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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四监看者

偷书贼 馬格斯.朱薩克 30161 2023-02-05
主演:手风琴手守信的人乖女孩犹太拳击手罗莎的愤怒 一顿训话沉睡者交换恶梦还有地下室来的几页书 ◉手风琴手(汉斯.修柏曼的秘密人生) 有位年轻人站在厨房里,他手上握的钥匙似乎生锈了,铁锈融到他的手掌中。他没有说你好或是请帮我一类的话,也没说出其他类似的话语。他问了两个问题。 ★问题一 汉斯.修柏曼? ★问题二 你还有在弹手风琴吗? 这个年轻人有点不安地看着眼前的人影,他的声音好像是挤出来的。声音穿越眼前的一团漆黑,仿佛他全身上下仅剩下声音。 汉斯提高了警觉,也惊恐万分,往前走过去。 他压低声音对着厨房回答:当然,我还有在弹。 故事要回溯到很多年前,回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 战争是诡异的。

战争中充满了血腥与暴力,但也充斥着与暴力血腥一样无法理解的故事。有人低声嘀咕说:我是说真的,你不相信我也不在乎,真的是那只狐狸救了我。或者有人会说:我左右两边的人都死了,我是唯一还站着的,唯一没有被子弹射穿眉心的人。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而不是他们侥幸免死呢? 汉斯.修柏曼的故事也差不多。后来我从偷书贼写下的故事中才知道汉斯的故事,我也才发觉,原来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我和汉斯偶尔彼此擦肩而过,不过我和他都没有约定好要见面。我个人实在太忙了,至于汉斯,我想他一直努力避免遇上我。 我和汉斯首度出现在彼此附近时,汉斯才二十二岁,正在法国打仗。他排上的年轻军人都热切渴望一战,但汉斯没有那么坚定的信念。一路下来,我带走了几名他的同袍。至于他的话,我可说是连接近他的机会都没有。要不就是他运气好,要不就是他命该活下去,或者说,有好的理由让他活下去。

在军队里,他表现得中规中矩。跑步不抢先也不落后,匍匐前进不抢先也不落后,他打靶够准,但是又不会准到让他的长官没面子。他的表现不够杰出,不会立即被选派出场,对着我直冲而来。 ★值得一提的小事 过去几年中,我遇过好多年轻人,他们自以为是朝着其他年轻人奔去。 其实不然,他们是朝着我跑来。 汉斯打了差不多六个月左右的仗,最后在法国结束了他的军旅生涯。表面上看,有件在法国发生的离奇事迹救了他的命。但是,从另外一种观点出发,在战争的荒谬里,那样的事件丝毫称不上离奇。 自从他入伍加入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他经历的分分秒秒,都让他感到惊讶,像是连续剧般,一天又一天,一天接着另外一天,每天都有: 与子弹的对话。

倒下的人。 世上最精采的黄色笑话。 冷汗,这个邪恶的小子,在腋窝与裤管中闷过头了,已经不受欢迎。 汉斯喜欢打打牌,下下棋,但他的技巧根本差到让人瞧不起。另外,他还喜欢音乐,无论何时,他都需要音乐。 教他弹奏手风琴的是个比他年长一岁的德裔犹太人,叫做埃立克.凡登堡。这两人对战争都没兴趣,所以他们慢慢成了朋友。与其在雪地、泥地里打滚,他们宁愿卷卷烟卷。与其开枪发射子弹,他们宁愿掷把骰子赌赌博。赌博、抽烟、音乐使他们建立起坚定的友谊,更不用说加深了他们要活下来的共同期盼。这个心愿后来没能完成,因为埃立克.凡登堡在一座绿草如茵的山丘上尸骨四散,他的双眼睁着,婚戒被人偷走。我捞起他的灵魂,带着其他的灵魂一同飘走。天地相交的地方呈现牛奶的颜色,又冷又新鲜,泼洒在尸体之上。

埃立克.凡登堡身后遗留的东西只有几件个人物品,另外还有一架留有指印的手风琴。军方认为手风琴太大了,所以除了手风琴之外,所有东西都送回了他家。手风琴留在营区的临时床板上,看起来简直像在自我责备一样,然后就交给了他的朋友汉斯.修柏曼,因为他碰巧是唯一的生还者。 ★他生还的原因 他那天没有上战场打仗。 没上战场这件事,就要感谢埃立克.凡登堡。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他得感谢埃立克.凡登堡,还有中士的牙刷。 那天早上整队出发前不久,史帝方.施奈得中士慢慢走入营房,命令全体立正站好。这群军人都喜欢他,因为他个性幽默,又爱恶作剧。不过他受人爱戴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向来不跟在弟兄后面冲进战火,他总是一马当先。

有时候,他喜欢走进一屋子正在休息的男人中,说出类似这样的话:谁是从帕辛来的?或是谁的数学很强?在决定汉斯.修柏曼命运的那天,他问的是:谁的字写得很整齐? 自从第一次他玩了这个把戏之后,再也没有人会主动招认。第一次,有位个性急切,名叫做菲力普.施林克的年轻人,骄傲地站起来说:长官,我,我家在帕辛。他随即拿到一只牙刷,受命前去洗厕所。 当中士问起谁的字写得最漂亮时,你一定可以明白,没人想挺身而出。他们以为,若是站出来的话,那在军队出发前,自己可能就是第一个接受全套的卫生内务检查,或是被叫去刷洗那个怪脾气中尉踩到屎的靴子。 嗨,得了吧。施奈得消遣大家,他抹着油的头发闪着光芒,不过他头顶上总有一小撮头发竖立着,好像在维持警戒。你们这群没用的家伙里面,好歹总有一个人可以把字写得整整齐齐的。

远方传来枪炮的声响。 营房起了一阵骚动。 听好,施奈得说:这次跟以前不同,这场仗会持续打一整个早上,也许会拖得更久。他忍不住露出笑容。施林克上次刷茅房的时候,你们这些人在打牌;但是,这回你们要给我上场打仗。 性命或自尊。 施奈得显然希望他的部属中,有人拥有智慧去选择保住性命。 埃立克.凡登堡与汉斯.修柏曼相互对望。要是有人现在往前跨出一步,这一排步兵会让他日后在团体生活中生不如死,因为没有人喜欢懦夫。但是,换个角度来看的话,如果这个人是被人家拱出来的话 还是没有人挺身而出。但是有个声音,从地面缓缓传到中士的双脚,落在中士的脚边,好像等着让他一脚高高踢起。那声音说:修柏曼,长官。这是埃立克.凡登堡的声音,他认为那天并不是他的好友该送死的日子。

