衣就寝,鞋子也没脱,以防又需要再次逃亡。 ㊂气象预报员:五月中旬 莉赛尔一打开门,嘴也跟着张大了。 在天堂街球场,她那队以六比一的成绩痛宰了鲁迪的球队。她洋洋得意冲到厨房,告诉爸妈她得分的经过。然后她冲到地下室,向麦克斯叙述每一次进攻的过程。麦克斯放下报纸,专心聆听莉赛尔的描述,一面听,一面跟着她笑。

进球得分的故事说完,两人默不作声半晌。然后麦克斯慢慢抬起头来,莉赛尔,妳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莉赛尔还因天堂街上的个人表现而高兴不已,她从罩布堆上一跃而起,她没有说出口,但是她的动作明白表示,她热切地想彻底达成他的心愿。 妳告诉我射门得分的全部经过,他说:但是我不知道上面天气是怎样,我不知道妳到底是在太阳下得分,或者今天是个多云的日子。他用手戳弄着平头,水汪汪的眼睛乞求着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妳可以上楼去,然后回来告诉我天气吗? 莉赛尔匆匆跑上楼梯,站在沾了痰污的大门外,聚精会神观察天空。 回到地下室,莉赛尔告诉他:今天天空是蓝色的,麦克斯,有一朵好长好长的云,像是一条一直延伸的绳子,在绳子的尾端,太阳像是一个金黄色的大洞 在那一刻麦克斯才明了,只有小孩才可能对他这样播报气象。他在墙壁上画了一条打了紧结的长绳子,绳子的末梢有个滴着油漆的黄色太阳,好像这个大洞能让人潜下去似的。在绳索般的云朵上头,他画了两个人,一个清瘦的女孩与一个萎靡的犹太人。他们走在上面,张开手臂保持平衡,朝滴着油漆的太阳走去。在图画的下方,他写了下面这句话。 ★麦克斯.凡登堡写在墙壁上的句子 那天星期一,他们沿着钢索走向大阳。 ㊃拳击手:五月底 对麦克斯.凡登堡而言,生活是冰冷的水泥与消磨不完的时间。 几分钟的时间让他感到痛苦。 熬过几小时的工夫是种惩罚。 在清醒的每分每秒中,他面临时间对他的控制,时间毫不迟疑地折磨他,带着微笑勒紧他。活着,原来可以是这么深切的痛苦。 汉斯.修柏曼每天至少会到地下室一趟,同他聊几句话。罗莎偶尔拿点剩下的面包皮下来。然而,倘若是莉赛尔下楼的话,麦克斯发现自己才会再次感觉生活有乐趣可言。一开始,他还想要摒除这种感觉。可是,莉赛尔每天出现,每次都向他报告当天的天气状况。蔚蓝的天空,又扁又硬的云层,天气好像上帝晚餐吃太饱之后坐下来,然后太阳忽地冒了出来。他越来越难抗拒那种感觉。 独处时,他的思路就不清楚了。所有的衣物都是灰色,就算原本不是灰色的,现在也成了灰的,从长裤、毛衣、外套,都像水一般由他身上滴落。他常常要检查皮肤是不是正在一片片剥落,因为他感到自己好像正在分解。 他需要一系列的生活规划。第一个计画是锻炼身体,从伏地挺身开始做起。他趴在冰冷的地下室地板上撑起身体,觉得手臂喀嚓一声自手肘处断掉。他幻想心脏跑出来,微弱地落在地板上。他十来岁还住在司徒加的时候,一次可连续做五十下伏地挺身;现在他二十四岁了,比往常少了七公斤体重,连做十下都觉得勉强。一个星期后,他把十六下伏地挺身加上二十二下仰卧起坐作为一组训练,他可以完成三组。运动之后,他靠着地下室墙壁,与那些油漆罐朋友一块坐着。他感受到脉搏在牙齿周遭跳动,肌肉摸起来一块一块的。 他有时也不禁怀疑,这样的锻炼是否有用。然而,当他的心跳缓和,身体又能活动之后,他关上煤油灯,站在地下室的黑暗中。 他二十四岁了,他还有幻想。 蓝色的角落上,他压低声音转拨赛事:是世界冠军,亚利安裔最杰出的人,元首希特勒。他吸了一口气后转身,而在红色角落上的,是狡猾的犹太挑战者麦克斯.凡登堡。 他脑中的幻想一一浮现在他眼前。 耀眼的白光照射在拳击场上,一群观众站着低语。好多人同时说话的声音听来非常奇妙,怎么人人会在同一个时间内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呢?拳击场设备完善,竞技台上铺着完美的帆布地板,围绳坚牢可靠,就连厚绳上零星冒出的须线都完美无瑕,在白色强光下闪烁着光芒。室内弥漫烟卷与啤酒的气味。 阿道夫.希特勒站在斜对面的角落上,身旁站着他的随扈。他穿着一套红白袍子,袍子后印了个黑色的纳粹党徽,袍子底下露出两条腿,八字胡须整齐编排在脸上。他的教练戈培尔低声交代他,而他两脚前后左右交互跳动,脸上挂着微笑。当竞技台主持人列举他众多丰功伟绩的那刻,他笑得最开心,崇拜他的观众听了也热情欢呼鼓掌。战无不胜!主持人赞颂他:战胜了许多犹太人,战胜了任何对于德国完美典范人事物的威胁。元首先生他下了总结:我们向您致敬。群众一阵骚乱。 众人冷静之后,轮到介绍挑战者了。 主持人大摇大摆走向孤独站在挑战者位置的麦克斯。他没有穿着袍子,没有随行的人,只是一个孤单的年轻犹太人。他的气息恶臭,裸着胸膛,四肢细瘦,身上的短裤是灰色的。他的双脚同样前后左右移动,但是为了保留体力,他只做最小幅度的运动。为了符合拳击重量级别,他已在体育馆流下大量汗水。 挑战者!