中士在两排士兵之间踱来踱去。 是谁在说话? 史帝方.施奈得踱步的样子非常帅气,他个头不高,无论讲话、走路或是决定事情,动作都很迅速。他在两排军人中间大步走来走去,汉斯观望着等候讯息。也许有位护士病了,需要人手为伤兵发炎的四肢拆换绷带,也许一千个装着战殁通知书的信封需要人来舔湿封口,然后寄出去。 就在那时,同样的声音又传出来,带动了其他几个声音也附和。修柏曼。大家重复说着。埃立克甚至还说:字写得工工整整的,长官。工工整整。 好,那就这么决定了。他短小的嘴噘出一个微笑。修柏曼,就是你了。 高高瘦瘦的修柏曼站出来,询问任务内容。 中士叹了口气。上尉需要一个人帮他写几十封信。他手指上的风湿症还是关节炎什么的,很严重,你的任务是帮他写信。

施林克被派去清洁茅房,还有一个叫做费蓝格的,舔信封舔到快疯了,舌头染成一片蓝,所以这个任务,让汉斯找不到理由拒绝。 是的,长官。汉斯点了个头,事情就这样落幕了。他的字写得好不好,没人敢说,可是汉斯自觉侥幸。因此当其他士兵都在冲锋陷阵之际,他尽一己之力,把信写得工工整整的。 没有人活着回来。 那次是汉斯.修柏曼头一遭逃过了我的手掌心,当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 到了一九四三年,在埃森,他会再度躲过我。 两次世界大战,他逃过我两次。 第一次他还是年轻人;到了第二次,他已成了中年人。 能侥幸骗过我两次的人可不多。 之后的军旅生涯,他都带着手风琴。 退役后,他到司徒加找到埃立克.凡登堡的家人。埃立克.凡登堡的太太告诉汉斯,他可以留着手风琴。她公寓里到处都是手风琴,若看到他带回来的那架,她会分外难过。其他的手风琴已足以让她记住凡登堡,教人家手风琴也可以让她回想起他,因为凡登堡曾与她一同教琴为生。

他教会我弹手风琴。汉斯告诉她,好像这样会让她舒服一点似的。 他这句话或者真的安抚了她的悲伤,因为身心交瘁的凡登堡太太问他,是否能为她弹奏一曲。当他按着按键,敲着键盘,生涩地弹奏<蓝色多瑙河>,她无声地流下眼泪。这曲子是她先生的最爱。 我跟妳說,汉斯向她解释:他救了我一命。房间里的光线黯淡,空气沉闷。如果妳以后需要帮忙的话他把写著名字与地址的纸条递到桌子的另一端。我是刷油漆的,我可以免费帮妳油漆公寓,妳愿意的话,什么时候我都可以帮忙妳。他知道这样的弥补无济于事,但是他依旧表达了他的意愿。 凡登堡的太太收下纸条。没多久,一个小孩闲晃进来,坐到了她的大腿上。 这是麦克斯。她说。不过男孩的年纪尚小,个性羞怯,什么话也没说。他瘦巴巴的,有着柔软的头发及深邃的黑眼睛。小男孩看着陌生男子在沉闷的房里又弹了一曲。他一下望着男人弹奏手风琴,一下看着妈妈哭泣的脸庞,妈妈的眼神随着高低起伏的音调流转,显露出深沉的哀伤。

汉斯离开公寓。 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他望着司徒加的天际,对着死去的埃立克.凡登堡说:你居然从没告诉过我,你有个儿子。 他停下脚步,悲伤地摇头,然后返回慕尼黑,他以为再也不会听见那一家人的消息了。他当时并不知道,这家人日后会非常需要他的协助,不过,他们不需要他帮忙油漆房子,而且他们要等到二十多年之后,才提出协助的请求。 几个星期后,他回去当油漆工。天气好的月份里他勤奋工作,即使在冬天也努力不懈。他时常告诉罗莎,工作可能不会一下子通通上门,最起码偶尔也会有些零星的工作可做。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多年,还算撑得过去。 小汉斯跟楚蒂相继出生。两人还没长大成人的时候,常跑去找工作中的爸爸,把油漆胡乱涂在墙壁上,帮忙清洗油漆刷子。 不过,等到希特勒于一九三三年掌权之后,油漆工作开始不顺利。汉斯并不像大多数人一样加入纳粹党,他深思熟虑后才决定不要入党。 ★汉斯.修柏曼的思考过程 他没受什么教育,对政治也没兴趣,但是他认为做人好歹要公道。 有个犹太人救了他一命,这点,他是没办法忘记的。 因此,他不愿加入一个以极端手法使人类相互仇视的政党。 还有一点,他与艾立克.史坦纳的情况相似,他有些忠实的老客户是犹太人。 他和许多犹太人的感觉一样,以为这股仇恨不会延续太久。 想清楚之后,他决定不要追随希特勒。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不入党的决定引发了一连串的灾难。 纳粹开始迫害犹太人之后,他接到的油漆工作慢慢减少。一开始情况还不算太糟糕,但没多久客户都流失了。在纳粹政权逐渐扩张的情况下,他报价的几个案子都没有下文。 他在慕尼黑街上看见一名忠实的老客户,于是上前询问。这个叫做贺贝特.波林葛的男人有个圆呼呼的大肚皮,是汉堡人,说着一口高地德语口音。 【注:德国以高地德语(Hochdeutsch)为官方语言,但各地区仍保留地方发音或方言。 】贺贝特起先垂着头,眼光越过大肚皮看着脚底的路面。等他抬起头看到油漆匠的身影,他听见的问题显然让他感到浑身不自在。汉斯根本无须询问理由,但是他还是开口问了。 贺贝特,是出了什么事情?我的客户一直跑掉,速度快到我都来不及计算跑了几个。 贺贝特停止惧怕,挺直身体,提出一个问题,等于是告诉了汉斯真相。唔,汉斯,你是那里的一员吗? 哪里的一员? 但是这个男人在讲什么,其实汉斯.修柏曼心知肚明。 得了吧,阿汉。贺贝特坚持:不要逼我明说。 高个儿的油漆匠挥手要他走开,然后沿着马路继续往前走。 几年过去了,犹太人在德国境内一再遭受任意的恐吓与威胁。在一九三七年春天,汉斯.修柏曼终于屈从了。稍做打听之后,他几乎是带着一颗惭愧的心,提出了加入纳粹党的申请。 在慕尼黑街的纳粹总部里缴交了申请表之后,他目睹四名男子朝克莱门服装店丢了几块砖头,那是镇上少数还由犹太人经营的店铺。店内有个矮小的男子结结巴巴地在说话,他一面清扫,一面踩碎脚底下的碎玻璃。一个黄色的星星涂在他的门口,还有一行凌乱的下流的犹太人字迹写在星星旁边。店内男人的动作由急促逐渐和缓下来,最后一动也不动。 汉斯走近店面,把头往里一探。需要帮忙吗? 克莱门先生抬起头来,有气无力地抓着一只鸡毛撢子。不用,汉斯,拜托,走开。汉斯去年帮克莱门油漆过房子,他记得他的三个孩子,他想起他们的长相,但是却想不起他们的名字。 我明天过来,他说:来重漆你的门。 他真的重漆了他的门。 他犯了两个错误,这是第二个。 上面说的那个事件之后,他犯下第一个错误。 他走回刚才去过的纳粹党办公室,一拳打在党部办公室的大门上,又一拳打在窗户上,玻璃窗摇摇晃晃,但是没人回应,大家都已经收拾回家了。最后走的人本来朝着反方向离去,等他听到玻璃的咯咯声响,他才留意到汉斯。 他走回来,询问出了什么事情。 我不入党了。汉斯回答。 对方吓了一跳。为什么不入党? 汉斯看着自己右手的关节,吞下一口口水,他已经尝到犯错是怎样的滋味了,仿佛口中含着一小片金属。没事。他转身走回家。 他身后传来一句话。 你就再考虑看看吧,修柏曼先生。再告诉我们你的决定。 他没有理会这句话。 隔天上午,他遵守承诺,比平常还早起床,但是,他起得仍旧不够早。克莱门服装店的门口还沾着露水,汉斯把门擦干,在上面仔细刷上一层饱满的油漆,让颜色看起来不再有泯灭人性的痕迹。 一名男子若无其事经过。 希特勒万岁。他说。 希特勒万岁。汉斯附和。 ★三项很小、但很重要的事 一、走过去的男子是罗夫.费雪,墨沁镇最忠心的纳粹党员之一。 二、十六个小时之后,门又漆上了一个星星符号。 三、纳纳党没有接受汉斯.修柏曼的入党申请。暂时还没接受。 汉斯没有正式撤销他的入党申请,隔年好多人一申请就立刻获准。但他们对汉斯抱持着怀疑的态度,汉斯因此被列入候补名单中。一九三八年年底,水晶之夜【注:水晶之夜发生于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为时两天的大动乱中,纳粹党焚毁七千多家犹太人经营的商店,以及四百多所犹太会堂。 】事件发生后,犹太人彻底被驱逐出境。盖世太保来搜寻汉斯的房子,没有查获任何可疑事物,汉斯.修柏曼成了幸运儿。 他们允许他留下来。 他逃过一劫,可能是因为大家知道他起码还等着入党申请案核准,就算不是因为他是个出色的油漆匠,单纯因为他还在等候批准,所以放了他一条生路。 此外,他还有一个救星。 手风琴大概让他免于流放异乡的命运。油漆匠比比皆是,慕尼黑到处都有,然而接受过凡登堡的短暂指导,加上他自己近二十年来持续不懈的练习,墨沁镇上没人能弹得比他好。他的技巧不算完美,却给人一丝暖意,即便是弹错的地方,也让人觉得顺耳。 该大喊希特勒万岁,他就大喊希特勒万岁;该悬挂旗帜的日子,他就悬挂出旗子。他的言行举止并没有显著的问题。 然后,就在一九三九年六月十六号(这个日子他记得牢牢的),莉赛尔到天堂街刚满六个月之后,有件事情完全扭转了汉斯.修柏曼的生活。 那天,他有工作可以做。 早晨七点整他准时出门。 他推着油漆推车,没有留意到自己已经被人跟踪了。 当他抵达工作地点时,有个年轻的陌生人朝他走过去。那是一名金发的高个子,神情严肃。 双方相互对望。 你大概是汉斯.修柏曼吧? 汉斯对他点了一下头,然后伸手拿油漆刷。对,我是。 你大概会弹手风琴吧? 这句话让汉斯停下动作,油漆刷留在原处,又点了点头。 这名陌生人搓揉着下巴,环视四周之后,他用很小声,却很清晰的声音问:你愿意履行自己的承诺吗? 汉斯拿出两个油漆罐邀请他坐下,年轻人坐下来之前,他伸手自我介绍:我姓库格勒,我叫做瓦特,我从司徒加来的。 他们坐下,压低声音谈了差不多十五分钟之久,然后替麦克斯.凡登堡安排了一场午夜的会面。 ◉乖女孩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麦克斯.凡登堡抵达天堂街三十三号的厨房。他二十四岁,身体看起来好像承受不住身上衣物的重量。他筋疲力竭,仿佛皮肤上若遭受一点点刺激,就能让他碎成两半。他衰弱地站在门口颤抖。 你还有在弹手风琴吗? 这个问题当然是:你还会帮我吗? 汉斯走到前门,他打开门,小心翼翼张望外面的情况,然后又返回厨房。他的判断是:没事。 麦克斯.凡登堡闭上眼睛。安全了,他放松身体,想到自己安全了,他觉得非常荒唐,但是他接受了这项事实。 汉斯检查窗帘,一点小缝隙也不能有。当他检查窗帘时,麦克斯再也撑不住了,他蹲在地上,双手紧扣。 他感觉到黑暗来袭了。 他在指间中闻到皮箱、金属、《我的奋斗》、还有生还的味道。 他抬起头,才看见走廊传来微弱的光线。在他视力所及之处,看见一个穿睡衣的小女孩站在那里。爸爸? 麦克斯站起来,他像是一根已经烧完的火柴,黑暗涌现围绕着他。 没事,莉赛尔。爸爸说:回床上去。 她磨蹭了半晌才拖着双脚移动,她停下来偷看了厨房里的陌生人最后一眼,隐约看到桌上有本书。别担心。她听见爸爸低声说:她是个乖女孩。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这个乖女孩清醒地躺在床上,听着厨房里支支吾吾的低声对谈。 有件无法预料的事情还没发生。 ◉犹太裔拳击手的生命简史 麦克斯.凡登堡出生于一九一六年。 他在司徒加长大。 年纪小的时候,他最喜欢和别人狠狠打一架。 十一岁的时候,他瘦得像根扫把。那年,他打完生平第一场赛事。 芬佐.葛卢伯。 他的对手。 葛卢伯那家伙能言善道,头发像铁丝一样卷。在住家附近的运动场上,大伙要求他们两人决斗,两个男孩都同意。 他们像选手一样认认真真打起来。 打了一分钟。 正当场面热闹起来的时候,有个警觉心很高的家长跑过来,拎着两个男孩的领子,硬把他们拉开。 麦克斯的嘴角滴下一道血。 他尝了尝那股滋味,味道很好。 ✐ 那一带没有几个拳击手。就算有人是拳击手,他们也不会用拳头打架。当时,人人都说犹太人情愿站着承受,无语忍受辱骂,然后再凭借自身的努力,爬回社会阶梯的顶层。但显然不是每个犹太人都如此。 麦克斯的父亲死在绿草如茵的山丘上,尸骨四散。父亲去世的时候,他还不满两岁。 