主持人高喊:是为了制造效果,他还停顿了一下,犹太人。观众仿佛噬尸的恶灵,发出一阵嘘声。重量是 主持人之后所讲的话没人听见,露天看台传来的辱骂淹没了他的声音。麦克斯看到他的对手脱下袍子,于是走到拳击场中央听取比赛规则,同时与对手握了握手。 你好,希特勒先生。麦克斯点头致意,但元首只稍微露了一下黄板牙,两片嘴唇马上又覆盖住牙齿。 各位观众。一名身穿黑色裤子、蓝色衬衫的矮个子裁判开始说话,他衬衫的脖子上扎了个领结。第一,我们要的是一场绝对公正的比赛。然后他对着元首说:无庸赘言,希特勒先生,如果你开始输的话,那就不一定要公平了。要是你真的开始落败,我乐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你用哪种无耻手段在帆布地板上碾碎这个恶臭的犹太废物。他谦恭有礼地点个头。清楚规则了吗? 元首于是吐出他第一句话:一清二楚。 裁判对麦克斯多加了一条警语:至于你,我的犹太老友,要是我是你的话,我会非常小心自己的每一步路。非常小心。然后,两名选手返回各自的角落。 一阵短暂的肃静。 接着铃声大响。 首先出手的是元首。瘦削的他有双难看的脚,他奔向麦克斯,在他脸上结结实实猛击了几拳。观众激动不已,他们耳边还回响着刚才的铃声,他们心满意足的笑容穿过了围绳。希特勒低头对着麦克斯的脸直冲,嘴中呵出的气息带着水气。他击中麦克斯的嘴唇、鼻头、下巴,而麦克斯仍旧没胆离开他的角落。为了抵挡攻击,麦克斯高举双手。但是,元首接着将目标集中在他的肋骨、腰际、胸膛上。噢,那双眼睛,元首的眼睛,这么漂亮的褐色,像是犹太人的眼睛,那双眼睛如此坚定,就连麦克斯在两只猛击晃动的手套间见着了那双眼睛,都不由得愣怔了一会儿。 整场比赛只进行一回合,这一回合持续了几个小时。大部分时间里,局势都是一样的。 元首仿佛面对着拳击的练习吊袋,连续猛攻犹太人麦克斯。 麦克斯的血到处飞溅。 仿佛红色的雨云,洒在脚底下帆布做成的白色天际。 最后,麦克斯无法打直膝盖,他的颊骨发出无声的哀嚎。元首开心的脸庞依旧一下靠近他,一下离开他。他扑地倒在地上,身体掏空了,筋疲力竭了,虚弱不振。 一阵欢呼声起。 接着一片寂静。 裁判开始倒数。他有颗金牙,还有茂盛的鼻毛。 慢慢地,犹太人麦克斯.凡登堡站起来,挺直了身体,颤抖的声音发出邀请:来啊,元首。这次,阿道夫.希特勒瞄准他的犹太对手,但麦克斯却往旁一靠,将元首推入了角落。他用力打了元首七拳,每拳都只瞄准一个地方。 他的八字胡。 第七拳他没打中目标,承受这一拳的是元首的下巴。元首猛然撞向围绳,屈身向下,膝盖落地。这次,没有倒数。裁判缩回角落边上,观众坐下继续喝他们的啤酒。元首跪在地上,尝了一口自己的鲜血,把头发从右到左拨好。他再次站起来的时候,赢得了上千观众的认同。他徐徐向前逼进,做了一个相当奇怪的举动,他背对着麦克斯,取下拳头上的手套。 观众瞠目结舌。 他放弃了!有个人悄声地说。但是过了一会儿功夫,阿道夫.希特勒站到了围绳上,他对拳击场四周的观众喊话。 我亲爱的德国人民们,他大喊:你们今晚在这里可以明白到一件事情,你们看到了吗?他敞露着胸膛,流露出胜利的眼神,指着麦克斯说:你们可以明白,我们面对的,是一件比我们想像中还要邪恶、更有影响力量的东西。你们看到了吗? 观众回答:看见了,元首。 你们看,这个敌人已经找到了他卑劣的手段,来突破我们的防御,而且,很明显的,我没办法单打独斗对付他。他的话清晰明白,像珠宝似由嘴中滚落。看着他!好好看看他!众人看着他,看着浑身是血的麦克斯.凡登堡。我说话的这个时刻,他正在密谋潜入你们的周围,他在你的隔壁,他侵扰你的家人,他就要接管你了。他希特勒厌恶地瞥了麦克斯一眼。他马上就会占有你。他不会站在你杂货店的柜台前面,他反而要坐在柜台后头抽烟斗。在你还没留意之前,你已经为了单薄的薪水为他卖命。你怎么能够就这样站在那里,让他为所欲为?你怎么可以学以前的领袖那样袖手旁观,让他们把你的土地给了别人,签几个名字就把你的国家卖了?你要软弱地站在那里吗?还是他往围绳上又爬高一层,要跟我一起登上这个拳击场呢? 麦克斯浑身发抖,肚里的恐惧像是口吃说不出的话。 阿道夫已经击败他了。你们愿意爬上来这里,让我们齐心打垮敌人吗? 在天堂街三十三号的地下室,麦克斯承受着整个国家的拳头。人民一个接着一个,爬进拳击场内击打他,让他流血,让他痛苦。数不尽的人民。他想振作站起来 他看到有一个人爬过围绳,是个女孩子。她慢慢走过铺着帆布的拳击场,他留意到她左脸颊上有滴眼泪滑落,她右手上拿着一份报纸。 填字谜。她轻声说:还没做过呢。然后她把报纸递给他。 漆黑。 现在除了漆黑之外,什么都没有。只有地下室,只有犹太人。 ㊄新的梦:几个晚上之后 那天午后,莉赛尔走下地下室的楼梯,麦克斯的伏地挺身正做到一半。 她看了一下,他没发现她。后来,她走过去要跟他一块儿坐着,他则站起来倚靠着墙壁。我有没有告诉過妳?他问她:我最近做了一个新的梦?莉赛尔换了一下位置,好看清他的脸。 不过,我是醒的时候梦到的。