九岁时,妈妈的精神彻底崩溃,她卖掉了兼做他们住处的音乐教室,搬到舅舅家。他在那里和舅舅的六个小孩一块长大,表哥表姐们打他、闹他,但也爱他。他的拳击基本训练课程,就是与排行老大的伊萨克打架,几乎每天晚上他都输得一塌糊涂。 十三岁的时候,悲剧又发生了,舅舅过世了。 他舅舅和多数的犹太人一样,不像麦克斯那么急躁,愿意为了薄薄的酬劳而默默工作,把烦恼都藏在心中,为了家人牺牲一切,最后因为胃里长出了东西而去世,某个像是有毒保龄球的东西。 在这种情况之中,常常出现这样的画面:全家人围在床边,看着垂死之人咽下最后一口气。 麦克斯.凡登堡当时已经是青少年了,双手强硬有力,眼睛比以前更漆黑,有颗发炎在痛的牙齿。面对伤痛与失去亲人的现实,他莫名地感到些许的失望,甚至有点怏怏不悦。看着舅舅慢慢地陷入床中,他决定,永远不要让自己像这样死去。 舅舅却是满脸甘愿。 他的脸庞棱角分明,下巴的线条无止尽延伸好几哩似的,颊骨突出,眼窝凹陷。他的气色很差,却又那么平静,平静到麦克斯想问他一件事情。 你的斗志在哪?他很想知道。 你坚持下去的意志力在哪里? 当然,以十三岁的年纪来说,他有点太严厉了,他还没跟我这样的人正面交手过,还没呢。 他和家人围绕在床边,看着舅舅咽了气,安然从生命之路走上死亡之途。窗上的光线灰灰黄黄的,是夏天肌肤的颜色。当舅舅的呼吸完全终止之后,他看起来好似解脱了。 死神要来抓我的时候,这个小男孩发誓:我会一拳先打到他脸上。 我蛮喜欢这种挑战。这么愚勇的孩子。 没错。 我非常喜欢。 之后他打架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他们是一群个性死硬的孩子,有人是朋友,有人是冤家,他们集结在史推柏街的小公园中,在夕阳余晖底下斗殴。这群人包括几个纯种德国人、性情古怪的犹太人麦克斯,还有住在东区的男孩子。什么种族,家住哪里,这些都不打紧,没什么比好好干上一架,宣泄青少年的精力来得重要。冤家与朋友之间可说只有一线之隔。 他喜爱被人团团包围的感觉,喜欢未知的结果。 不确定的感觉让他觉得又甜美又苦涩。 不是赢,就是输。 那是一种在他体内不断搅动的感觉,一直搅动到他认为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了,唯一的解药是向前跨出去,用力挥几拳。麦克斯不是那种光想不练的男孩。 ✐ 现在的他回忆起过去,他最喜爱的一次打斗是打斗五号,他的对手是个高大精瘦的男孩,叫做瓦特.库格勒,那年他们十五岁。前四次的交锋中,都是瓦特胜利。但是,麦克斯这回觉得有点不一样,他的体内流着新血,胜利的血液,这股血液让人害怕,也让人兴奋。 一如往常,他们被人团团围住。地面肮脏得不得了,观战人群的脸上简直像是包上一层微笑,他们污秽的手指抓着钱,生气勃勃地呐喊着。除了呐喊之外,还是呐喊。 天啊,多么精采的一场骚动。他兴奋异常,恐惧万分。 两名拳击手受到现场热烈情绪的感染,脸上露出兴奋之情。紧张让他们的表情狰狞,全神贯注的眼睛睁得好大。 他们相互试探了一分钟左右后,开始缩短彼此的距离,风险也越来越大。这毕竟是一场街上的打架,不是一个小时的冠军争夺战,他们可没有时间穷耗。 麦克斯,上啊!一个朋友大喊。呐喊一句接一句。上啊,上啊,麦克斯鬼克星。你已经跟他对上了,你惹毛他了。犹太鬼,你已经跟他对上了,你惹毛他了! 麦克斯个头矮小,柔软的头发像一簇一簇羽毛,扁平的鼻子,还有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他比对手整整矮了一个头。他打拳的方式一点也不优雅,他弓着上半身,往前推挤,急速攻击对方的脸。库格勒一看就比他还强壮,技巧比他高明。他的身子保持直挺,挥出的拳头不断打中麦克斯的两颊跟下巴。 麦克斯继续进攻。 就算是遭受痛击,承受着痛楚,他继续往前冲。鲜血染红了他的唇,凝干在牙齿上。 他被一拳打倒在地,全场欢呼声四起。大家准备开始要计算输赢的钱。 麦克斯站了起来。 不过,他又再次被击倒。接着,他变换了攻击的战略。他先引诱瓦特.库格勒靠近,让他接近自己,一旦他靠过来,麦克斯正好朝他脸上打一记漂亮的快拳。这拳不偏不倚打在库格勒的鼻子上。 库格勒眼睛一花,双脚踉跄往后退了几步。麦克斯抓住机会,跟着他往前进。他转到库格勒的右边,又赏他一记猛拳,然后再一拳重重打在他肋骨上,让他失去了反击的能力。最后的一记右拳则击中他的下巴,麦克斯解决了他的对手。瓦特.库格勒躺在地上,烂泥洒满了金色的头发,两腿摊开呈八字。虽然他没有落泪,水晶般的泪珠却沿着皮肤表面滚下来。这些泪珠是被痛击而出的。 围观的人群开始倒数。 为了清楚起见,他们一定要倒数,吵杂声中混杂着倒数。 依照拳击赛的惯例,打输的一方要把胜利者的手臂举高。库格勒终于起身,绷着脸走向麦克斯.凡登堡,把他手臂抬举到空中。 谢了。麦克斯对他说。 库格勒警告:下次我会宰了你。 其后几年,麦克斯.凡登堡与瓦特.库格勒总计打了十三次架。瓦特总想洗刷麦克斯首度赢过他的那次耻辱,而麦克斯发誓要再度感受那光荣的一刻。最后比数十比三,瓦特胜。 他们两人一直打架打到一九三三年,十七岁那年。对彼此心不甘情不愿的敬佩已经升华成了真挚的友谊,两人也已失去了打架的冲动。两人一直工作到一九三五年,那年杰德曼工程公司解聘了麦克斯和其他犹太人,而纽伦堡法也立法通过并实施了,明文禁止犹太人拥有德国公民权,也禁止德国人与犹太人通婚。 有天晚上,他们在以前打架的街角碰头。瓦特说:天啊,以前的生活不是这样的,对不对?以前没有这种规定。他拍拍麦克斯衣服手臂上带有星星符号的臂章。我们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打架了。 麦克斯不同意他的说法。我们可以。你不能娶犹太老婆,但没有法律禁止你和犹太人打架。 瓦特笑了。只要你会打赢我,大概就需要立条这样的法律。 接续的几年内,他们尽量抽空碰面。麦克斯与别的犹太人不断遭受迫害,不断受虐。瓦特则埋首工作中,他在一家印刷厂上班。 如果你喜欢听八卦,好吧,那几年确实是出现过几个女孩子。有一个叫做坦妮亚,另一个叫做熙尔蒂,这两段感情都没有持续下去。