他指着煤油灯:有时候我会熄掉灯,然后站在这里等。 等什么? 麦克斯纠正她:不是等什么,是等谁。 莉赛尔停了好一段时间没说话,在这样的交谈中,两句对话之间常隔着比较长的时间。你等谁?麦克斯动也不动。元首。他的话不带感情。也是我锻炼身体的原因。 伏地挺身? 对。他走到水泥楼梯旁。每天晚上,我在黑暗中等待,等元首走下这排楼梯,他走下来。然后我跟他,我们两个打拳赛,一打就是好几小时。 莉赛尔站起来了。谁赢? 他本来想回答没有人赢。然而在他视线内,他看到了油漆罐、防漆罩布、越堆越高的报纸,他望着墙壁上的字、长长的云朵,还有两个人。 我赢了。他说。 他仿佛翻开了莉赛尔的手心,把他的回答放在上面,然后又合起她的手掌。 在德国墨沁镇的地表之下,有两个人站在地下室讲话。这场景听来像是一个笑话的开场: 有个犹太人,还有个德国人,一块儿站在一间地下室里面,了吧? ㊅油漆匠:六月初 麦克斯另一个计画与《我的奋斗》所剩下来的页面有关。他小心翼翼地把每一张纸从书上撕下来,摊在地上,漆上一层油漆。把纸晾起来晒干,然后又夹回书里面。有天莉赛尔放学回家,走到地下室,发现麦克斯、罗莎、爸爸都在把油漆涂上纸页。一条拉开的绳子上头已用衣夹晾了好多张纸,先前为了《监看者》那本小册子,一定也经过了这样的过程。 三个人都抬起头来说话。 嗨,莉赛尔。 莉赛尔,刷子给妳。 早该回家了,母猪。妳跑到哪了,这么久才回来? 莉赛尔刷油漆的时候,幻想着麦克斯.凡登堡跟元首对打的情景,完全如他所叙述的那样。 ★地下室的幻景,一九四一年六月 一阵混乱的拳打。群众从墙壁里爬出来。 麦克斯与元首为了生命而战,两个人撞上楼梯又弹回来。 元首的八字胡上面沾了血迹,头顶右侧的头发分线上也有血。 来啊,元首。麦克斯说,他挥手要他向前,上啊,元首。 幻想结束之后,她漆好了第一张纸,爸爸对她眨了一下眼睛,妈妈责骂她油漆用太多。麦克斯一张一张检查,他也许看见了他想在上面创作的字跟图。几个月后,他还会把这本书的封面用油漆刷过一遍,把他写下的一个插图故事,作为这本书的新名字。 那天下午,在天堂街三十三号的秘密地下室,修柏曼夫妇、莉赛尔.麦明葛、麦克斯.凡登堡准备好了新书《抖字手》所需的纸张。 当个油漆匠的感觉真不赖。 ㊆摊牌:六月二十四号 接着,骰子的第七面出现了,出现在德国入侵苏联的两天之后,英俄两国结盟的三天之前。 七点。 你把骰子一丢,看见七点出现,你就晓得这颗不是普通的骰子。你说自己运气不佳,但是你从头到尾都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你把厄运带到房间里,桌子在你的气息中闻到厄运的存在,打从一开始,犹太人就从你的口袋探出头来,沾抹在你上衣的翻领上。你一掷出骰子,就知道一定会出现七点,这个七点会想办法伤害你。骰子落下,骰子神奇又讨厌地凝视着你的眼睛,你转过身去,骰子啃噬着你的胸膛。 纯粹是运气烂。 你说。 不会有后果发生。 你让自己相信不会有后果,因为在内心深处,你知道这次命运的轻微改变,预告了以后要发生的事情。你藏了一个犹太人,为此你要付出代价。不管是什么代价,反正你一定得付出代价。 莉赛尔后来才告诉自己,事情其实没有那么严重,大概因为她在地下室写出自己以往经历的故事之时,外面又发生了更多的事情。从大环境的观点来看,她推想镇长和夫人解雇罗莎这件事情,根本称不上是运气差。不管怎样,解雇与他们在家里藏犹太人无关,反而是与战争的大环境相关。不过,在那当下,解雇一事绝对使得修柏曼一家子觉得受了处罚。 事情发生在六月二十四日前一个星期左右。莉赛尔与以往一般,在垃圾桶中为麦克斯.凡登堡寻找报纸。在慕尼黑街旁的小巷内,她把手伸到垃圾桶内,然后将报纸塞在腋下。她把报纸给麦克斯,他随即浏览了一回。他看了莉赛尔一眼,指着头版的一张图片说:这不是妳到府送衣的那户人家吗? 莉赛尔从墙边走过来。她刚在麦克斯画的绳索云与滴漆的太阳旁练习写了六次争辩这个词。麦克斯把报纸递给她,她证实了他刚刚说的话,是他没错。 她继续读报导,报导中引用了镇长海恩兹.赫曼的话。他表示,虽然战争的进展让人极为满意,但墨沁镇的居民都是有责任感的德国人,还是要采取适当的预防措施,因为日子会越来越苦。你永远料想不到,他说:我们的敌人在想什么,或者他们要如何打击我们。 一个星期之后,镇长的话导致严重的下场。莉赛尔照旧出现在葛兰德大道,坐在镇长书房的地板上阅读《吹哨客》。到离开之前,镇长夫人都没有表现出异于往常的行为(或者应该直言说,她没做任何额外的动作)。 这次,她要求莉赛尔收下《吹哨客》的时候,坚持一定要她带走。拜托。那几乎是恳求的语气,她握紧的手谨慎地把书递出去。收下,请妳把书带回去。 镇长夫人奇怪的行为感染了莉赛尔,她不能让夫人再次失望,这本有着灰色书皮、发黄书页的书于是到了她的手上。她动身往走廊走去,正要问待洗衣物之时,穿着睡袍的镇长夫人对她做出最后一个悲伤表情,她手伸到抽屉,拿出一只信封。由于不常说话之故,她的声音结结巴巴,勉强地说:对不起,这是给妳妈妈的。 