可能因为不确定感与日渐升高的压力吧,麦克斯没有心思经营感情,他必须四处寻找工作,他能给那些女孩什么呢?到了一九三八年,日子已经辛苦到不能再辛苦了。 接着到了十一月九日,水晶之夜,碎玻璃之夜。 有好多犹太人在这次事件中遇害,但这个事件却成了麦克斯.凡登堡逃走的契机。那时他二十二岁。 好多犹太人经营的公司或机构,在水晶之夜遭到彻底拆除或洗劫一空。那晚,当公寓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麦克斯正窝在客厅里,舅妈、妈妈、表兄姐与表兄的孩子们也都挤在那里。 开门! 一家子面面相觑。他们很想一哄而散,躲到其他房间里,但恐惧是最难以理解的情绪,他们动弹不得。 声音又传来。开门! 伊萨克起身走向门口,刚被敲打过的木门摇晃着,还发出嗡嗡的声响。他转头看见众人脸上清楚展现的畏惧,接着转开门锁,打开门。 正如他们预料的,门外是一名纳粹,身上穿着制服。 不可能。 这是麦克斯的第一个反应。 他抓紧了母亲与离他最近的莎拉表姊的手。我不会走的,要是大家不能一块离开,我也不要走。 他在撒谎。 当其他人推选出他的时候,解脱感像某种猥亵的念头在他内心挣扎。他不希望感受到这种感觉,但是他却热烈迎接这份解脱,热烈到他几乎作呕。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呢? 然而,他接受了。 什么都不要带。瓦特告诉他:身上穿的衣服就好,我会帮你准备其他东西。 麦克斯。他妈妈喊他。 她由抽屉取出一张老旧的纸条,将纸条塞入他夹克的口袋里。要是你她最后一次抓住他,抓住他的手肘。这可能是你最后的希望。 他仔细看着她年老的脸庞,用力在她嘴上亲了一下。 走吧。瓦特拖着麦克斯,麦克斯的家人向他道别,给他点钱和几件贵重的物品。外面一团混乱,我们刚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 他们离开了。没有回头。 他为此承受着莫大的煎熬。 假使他离开公寓的时候,回头看了家人最后一眼,也许不会感到那般深重的罪恶感。但他连最后的一声再见也没说。 没有好好再看他们最后一眼。 什么都没有,就这样离开了。 往后两年里,他一直躲在瓦特早几年工作的大楼里,躲在一间废弃不用的储藏室。他们能得到的食物稀少,听到的流言却很多。幸存的有钱犹太人都移民走了,没钱的犹太人也想办法要离开,但成功机会不高,麦克斯的家人正属于后者。在不惹眼的情况下,瓦特偶尔会前去探视他们,有天下午他再次前往拜访,开门的是个陌生人。 麦克斯得知消息的时候,觉得身体好像被扭搓成一颗球,像张写错字的纸张,被人揉成了一团。像是人家不要的废弃物品。 他一方面心底觉得好恨,一方面却也感到欣慰。他日日努力让自己从噩耗中振作起来。这个打击很深,但是不知怎么地,他没有碎成千万片。 一九三九年六月,躲了六个多月之后,他们决定要展开新的计画行动,他们看着麦克斯离家前,母亲交给他的纸条。不错,他不只是逃走而已,他还背弃家人。在怪异的解脱感之中,他还是认为他当时的举动就是逃走,就是背弃。我们已经知道那张纸上写什么了: ★一个名字与一个地址 汉斯.修柏曼 墨沁镇天堂街三十三号 局势越来越糟,瓦特告诉麦克斯。他们随时会找到我们。黑暗中麦克斯的颈背紧弓着。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也可能会被抓,你可能要去找那个地方我已经怕到不敢再请人帮忙了,他们可能会出卖我。他们只有一条路可走。我南下到那里去找那个人。要是他已经加入了纳粹党,这是很可能发生的情况。如果这样的话,我就直接转身离开。起码我会知道这条路行不通,对不对? 麦克斯将身上剩下的每分钱,都交给瓦特作为旅费。几天后瓦特回来了。他们相互拥抱,麦克斯屏住呼吸问:结果呢? 瓦特点头。他没问题,他还弹着你母亲跟你说过的那架手风琴,你父亲的那架。他不是党员,他给了我钱。在这个阶段,汉斯.修柏曼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可能性。他很穷,结婚了,有一个小孩。 这点引起了麦克斯的注意。几岁? 十岁。不可能样样都如我们所愿。 对,小孩的嘴巴不牢靠。 能有这条路走,我们很幸运了。 他们闷不吭声坐着。过了一阵子,麦克斯首先打破沉默。 他一定已经讨厌起我了吧? 我认为他不讨厌你。你看,他还给我钱呢!他说他会守信用。 一个星期之后,有封信送到。汉斯通知瓦特.库格勒,有办法的时候,他会设法寄东西过来帮忙。他的信里面还有一张墨沁镇与慕尼黑都会区的地图,还有从帕辛(这是比较安全的火车站)到他家门的路线指南。他信上最后一行字是多余的: 小心 一九四〇年五月中,《我的奋斗》一书寄来了,一把钥匙用胶带黏在书皮内侧。 麦克斯认为那人真是天才。不过,一想起南下前往慕尼黑的旅途,他依旧因为胆怯而发抖。他当然不希望自己去麻烦别人,更希望自己不必踏上这段旅程。 事情不可能总是如你所愿。 尤其在纳粹德国的年代,更是不可能的。 时间再度流逝。 战事扩大。 麦克斯又在另一间空房里躲避外面的世界。 直到最后,无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了。 瓦特收到通知,他被派到波兰,延续德国对波兰人与犹太人统治权的主张,波兰人的命运好像比犹太人好多了。麦克斯南下的时刻也来临了。 麦克斯动身前往慕尼黑,然后抵达墨沁镇。现在,他正坐在一个陌生人的厨房里,请求他提供自己迫切需要的帮助,心坎里却痛苦地承担着他自以为应得的谴责。 汉斯.修柏曼握握他的手,对他自我介绍一番。 他摸黑为他煮了咖啡。 小女孩已经走开好一会儿了。不过,又有一阵脚步即将到来。无法预料的事情来了。 一团漆黑中,三个人各踞一角,目不转睛。只有那女人开口说话。 ◉罗莎的愤怒 莉赛尔再次慢慢入睡。罗莎.修柏曼独特的声音传进厨房,莉赛尔又惊醒了。 他是谁? 她认为勃然大怒的罗莎会噼哩啪啦大骂一顿,她起了好奇心,而她确实听见了走动与椅子拖动的声音。 莉赛尔忍耐了十分钟后,终于起身走到走廊。眼前的景象让她大吃一惊,因为罗莎.修柏曼正站在麦克斯.凡登堡旁边,看着坐着的他大口喝下她那味道差劲的豌豆汤。桌上点了蜡烛,烛光没有摇曳晃动。 妈妈的表情严肃认真。 她胖嘟嘟的手指因为忧虑而发亮。 不过,她脸上好像显露出欣喜的表情。她并不是因为自己拯救了某人免于遭受迫害而欢喜,这欢欣之情是来自于你瞧,至少他没有抱怨啊。她一下看着汤,一下看着犹太人,眼睛来回转动。 她再度开口说话,只问了他还要不要再来一点。 麦克斯婉谢了。他冲到水槽边上呕吐,他的背部抽搐晃动,双臂打直,十指紧抓着金属水槽。 耶稣、圣母玛丽亚、约瑟、我的这些老天爷啊。罗莎喃喃自语:又一个吐了。 麦克斯转过来道歉,胃酸卡在喉咙,所以他的声音模糊又微弱。对不起,我吃太多了。我的胃,妳知道,已经好久没我的胃没办法一下子承受这么多 让开。罗莎下令,然后动手清洁水槽。 罗莎清理完毕,看见麦克斯坐在餐桌前,汉斯坐在他的对面,两手握拳放在木板桌面。 莉赛尔站在走廊上,看见了陌生人扭曲的脸庞。那张脸庞后面,她看见妈妈脸上抹上愁容。 她凝视着养父母。 这些人是谁? ◉莉赛尔所得的教训 汉斯与罗莎究竟是怎样的人?这个问题不易解答。善心人士?过于无知而可笑的人?脑袋有问题的人? ★汉斯与罗莎的处境 实在是麻烦大了。事实上,是非常非常的麻烦。 当一个犹太人三更半夜出现在你家,出现在纳粹主义的发源都市,任谁都会承受极深的痛楚。焦虑、怀疑、妄想症一一作祟,每个症状都让人贼头贼脑疑心未来是否会出现地狱般的后果。 让人惊讶的重点是,尽管恐惧在漆黑中发散五彩的光芒,他们莫名其妙竟然压抑住激动的情绪。 妈妈命令莉赛尔走开。 回床上去,小母猪。她的声音冷静且坚定,与平常不同。 几分钟过后,爸爸进来房间,他拉开空床上的罩单。 妳没事吧,莉赛尔? 嗯,爸爸。 妳看到了,我们有客人。漆黑中她只见到汉斯.修柏曼模糊的高长身影。今天晚上他要在这里睡觉。 我知道了,爸爸。 几分钟之后,麦克斯.凡登堡进到房间。他默不出声,身影朦胧,好像也没呼吸,没有动作。但他却有办法从房门走到床上,然后躲到棉被下面。 一切都好吗? 又是爸爸的声音,这次他是对麦克斯说的。 麦克斯的声音从嘴中飘出,他的回答像是天花板上发霉的污渍。很好,谢谢你。爸爸走到莉赛尔床边,坐到他平常坐的椅子上,麦克斯又说了一次:谢谢你。 过了一个小时之后,莉赛尔才又入眠。 她睡得又香又久。 隔天早晨才过了八点半,一只手臂摇醒莉赛尔。 手臂另一端传来的声音告诉她,今天不用去学校上课了。她得请病假。 她完全清醒之后,她看着睡在对面床上的陌生人,只见到披散的头发从毛毯里露出,而那人一点声息也没有,好像已经训练自己连睡觉都可以寂静无声。她战战兢兢地从他身边走过,随着爸爸走到走廊。 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厨房跟妈妈都这么沉静,像是典礼开场之前那种莫名的肃穆。这份安静只维持了几分钟之久,莉赛尔松了一口气。 厨房里有吃的,还有吃东西的声音。 妈妈宣布当天首要的工作。她坐在餐桌前说:莉赛尔,妳听好,爸爸今天有话跟妳說。事态相当严重,她居然没有骂她母猪,显示自我克制情绪的技巧高超。他有话跟妳說,妳好好听着,清楚了吗? 莉赛尔还在吞咽食物。 清楚了吗,妳这个母猪? 听到这种口吻,让她觉得好多了。 莉赛尔点点头。 莉赛尔回房里拿衣服的时候,躺在对面床上的人已经翻了身。他卷曲的身体不再像是根木头,而是呈现一个之字型,从一边斜斜延伸到另一边,曲折地将床铺区隔成好几块。 就着陈旧台灯所发出的光线,她看见他的脸庞。他的嘴张开,皮肤是蛋壳色的,下巴长满了小胡子,他的耳朵硬又平,鼻子不大但形状奇怪。 莉赛尔! 她转身。 还不走! 她动身去盥洗间。 换好衣服走到走廊,她就知道她和爸爸要去的地方不远。爸爸站在地下室的通道前,浅浅微笑,点亮了灯,带领她往下走。 ✐ 防漆罩布叠成一堆一堆,整个房间充满了油漆的气味。爸爸站在地下室,要她放轻松。以前学习识字时他们漆在墙上的字,现在反射着光芒。有些事情我要告诉妳。 莉赛尔坐在一堆一公尺高的防漆罩布上,爸爸则坐在一个十五公升容量的油漆桶上。他先花了几分钟思索适当的字眼,想好后才起身发表谈话。他揉了揉眼睛。 莉赛尔,他小声说:我以前从来不敢肯定这件事情会真的发生,所以我也从来没有跟妳提起过,我没有告诉過妳我自己的故事,没说过楼上那个男人的故事。他从地下室的一头走到另外一头,光线放大了他的身影,墙壁上的影子活似巨人。他走过来又走过去。 他停止踱步之后,影子隐约尾随在后,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总是有人随时随地在监视你。 我有没有告诉過妳,我的手风琴打哪儿来的?他问,然后开始讲故事。 他详细说明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与埃立克.凡登堡的故事,提到后来他拜访战殁士兵的妻子。那天跑进房间的小男孩,就是现在楼上的那个男人,懂了吗? 偷书贼坐着倾听汉斯.修柏曼的故事,故事整整讲了一个小时之久。接着,说实话的时刻到了,他必须明明白白告诫她。 莉赛尔,妳要好好听着。爸爸拉她站起来,握住她的手。 他们面对墙壁。 墙壁上有深色的影子,还有他们练习识字的痕迹。 他紧抓着她的手指。 记得元首生日那天晚上,我们从祝寿营火那边走路回家的路上,记得妳答应过我什么事情吗? 莉赛尔随即对着墙壁回答说:我答应你,我会保守一个秘密。 没错。漆在墙上的文字散布在两个手牵手的影子间,有些字停留在他们的肩上,有些在他们头顶上休憩,有的悬挂在手臂上。莉赛尔,要是妳对任何人提到楼上那男人,我们全家就麻烦大了。他得好好吓唬她,又得要安抚她,让她能冷静下来,这之间的尺寸非常难拿捏。他一句一句击破她的心防,他发出金属光芒的眼睛望着她,他别无良策,但仍旧平心静气。最好的结果是我跟妈妈被人带走。汉斯当然怕自己会恐吓她过了头,但是他计算过他们所冒的危险,他宁愿深深吓唬,也不要恐吓得不痛不痒。莉赛尔必须绝对服从,立场坚定。 谈话接近尾声。汉斯.修柏曼看着莉赛尔.麦明葛,先确定她正专心听着。 