莉赛尔的呼吸停了。 她立即发觉鞋子里的脚好像腾空站着,有个东西在她的喉咙中讪笑。她在发抖。等她终于伸手拿信时还留意到,书房时钟发出的声音根本不像滴答滴答的声音,更像是一把榔头规律地往地上劈击的声音,那是坟墓的声音。莉赛尔.麦明葛心想:但愿我的坟墓已经准备好了。因为在那一刹那,她好想死了算了。其他人家不再雇用妈妈,她不觉得多么伤心难过,好歹她还有镇长、镇长的藏书、她与夫人之间的来往关系。最后一个,就连最后一个希望也没了。这回她觉得遭到严重至极的背叛。 她该怎么面对妈妈? 对罗莎来说,虽然只是微薄收入,依旧不无小补,多一把面粉,多一片肥肉。 依尔莎.赫曼想赶紧摆脱莉赛尔,她把睡袍抓得更紧的动作让莉赛尔看出她的打算。她内心的忧伤让她言行依旧笨拙,不过她显然想结束这场尴尬。告诉妳妈妈,她再次说话,她正在调整声音,句子因而断成了两节。说我们很不好意思。她领着莉赛尔往大门走去。 莉赛尔觉得悲痛,最后一击的悲痛,压在她的肩膀上。 就这样吗?她在心里问道,就这样把我撵出去吗? 她慢慢提起空衣袋朝大门移动。到了外面,她转身看着镇长夫人,这是当天她倒数第二次看她。她看着她的眼睛,带着几乎是本能的自尊,她说:非常感谢妳。而依尔莎.赫曼疲倦地露出于事无补的微笑。 要是妳想过来看书,镇长夫人开始说谎(至少,在错愕、伤心之下,莉赛尔将这段话解读为谎话),我非常欢迎妳。 在那一刻,宽敞的大门让莉赛尔大为吃惊,那么宽敞的空间,为何需要这么大的空间好让人走过一道门呢?要是鲁迪在场的话,他会大骂她是个呆瓜,门够大,才能把他们所有的东西弄进去啊。 再见。莉赛尔说。依尔莎闷闷不乐地将门缓缓带上。 莉赛尔没有离开。 ✐ 她坐在台阶上眺望墨沁镇良久。那天气温不冷不热,镇景一览无遗,平静无风。墨沁镇像是装在空玻璃瓶里那般宁静。 她展开信,镇长海恩兹.赫曼在信中婉转又简洁地说明终止雇用罗莎.修柏曼的理由。最重要的是,他解释,倘若他一方面继续维持个人稍嫌奢华的生活方式,另一方面却又建议大家未雨绸缪,日子会越来越苦,那他就成了伪君子。 她终于起身走回家。当她在慕尼黑街看见了史坦纳裁缝师招牌那一刻,她出现另一种反应。不再悲伤了,她怒气冲天。那个混蛋镇长。她低声咒骂:那个可怜的女人。日子会越来越苦,所以才要继续雇用罗莎啊,但是他们没有,他们开除了她。不管怎样,她要他们像普通人那样洗自己的脏衣服、烫衣服,跟贫穷人一样。 她手上紧握着《吹哨客》。 所以妳才给我这本书。莉赛尔说:因为可怜我的缘故好让妳自己的心里好过一点。其实早在那天之前,依尔莎.赫曼已经有好几次要把书送给她。但这个事实现在并不重要。 跟上次一样,她回头迈开大步,走回葛兰德大道八号。她好想用跑的过去,但是她克制住自己,因为这样才能保留足够的气力讲话。 她回到那里,失望地发现镇长不在家。车子没有好好停放在马路边,车子不在那里也许是好事,倘若车子在的话,在这个贫与富对杠上的时刻,她会对车子做出什么事情,那就很难说了。 她一脚跨两层台阶跑上去,伸手用力敲大门,大力到几乎弄伤自己的手。她享受着断断续续的疼痛感。 镇长夫人开门见到她的时候,显然吓了一跳。夫人留意到莉赛尔向来苍白的脸蛋上流露出明显的愤怒,她蓬松的头发边上渗出少许汗水。夫人的皱纹加深,嘴张开,但是没说话。这样刚刚好,没错,因为发言权就落到莉赛尔的手中。 妳以为,她说:妳用这本书就可以收买我吗?她的声音虽然在发抖,但是像是一记勾拳,一拳击到镇长夫人的喉头上。她的愤慨闪耀着光芒,既深切又令人胆怯。她越来越激动,因而流下了眼泪,必须伸手把眼泪抹去。妳给我这本跟猪一样烂的书,以为我回家告诉我妈妈,我们连最后一个客户都没了,这样我就会没有事情吗?而妳却坐在妳这栋豪宅里面? 镇长夫人的双臂垂下来。 脸庞显示她已受了伤。 不过,莉赛尔没有让步,她的话直接往夫人的眼睛喷洒。 妳跟妳先生,高高坐在这里。她变得恶毒,超乎她想像的恶毒、恶劣。 伤人的言词。 对,残忍的言词。 这些言词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对着依尔莎.赫曼厉声叫骂。时候到了,她告诉夫人:好歹妳该自己洗妳那些发臭的衣服,该面对妳儿子已经死掉的事实,他被杀死了!他被勒死啊,大卸八块,已经过二十年了。还是他是冻死的?不管他怎么死的啦,他死了!他已经死了啦,妳坐在自己家里面发抖,忍着悲痛,好可怜哪。妳以为天下只有妳一个人可怜吗? 马上。 弟弟出现在她身旁。 他在她耳边低语,要她别说了。不过,弟弟也死了,他的话不值得一听。 他死在一列火车上。 他们把他埋葬在雪地之中。 莉赛尔看了弟弟一眼,但是她停不下来,还没说完呢。 这本书,她继续往下说,她把弟弟往台阶下面一推,他跌了下去。我不稀罕。她的语气已经冷静了不少,但还是相当激烈。她把《吹哨客》对准镇长夫人的拖鞋一丢,书掉到水泥地上时,她听见一声碰撞声。我才不要妳这本烂书呢。 她控制住情绪,安静下来了。 她的喉咙里没有话了,完全无话可说。 弟弟抱着膝盖消失无踪。 