他列举出可能会发生的后果。 要是妳跟任何人提到楼上那男人的事情 她的老师。 鲁迪。 不管是谁。 重要的是,他们都会受到处罚。 一开始,他说:我会先拿走妳全部的书,全都给烧了。无情的恐吓。我会把书丢到炉灶或是壁炉里。他扮演着暴君的角色,但这是必要的。懂了吗? 这个恐吓不偏不倚,漂亮打中她的死穴。 她的眼底涌出泪水。 懂了,爸爸。 还有,他必须保持冷酷,他必须竭尽所有气力才得以让自己冷酷无情,他们会把妳带走,妳希望这种事情发生吗? 她现在当真哭了起来。不要。 很好。他紧紧抓住她的手:他们会拖走楼下那个男人,也许也会拖走妈妈跟我,这样的话,我们会永远、永远都没有办法回家。 这恐吓奏效了。 莉赛尔快哭到不行了。汉斯好想把她拉到身边,紧紧抱着她,但他没有。他蹲下来,直直盯着她的眼睛,说出到目前为止最温和的一句话:妳懂我说的话了吗? 她点点头,嚎啕大哭。在充满油漆气味的空气中,爸爸在煤油灯光下搂住了沮丧的她。 我懂了,爸爸,我懂了。 莉赛尔靠在爸爸的身上,她的声音也因此而模糊不清。他俩维持这个姿势好几分钟,莉赛尔抽咽,爸爸揉着她的背。 回到楼上之后,他们看见妈妈独自坐在厨房里沉思。她一看见他们,马上站起来挥手要莉赛尔过去。她注意到莉赛尔脸上一条条干枯的泪痕,一把将她拉过去,以她特有的粗鲁方式给她抱了个满怀。小母猪,没事吧?她不需要听见回答。 一切都很好。 不过,一切也都糟透了。 ◉沉睡者 麦克斯.凡登堡睡了三天之久。 那三天里面,莉赛尔偶尔会看着他。到了第三天,探望他、看看他是不是在呼吸,这件事情已经让莉赛尔著迷不已。她现在明白了,他嘴唇的动作,越冒越多的胡须,足以证明他还活着。还有,还有,他作梦的时候,他的头每抽动一次,那头像小枝粗的乱发就微微晃动一下。 常常,她守视他的时候,她在心底幻想,他刚刚才醒过来,他的眼睛张开看见了她,看到她正在看他。这念头让她觉得丢脸死了。被他逮到的念头一方面折磨她,一方面又令她兴奋不已。她害怕被他发现,却也希望他会知道自己正在看他。而只有妈妈高声大喊,才会让她依依不舍离开那里。离开之后,她松了一口气,但也好失望,因为他醒来的时候,她可能不在现场。 他长长的沉睡清醒过来之前,偶尔会说起梦话。 他小声念出一串名字,好像点名一样。 伊萨克。露丝舅妈。妈妈。瓦特。希特勒。 家人。朋友。敌人。 他们全都与他一块躺在棉被底下。有时候,他好像在与他自己对抗,不要。他轻声说,重复了许多次不要。 经过观察,莉赛尔已经注意到她和这个陌生人之间的相似点,他们俩都在激动不安的情绪下来到天堂街,两个人都做恶梦。 时间到了,他醒过来。因为不知身在何处,他害怕得不得了。他睁开眼睛之后,嘴巴张开了一下,接着坐起来,身体呈直角。 咦! 一小片声音从他嘴中溜出。 他看见头顶有个上下颠倒的女孩子脸蛋,这张陌生的脸孔让他迷惑了好一阵子。他赶紧回想、思索,想起了自己现在究竟是坐在哪里,现在是何年何月。过了几秒钟,他搔搔头(发出了获得启发的窸窣声)。他看着莉赛尔,动作断断续续,由于眼睛睁开了,他水汪汪的棕色眼睛露出来了,他的眼神既深沉又忧郁。 出于本能反应,莉赛尔倒退了几步路。 她的动作太慢了。 这个陌生人的手已经伸出来了,因睡眠而温暖起来的手,现在捉住她的膀臂。 麻烦妳。 他的声音有点压抑,好像在咬指甲一样,他的声音好似要掐进她的肉里去。 爸爸!她大喊。 麻烦妳。他的声音轻柔。 那时已是黄昏,天色灰暗,夕阳闪耀,由于窗帘布料的关系,只有黯淡的光线进入房内,如果你是乐天派的,就把那黯淡的光线看作是青铜色的吧。 爸爸走过来,他先是站在门口,看见了麦克斯.凡登堡紧握的手指与绝望的脸庞,他的手指与目光都牢牢不肯放开莉赛尔的手臂。我看,你们两人已经认识了。他说。 麦克斯的手指开始松开。 ◉交换恶梦 麦克斯.凡登堡保证不再睡在莉赛尔的房间里。他第一天晚上究竟在想什么?一想到他睡到人家的房间里,他就万分惭愧。 他想替自己找借口。刚到的时候,他手足无措,所以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他认为地下室是唯一可以容纳他的处所,也没去想那里有多么冷,有多么孤单。他是犹太人,要是他注定要在某处活下去,那里要不就是地下室,要不就是一个类似地下室、能让他躲起来苟活的地方。 对不起。他从地下室的阶梯上向汉斯与罗莎告解。从现在开始,我会留在楼下,你们不会听见我的声音,我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汉斯与罗莎陷在进退两难的绝望中。他们没有反驳麦克斯,甚至也没提到楼下太冷。他们把毛毯搬到地下室,在天花板上装了煤油灯。罗莎坦承,家中食物不多,听到这个,麦克斯极力央求她只提供他剩菜剩饭,而且只有在没人想吃之后才拿给他。 不用,不用啦。罗莎向他保证:我会尽量把你喂饱。 他们也把莉赛尔房里空床上的床垫搬下去。她的床上改放防漆罩布,好一场交换啊。 ✐ 汉斯与麦克斯把床垫搬到地下室的楼梯下,用防漆罩布在一侧搭了道布墙。这些布幕长度够,足以遮蔽麦克斯容身处的三角形入口,而且若麦克斯需要多点空气,也可以轻易移开布幕。 爸爸对他道歉:这样安排很寒酸,我知道这点。 比什么都没有好。麦克斯要他放心:多于我应得的,谢谢你。 他们把几个油漆罐摆在适当的位置,汉斯真心认为这样的摆设看起来像是一堆随便放在角落里,又不挡路的废弃物。唯一的问题是,任何人只要移开几罐油漆,拿下一两块防漆罩布,就能发现里面躲着个犹太人。我们只好希望这样够安全了。他说。 一定够安全。麦克斯慢慢爬进去,他又重复一次:谢谢你。 谢谢你。 对麦克斯.凡登堡而言,谢谢你也许是他口中吐出最可怜的一句话,只有对不起这三个字可以媲美。罪恶感让他倍受煎熬,时常刺激他冲动地想说出这两句话。 刚苏醒过来的几个小时,他真想干脆走出地下室,离开这间屋子。这个念头他想过多少次?铁定有几百次之多。 不过,每每想起这念头,他只会心生内疚。 内疚让这念头更加可耻。 他想走到屋外,天啊,他多么希望能够走出去(至少,他期望自己会想走出去)。不过,他也明白自己不敢跑出去。这种心态,跟他离开司徒加家人的心态十分接近:多么希望自己留下来,但又知道自己不敢留下来。 