镇长夫人不知如何应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才慢吞吞地向前移动,拾起了书。受到莉赛尔的贬斥,她黯然神伤,莉赛尔可由她的脸上看出来。她的鼻孔流出了血,流到她的双唇,她的眼睛淤青,伤口破裂,皮肤表面浮现许许多多的创伤。都是因为话语的关系,因为莉赛尔的话语。 依尔莎.赫曼手拿著书,本来身体缩成一团,现在改为驼背的站姿,她又开始想说些道歉的话,但是那些话停在嘴里没说出口。 打我一巴掌啊,莉赛尔心想,来啊,打我一巴掌啊。 依尔莎.赫曼没有打她耳光,她往后退,退回她美丽房子的污浊空气里。莉赛尔再度独自留在门外,她牢牢站在台阶上,她害怕转过身去,因为她知道,一转身过去,墨沁镇的玻璃瓶已经砸碎了。她会乐见玻璃瓶砸碎了。 她又把信念了一次,作为今天任务的总结。当她走近围栏门的时候,她使出她最大的力量把信扭成一团,然后如扔石子一般,把信团对着大门丢过去。我不知道偷书贼心里在想什么,不过,纸团撞上那扇厚实的门板,掉落到阶梯上,滚落在她的脚边。 倒楣死了。她一面说,一面把纸团踢到草地上。没用的东西。 回家路上她心想着,下次下雨的时候,当墨沁镇修好的玻璃瓶又翻过来之时,那封信的下场会是怎样。她已经想像得到,那些句子会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晕开,直到最后什么都看不见,只剩下一张纸,只剩下泥土留在上面。 回到家,莉赛尔走进前门。真是不凑巧,罗莎正在厨房里面。怎样?她问:衣服呢? 今天没有要洗的衣服。莉赛尔告诉她。 罗莎走过来坐到餐桌前,她明白了,她突然看起来变得老好多。莉赛尔曾经想过,若是罗莎解开发髻,让头发披散在两肩上,看起来是怎样的模样,那会像是一条用橡皮筋似的头发所作成的灰毛巾。 妳这个小母猪,妳在哪里干了什么好事?她茫然地问道,无法使出她平常的尖牙利嘴。 是我的错。莉赛尔回答:全是我的错,我羞辱了镇长夫人,告诉她不要再为死去的儿子哭哭啼啼了。我说她是可怜虫,然后他们就不要雇用妳了。拿去。她走向木杓,抓了几支放在罗莎面前。挑一支。 罗莎摸到一支拿起来,但是她并没有挥动起木杓。我不相信妳說的。 莉赛尔既悲伤又困惑,这次她巴望被痛打一顿,但是却没有人要打她!是我的错。 不是妳的错。罗莎说。她甚至站起来摸摸莉赛尔好久没洗的油腻头发。我知道妳不会说那种话。 我说了! 好吧,妳說了那种话。 莉赛尔离开厨房后,听到木杓放回金属罐的咔嗒咔嗒声音。她回到房间之前,所有的木杓,包括铁罐在内,都被一手挥落到地。 后来,她走到地下室。麦克斯站在漆黑之中,可能正在和元首打拳击。 麦克斯?微弱的灯光亮起,像是一枚漂浮在角落的红色硬币。你可以教我怎么做伏地挺身吗? 麦克斯示范给她看,偶尔帮忙她撑起身体。不过,虽然她外表瘦削,但身体底子很强,能稳稳撑住自己的体重。她没有计算次数,但是那天晚上,在地下室的光线中,她完成的伏地挺身次数足以让她肌肉疼上好几天。就算麦克斯劝她说已经做太多下了,她还是持续做下去。 她坐在床上与爸爸一同念书的时候,爸爸知道事情有点不对劲。这天是他那个月第一次到房间陪她坐着,让她心里感到安慰,就算只是一点点的安慰也好。不知什么缘故,汉斯.修柏曼总是知道该说什么,什么时候说,何时让她表达自己。也许他唯一真正精通的是莉赛尔。 是因为洗衣服工作的事情吗?他问。 莉赛尔摇摇头。 爸爸好几天没刮胡子,他每两三分钟就摸摸胡子,发出沙沙的声音。他眼睛里只有银色,眼神冷静,带着几许温暖,每次只要有关莉赛尔的事情,他的眼睛就是如此。 爸爸看书的精力慢慢耗尽之后,他睡着了。就在那时候,莉赛尔才说出她一直想说的。 爸爸,她低声地说:我想我会下地狱。 她的双腿暖暖的,膝盖却好冰冷。 她记起以前尿床的夜晚,爸爸洗了床单之后,接着就教她字母表上的每一个字母。爸爸的呼吸吹拂过毛毯,她亲了亲他沙沙作响的脸颊。 你应该刮胡子了。她说。 妳不会下地狱的。爸爸回答道。 她看着爸爸的脸,然后才躺下去靠在爸爸身边,两人一块睡着了。他们在现实中睡在慕尼黑;就某个层面而言,他们睡在德国骰子的第七面。 ◉鲁迪的狂妄年少 到了最后,她必须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他知道如何表演。 ★一幅鲁迪.史坦纳的画像:一九四一年七月 泥土一条条黏在他脸上,领带像是钟摆,时钟早就不走了。 他灯火般的金黄色头发凌乱不整,脸上挂着一个又悲伤又愚蠢的微笑。 他站在距离台阶几公尺处,信心十足,手舞足蹈大喊。 全都是蠢蛋!他宣布。 全都是蠢蛋! 一九四一年上半年,莉赛尔忙着藏匿麦克斯.凡登堡,忙着偷报纸,忙着数落镇长太太,鲁迪则在希特勒青年团忍受新近的生活变化。自二月初起,每次集会回来,他的心情都比参加集会前更恶劣。有好几次汤米.缪勒随他一块回来,他的心情也很糟糕。他们遇到的麻烦,是由三件事构成。 ★三阶段式的麻烦 一、汤米.缪勒的耳朵。 二、法兰兹.杜伊雀:脾气暴躁的希特勒青年团指导员。 