活下去。 活着就是活着。 活着的代价是罪恶感与惭愧。 ✐ 麦克斯刚搬到地下室的前几天,莉赛尔没有跟他打交道。她不承认他的存在,不承认他发出沙沙声的头发,不承认他冰冷滑溜的手指。 她不承认饱受折磨之苦的这个人,正在她的家庭中活着。 妈妈与爸爸。 他们之间笼罩着严肃气氛,经过多次的讨论之后,他们还是无法做出决定。 他们研究过送他到别的地方的可能性。 不过,送去哪? 他们没有答案。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孤独无依,束手无策。麦克斯.凡登堡无处可去,他只能依靠他们,汉斯与罗莎。莉赛尔从没见过他们这么频繁、这么严肃地相互对望。 罗莎与汉斯两人负责送食物到地下室,他们还准备一个空的油漆罐收集麦克斯的排泄物。汉斯小心翼翼将排泄物倒掉,罗莎则提了几桶热水让他洗澡,麦克斯身体很脏。 十一月来了。每当莉赛尔要出门,一大团的冷空气就在门口外等着她。 毛毛雨不停飘落。 落叶被打落到路面上。 没多久,轮到偷书贼下去地下室,是他们命令她下去的。 她带着迟疑走下阶梯,知道自己一句话也不用讲,光是双脚拖地走路的声音就足以惊醒他。 她站在地下室中央等待着,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一大片幽暗的田野中,成堆的防漆罩布是收成的农作物,太阳隐没到农作物的后方。 麦克斯走出来,他的手上拿着《我的奋斗》,他到了墨沁镇之后,就说要把书还给汉斯,但是汉斯说他可以留着。 端着晚餐的莉赛尔一直盯着那本书瞧。她在BDM看过这本书几次,但她们从来没有在活动里面念过或用过这本书。偶尔,聚会中会提到这本书的伟大,指导员也保证,几年后她们参加希特勒青年团高年级分部的时候,就有机会研读这本书。 麦克斯发现她在注意这本书,也跟着瞧了一眼。 那她低声说。 她的声音像一缕诡异的线条,在她嘴里缠啊绕啊,就是说不出口。 麦克斯只好把头靠近她一点。妳說什么? 她把豌豆汤端给他,匆忙走回楼上。她满脸通红,觉得自己好傻。 那本书好看吗? 她在盥洗室里对着小镜子练习她想说的话。她下楼之前,麦克斯才刚刚用过油漆罐,所以她身上还闻得到尿液的味道。臭死了,她想,臭死人了啦。 除了自己的尿之外,你大概不会觉得别人的尿是香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每天进入梦乡前,她听见爸妈在厨房里讨论他们过去、现在和未来所做的事情。在那段时间里,麦克斯的影像一直在她身边逗留,他总是一副既受伤又感恩的表情,还有他那水汪汪的眼眸。 只有一次,厨房里有人情绪失控。 是爸爸。 我知道! 他的声音充满了苦恼。他立即压低声音,低到让人听不清楚。 不过,我必须继续去啊。一星期至少去个几次,我不可能一直都待在家里,我们需要用钱,要是我把那里演奏的工作辞了,他们会怀疑我的,可能觉得我干了奇怪的事情。上星期我跟他们說妳病了,但是现在我们不能表现出情况有异啊。 问题摆在眼前。 生活出现了严重到不能再严重的剧变,但是他们又必须表现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你想想看,脸上挨了一个巴掌,却还得笑脸迎人,还有,还有噢,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得伪装出这个样子。 如果你家藏了个犹太人,这就是你的日常生活。 几天过去了。接着,几个星期过去了。撇开其他事情不论,他们好歹带着烦恼接受了已发生的事实,战争、守信用与手风琴所带来的一切后果。还有,接受事实才不过大半年的时间,修柏曼一家就失去了儿子,而由一名危险的犹太人取而代之。 最让莉赛尔震惊的莫过于妈妈的改变。妈妈分配食物的计算方式变了,本来恶名昭彰的那张嘴巴开始缄默了,硬纸板般的脸孔甚至露出了比较温柔的表情。有件事情越来越清楚。 ★罗莎.修柏曼的特质 她这女人善于面对危机。 麦克斯现身天堂街一个月之后,罹患关节炎的海莲娜.施密德不再请她们帮忙洗烫衣物了。就算如此,罗莎也只是坐在餐桌前,递给莉赛尔一个碗。今天晚上的汤,味道不错。 难喝死了。 莉赛尔每天出门上学前,她斗胆跑出去踢足球之前,或者她去送衣服之前,丽莎都低声交代她:莉赛尔,还有噢,妳要记住她指指莉赛尔的嘴,彼此皆心知肚明。莉赛尔点点头之后,她会说:好乖,母猪,出门吧。 爸爸的话没错,连妈妈说的也对,莉赛尔好乖,不管去到哪,她都闭上嘴吧,把秘密深深埋藏心底。 跟平常一样,她跟鲁迪在镇上闲晃,听他胡扯些有的没有的。有时候,他们相互比较从希特勒青年团分部抄来的笔记,鲁迪这时才提到法兰兹.杜伊雀,男孩子分部里那个性情残暴的年轻指导员。鲁迪谈着杜伊雀带队的极端手段,或者会反覆叙述他自己打破比赛纪录的故事,把他上一次在天堂街足球场上的得分经过评论一番,并且重新播报一回。 我已经知道了。莉赛尔向他保证:我人就在现场。 所以咧? 所以我亲眼看到你得分啊,猪脑袋。 我哪知道妳看见了啊。我倒认为妳很有可能趴在地上,舔着我得分那一脚踢出去的泥土。 鲁迪的蠢话,柠檬色的金发,还有趾高气扬的模样,大概是让莉赛尔神志得以保持清醒的原因。 他很自然就拥有一种自信,认为生活没什么大不了,无须认真对待,生活只是无尽无休的射门、搞笑、一再重复无意义的聒噪话。 另外,莉赛尔的生活还有镇长夫人,以及在镇长的书房里看书。书房现在变得很冷,每去一次就变得更冷一点,但是莉赛尔照样去。原先,她都选几本书,每本念个几段。有天下午,她发现自己舍不得放下一本叫做《吹哨客》的书。一开始这本书吸引她的缘故是因为她偶尔会碰见天堂街的吹哨客菲菲库斯,她记得他穿着外套、佝偻着身子的样子,记得他在元首生日那天出现在祝寿营火旁。 这本书的第一个事件是一宗谋杀案,发生在一条叫做维也纳的路上,有人被刺死,那条路离史蒂芬圆顶教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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