三、鲁迪的鸡婆。 但愿六年前,慕尼黑有史以来最冷的那天,汤米.缪勒没有迷路七小时。他耳腔感染的问题和神经损伤的毛病,到现在还是害得希特勒青年团的分列式队伍走得东倒西歪。我跟你保证,这不是什么好事。 首先,事情恶化的速度还算缓和。但是几个月后,汤米持续惹恼希特勒青年团的指导员,特别是遇到分列式的时候更是如此。记得前一年希特勒生日时发生的事件吗?汤米耳朵感染问题日益严重,严重到汤米的听力真的出现了问题。大家排成一列预演分列式,他听不清楚指导员对着队伍大喊的命令,无论是在礼堂或室外,在雪地、泥地或是大雨中,他都听不清楚。 分列式的目的,永远是希望每个人能同一时间立正站好。 喀嚓一声立正站好。指导员告诉他们:这是元首唯一想听到的声音,大家要团结一致,上下一心! 但是有汤米在。 我想是他的左耳,他的左耳比较容易惹麻烦。每个人的耳朵都听得见一声高亢的停!汤米却没听见,滑稽地继续向前进。霎时间,一排队伍就因他成了一盘散沙。 上月的第一个星期六,刚过三点半,已经有好多次的分列式失败,都是归咎在汤米的头上。法兰兹.杜伊雀(偏激纳粹少年党员的怪姓名)【注:杜依雀的字面意义为德国男人。 】已经忍无可忍了。 缪勒,你这个捣蛋鬼!杜伊雀头上的浓密金发上下晃动,他的话改变了汤米的表情。你这只猿猴,你是怎么搞的? 汤米低着头胆怯地退回队伍中,他的左脸居然发癫似地,愉快地抽搐了一下。他看来不光只是得意嘻笑,还欢天喜地收下了解雇通知。但是法兰兹.杜伊雀根本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他的眼睛直逼着他。 怎样?他问:你要怎么解释? 汤米脸上的痉挛不减反增,抽搐地越来越快,越来越严重。 你在取笑我吗? 希特勒汤米的脸又抽搐了一下,他绝望地想争取一点认同,但是无法说出万岁这两个字。 就在那个时候,鲁迪挺身而出。他仰头看着法兰兹.杜伊雀,长官,他有点毛病 我看得出来! 他耳朵有毛病,鲁迪想把话说完:他不能 行了,够了。杜伊雀搓揉双手。你们两个,六圈操场。他们照办,但是跑得不够快。快一点!杜伊雀的声音在后面追着他们跑。 跑完六圈之后,他们接受另一套体罚,重复跑步、倒下、站起来的步骤。过了漫长的十五分钟之后,他们听从命令站起来,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鲁迪看着地面。 下面一团歪曲的泥土对着他笑。 你在看什么呢?泥土好像这样问他。 趴下!杜伊雀命令他们。 鲁迪自然而然跳起来,然后肚子朝下卧倒。 起立!杜伊雀笑了。往后一步。他们于是往后退了一步。趴下! 杜伊雀的指令很清楚,鲁迪照办。他朝着泥巴扑下去,屏住呼吸,耳朵贴在湿答答的地上。体罚结束了。法兰兹.杜伊雀礼貌地说:绅士们,非常感谢。 鲁迪爬起来跪在地上,他掏掏耳朵里的泥土,看着隔壁的汤米。 汤米闭着眼睛,他的脸又抽搐了。 那天他们回到天堂街的时候,莉赛尔正与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在玩跳房子,她还穿着BDM的制服。她从眼角看见两个落寞的身影朝着她走过来,其中一个身影喊了她的名字。 他们在史坦纳家像鞋盒似的房子前面台阶见面,鲁迪把当天发生的事情告诉她。 七分钟后,莉赛尔坐下来。 十一分钟之后,坐在她身边的汤米说:都是我的错。汤米想先笑一下然后继续说话,鲁迪挥手阻止他,他的手指把脸上一条泥巴切成两半。都是我汤米还想再讲一次,但是鲁迪彻底打断了他的话。他指着他。 我求你,汤米。鲁迪脸上有种少见的满足,莉赛尔从没见过有人能如此悲惨落魄却又真心地充满活力。你只要坐在那里,抽搐你的脸部肌肉,做什么都好。他继续把故事说完。 他踱来踱去。 他扭扯着领结。 然后,他忽然对着坐在水泥台阶上的莉赛尔说。 那个杜伊雀,他轻松地下了结论:他整了我们,对吧,汤米? 汤米点点头,脸抽搐了一下,然后才开口说话(不一定是按照这样的动作顺序):都是因为我的关系。 汤米,我刚说什么? 哪时候? 现在!你给我安静闭嘴就好。 好,鲁迪。 一会儿过后,汤米孤零零地走路回家,而鲁迪正试验一招看似出色的新战术。 他在装可怜。 站在台阶上,他仔细研究制服上像是硬壳的干泥巴,然后绝望地看着莉赛尔的脸。母猪,要不要赏我一个? 赏一个什么? 妳知道的 莉赛尔以她一贯的口气回答。 猪头!她笑着抄捷径回家。泥巴与悲惨加在一块的窘境,与亲吻鲁迪.史坦纳,根本是两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 鲁迪在台阶上苦笑着,他一只手拨着头发大声高喊:有一天,他警告她:会有那么一天的,莉赛尔。 两年多以后,莉赛尔趁半夜在地下室写作的时候,常会想要跑到隔壁去看看鲁迪。她后来也知道,很可能就是在希特勒青年团的那些潮湿日子加深了他犯罪的欲望,接着也加深了她自己的犯罪欲望。 虽然平日依旧飘落阵阵的小雨,夏天终究到来了。青苹果应该已经成熟了,还有更多行窃要干呢。 ◉输家 说到偷东西,莉赛尔跟鲁迪一开始相信人多好办事。安迪.苏麦克邀他两人到河边碰面,除了讲几件事之外,还要讨论偷水果的行动策略。 所以,现在是你带头吗?鲁迪问道。但是心情低沉的安迪沮丧地摇摇头,显然他希望自己有当头的资格。 不是我。他冷漠的声音难得出现热情,他还是个稚嫩的家伙。另外有人当。 ★亚述.柏格的接班人 他顶着一头像被风吹乱的头发,好似乌云密布的阴郁眼神。 像他这种青少年惯犯,偷东西不为其他,只因为喜欢偷窃这档事。 他叫做维克多.坎莫。 维克多.坎莫跟其他偷东西的人不一样,他什么都不缺。他住在墨沁镇最高级的地段,在山丘的别墅区那里,犹太人被驱离之后,那一区还消毒过呢。他有钱花,有烟卷抽,但是他并不满足。 想多拥有一点东西不是罪过。这是他的主张。他躺在草地上,一群男孩子围绕着他。身为德国人,想多拥有一点东西是我们的基本权利,我们的元首是怎么说的?他自问自答:我们必须取得我们应当拥有的! 从表面上看来,维克多.坎莫根本就是我们常见那种十来岁的鬼扯蛋。不幸地,在他表现鬼扯功夫的同时,他也拥有某种魅力,吸引人跟我来的魅力。 当莉赛尔与鲁迪走近河边那群人,她听见维克多又问了一个问题,你们一直吹嘘的两个怪胎在哪里?都已经十点四分了。 我手表的时间还没到。鲁迪说。 维克多.坎莫以一只手肘撑起身体,你没有戴手表啊。 要我有钱,戴得起手表,我人会在这里吗? 新的头儿坐直身体,笑了,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他接着漫不经心地注意到莉赛尔,这个小娼妇是谁?莉赛尔已经习惯接受人身攻击,她听了之后,只是看着维克多朦胧的眼睛。 去年,她开始列举:我至少偷了三百颗苹果,还有好几十颗马铃薯。我不怎么害怕带刺的铁丝网。我跟得上这里任何一个人的脚步。 妳講真的? 真的。她没有畏惧,也没有掉头走开。我只要求分到一小部分我们偷来的东西,十来颗苹果就好。拿一些剩下的分给我跟我朋友。 嘿,这是没问题的。维克多点了一根烟卷塞到嘴里,他使出全力往莉赛尔的脸呼了一口烟。 莉赛尔没有咳嗽。 这群的成员跟去年一样,只有带头的换了人。莉赛尔觉得纳闷,怎么没有其他的男生要接下带头的位子呢?但是她端详一张一张的脸,才明白没有人足以担当这个角色。这群小孩虽然不会因偷窃而感到良心不安,但是他们喜欢人家发号施令叫他们去偷,而维克多.坎莫喜欢当这个发号施令的人。这真是人类世界的缩影版。 有片刻的时间,莉赛尔好想再见到亚述.伯格的身影。会不会他自己也服膺于维克多.坎莫的领导呢?那不重要,莉赛尔只晓得亚述.伯格没有一丝专横的气息,而这个新头头儿却一身专横的傲骨。去年,她知道要是她卡在树上,亚述虽然嘴上说过不会理她,但一定会为了她而回头。一比之下,今年她立刻注意到,如果她被卡住,维克多.坎莫连回头看她一眼都懒。 维克多站起来凝视眼前瘦高的男孩以及看来营养不良的女孩。所以你们想跟我一起偷东西? 有什么损失吗?他俩点点头。 他靠近他们一步,一把抓起鲁迪的头发。我要听见回答。 当然想。鲁迪回答之后,维克多甩开他的浏海,鲁迪顺势退了一步。 那妳呢? 当然参加。莉赛尔动作够快,避免了相同的待遇。 维克多笑了,他压扁烟卷,深深吸了一口气,搔搔胸口。绅士们,我的小娼妇,购物时间到了。大家动身之后,莉赛尔和鲁迪落在最后,就像以前一样。 妳喜欢他吗?鲁迪低声问道。 你呢? 鲁迪停顿了一下,我觉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我也是。 其他人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远。 赶快,鲁迪说:我们落后了。 走了几哩路,他们抵达第一座农场,眼前所见的景象让他们惊讶不已。他们以为树上会结满了水果,但这些果树看起来脆弱不堪,受过重创,每根树枝上都只有可怜的几颗苹果挂着。下一座农场也是同样的情形。或许今年收成不佳,或许他们挑选的时间点不对。 那天下午的工作结束前,所有的战利品都缴交出来,莉赛尔和鲁迪一同分到一颗超小颗的苹果。平心而言,他们的收获确实难以置信地稀少,但是维克多的分配太严苛了。 你说,这个叫做什么?鲁迪手掌端着苹果问道。 维克多连转头都没转,那看起来像什么?他的话从肩膀前传过来。 一颗烂苹果? 拿去。他朝他们抛了一颗吃了一半的苹果,苹果掉在泥土上,咬过的那面朝下。你们可以把这颗也拿去。 鲁迪火大了。你去死啦!我们走几哩远的路耶,可不是为了一颗没肉的苹果,才不是咧。对吧?莉赛尔? 莉赛尔没有回话。 因为她来不及回答。在她开口之前,维克多.坎莫已经将鲁迪扑倒。他的双膝抵住鲁迪的手臂,两手掐住他的喉头。维克多一声命令,除了安迪.苏麦克以外,谁都不能捡苹果。 你快弄伤他了。莉赛尔说。 会吗?维克多又笑了。她讨厌他的笑容。 他不会弄伤我的。鲁迪一口气脱口而出。维克多的蛮力让他满脸通红,他的鼻子开始流血。 维克多.坎莫使劲往下强压。过了一会儿才放开鲁迪,从他身上爬开,漫不经心地走了几步路。他说:站起来,老弟。而鲁迪聪明地选择了听话。 维克多.坎莫若无其事地又靠近鲁迪,看着他,轻轻摩擦他的手臂。他低声说:除非你想要我让那点血变成喷泉,我建议你走开,老弟。他看着莉赛尔说:顺便带走你的小娼妇。 没有人移动。 喂,你在等什么? 莉赛尔抓了鲁迪的手准备要离开,鲁迪却又最后转过头。他对着维克多.坎莫的脚底吐了口混着血的唾液,引来了最后一句批评。 ★一句简单的威胁 维克多.坎莫对鲁迪说:朋友,日后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随便你怎么看待维克多.坎莫这个人,不过他的确拥有耐心与超强的记忆力。过了差不多五个月的时间,他实现了他的恫吓。 ◉涂鸦 一九四一年的夏天在鲁迪与莉赛尔这群人身旁筑起一道墙,而写作与画画两件事情则走进了麦克斯.凡登堡的生活。在地下室最孤单的时刻,文字开始在他四周盘堆,他脑里想像的场景涌流而出,这些场景也偶尔从他的手中缓缓、费力走出来。 他有几件他说是限量配给的工具: 一本油漆过的本子。 几枝铅笔。 满脑子的想法。 像拼凑一幅简易的拼图,他把这些想法拼缀在一块。 原先麦克斯打算写下自身的故事。 他的构想是写出他经历的所有事情,也就是那些让他最后到了天堂街地下室的经历,结果最后的成品不是那些故事。麦克斯的流亡生活产生了截然不同的东西,产生了大量的胡乱念头,他决定好好掌握这些想法。他觉得这些想法是真的,比他写给家人与朋友瓦特.库格勒的信(他深知这些是永远无法寄出的信)还真实。由他不屑一顾的《我的奋斗》上撕下的书页,变成了一系列的涂鸦,一页接着一页,这些涂鸦而成的故事草稿最后变成他现在生活的总结,以前的日子已经不再有了。有几篇涂鸦在几分钟内就完成了,有些却花了好几个小时。他下了决心,涂鸦本完成之后,当莉赛尔长大了,但愿有一天这些荒谬的事情都结束之后,他要把它送给莉赛尔。 在第一张漆过的纸页上用铅笔写了几个字之后,他将本子阖上。他在睡觉的时候,往往这个本子就搁在他的身边,或握在手中。 有天下午做完伏地挺身与仰卧起坐,他倚靠着地下室的墙壁睡着了。莉赛尔下楼,发现本子搁在他身边,斜靠在他腿上。出于好奇,她过去把本子捡起来。她等麦克斯醒过来,但是他并没醒。麦克斯坐着,头颅与肩骨靠着墙壁,她几乎听不见他的呼吸声音,他呼吸丝毫不费工夫。莉赛尔翻开本子,随便浏览了几页 (插图十五) 他不是元首是乐团指挥。 (插图十六) 日子多么美好啊。 ✐ 这些内容吓到莉赛尔了,她把本子放下,不偏不倚放在原本的位置,就靠在麦克斯的腿旁。 一个声音吓了她一跳。 谢谢。这个声音说。她顺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找到声音的主人,犹太人的嘴唇上有个小小的满意符号。 讨厌。莉赛尔倒抽了一口气:麦克斯,你吓到我了。 他继续睡觉,莉赛尔拖着这个想法爬上楼去。 麦克斯,你吓到我了。 ◉《吹哨客》与鞋子 同样的生活模式持续到夏天结束,日子进入秋天。鲁迪尽力在希特勒青年团求生存,麦克斯练习伏地挺身与写作,而莉赛尔搜寻报纸,在地下室的墙壁上写字。 值得一提的是,每种生活模式都会有缺陷,总有一天这种模式会改变,或者从某张纸上掉到另一张纸上。在这个例子中,主角是鲁迪。鲁迪,还有刚施过肥的操场,都是主角。 十月底,一切看来与往常无异。一个脏兮兮的男孩走在天堂街上,几分钟之后,他的家人会看到他回家。他会告诉他们,希特勒青年团分部的每个人都在操场上做了额外的操练。这是谎言。他的父母亲甚至会期待听见他的笑声,但他们是听不到的。 今天的鲁迪缺乏笑声与谎言。 在这个星期三,莉赛尔仔细观察了鲁迪.史坦纳之后,发现他没穿衬衫,而且他怒气冲天。 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问。他步伐艰困,走过她的身边。 他没有答覆问题,先拉出了衬衫。妳闻闻看。他说。 什么? 妳耳聋了吗?我说:妳闻闻看。 莉赛尔心不甘情不愿地靠过去,闻到褐色衣服上有股可怕的味道。耶稣、圣母玛丽,我的这些老天爷啊!这是 鲁迪点点头。我的下巴也有,我的下巴!我命大,没有吞下去。 耶稣、圣母、约瑟! 希特勒青年团的操场才刚刚施肥。他又大略看了一次恶心的衬衫。我猜是母牛粪做的肥料。 那个叫什么名字的杜伊雀,他知道那里有粪肥吗? 他说他不知道,但是他笑得可乐的很呢。 耶稣、圣母、我的老 妳可不可以不要再说那句话了? 此时此刻,鲁迪需要赢得一场胜利。对付维克多.坎莫他已经输了,在希特勒青年团里,他则一次又一次被人找碴。他只想要一点胜利的滋味,而且,他决心一定要赢。 他继续走回家,然而走到水泥台阶时改变了心意。他打定主意,缓缓走回莉赛尔身边。 他小心翼翼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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