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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三我的奋斗

偷书贼 馬格斯.朱薩克 24780 2023-02-05
主题:回家之路悲伤的女人奋斗者夏天的要素亚利安裔老板娘 打鼾者两个恶搞的家伙还有综合口味棒棒糖形状的报仇 ◉回家之路 《我的奋斗》。 元首亲笔写的书。 这是莉赛尔.麦明葛到手的第三本重要书籍,不过,这回她没有动手偷,这本书主动出现在天堂街三十三号。莉赛尔每晚都会做恶梦醒来,然后再次慢慢入睡,这本书就在她再次入睡的一个小时之后出现的。 有人说,她能拥有那本书,根本是个奇迹。 这本书的来源,起始于营火燃烧那晚,回家的路上。 他们朝着天堂街走回家。差不多走到一半,莉赛尔再也忍不住了。她弯下腰,拿出冒着烟的书,两只手笨拙地把书一手抛过来,一手抛过去。 等书的温度下降得差不多之后,父女俩望著书好一阵子,等着有人先说话。

爸爸说: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他手伸过去,一把抓住了《耸耸肩》。无须解释,他一看就知道莉赛尔从火堆里偷了这本书。书又热又湿,青一块,红一块,好像在害羞似地。汉斯.修柏曼翻开书,翻到第三十八页与第三十九页之间。又偷了一本书? 莉赛尔揉揉肋骨。 是的。 又偷了一本。 看来爸爸提议:我不用拿烟卷去换书了啰?妳偷这些东西的速度要是跟我用买的一样快,我就不用换了。 莉赛尔跟爸爸不一样,她没出声。这也许是她第一次了解到,犯罪行为的本身就足以解释一切。她无话反驳。 爸爸仔细查看书名,大概是在好奇着这本书到底会对德国人的心灵与智力造成怎样的威胁。他把书递回给莉赛尔,而事情发生了。 耶稣、约瑟、圣母玛丽亚、我的这些老天爷啊!每个字一说出口就没了声音,每个字戛然中断之后,下一个字又随着出现。

小罪人忍不住问:怎样,爸爸?什么事情? 就是这样。 就像大多数刚得到启发的人一样,汉斯.修柏曼麻木地站着不动。他接下来可能会大喊大叫或者咬紧着牙根不说话。另外,他也很可能重复他最后所说的那句话,不久前才说的那句话。 就是这样。 这回,他的声音像是打在桌上的一拳,饱满而结实的一拳。 他看到了某种东西。他迅速把那个东西检视了一番,从一头看到另外一头,快得好像在比赛似的。但是那个东西太高太远了,莉赛尔看不见。她求他:告诉我嘛,爸爸,什么事情?她好烦恼,担心他会告诉妈妈偷书的事情。人类就是人类,这是她眼前所挂念的唯一事情。你会跟她说吗? 妳說什么? 高大的汉斯.修柏曼还在关注着那样东西,他的回答冷淡。

她举起书。这个。她在半空中挥舞著书,好像挥动着一把枪。 爸爸不解。为什么我要告诉她呢? 她讨厌那样的问题,这问题迫使她承认一件不名誉的事实,暴露出她下流、惯窃的天性。因为我又偷东西了。 爸爸蹲下去,举起一只手放在她的头上,他修长而粗糙的手指轻抚着她的头发。他说:当然不会告诉她,莉赛尔。妳没事的。 那么,你会怎么做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 在慕尼黑街的稀薄空气中,汉斯.修柏曼将会做出什么了不起的举动呢? 告诉你之前,我想,我们应该先看看,在他下决定之前,他在看什么。 ★爸爸眼前一晃而过的景象 一开始,他看到了莉赛尔的书:《掘墓工人手册》、《小狗福斯特》、《灯塔》, 还有现在这本《耸耸肩》。

接着,他看到厨房,看见了个性急暴的小汉斯。 小汉斯检视放在莉赛尔常念书的桌子上的那些书, 他说:这个丫头念的是什么垃圾啊?他的儿子重复了这个问题三次。 接着,针对更适合她阅读的材料,小汉斯提出了建议。 听好,莉赛尔。爸爸一手抱着她,推着她继续往前走。这是我们的秘密,这本书。到了晚上,或者在地下室的时候,我们来念这本书,就像我们念别的书一样。但是,妳必须答应我一件事情。 任何事情我都答应,爸爸。 夜色宁静,万物都在倾听父女间的对话。如果我要妳为我保守一个秘密,妳要帮我。 我保证。 很好。那我们走吧。再晚的话,妈妈会大发脾气的。我们不希望她生气,是吧?不要再偷书了噢? 莉赛尔露齿一笑。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几天后不久,她的养父又设法用几根烟卷换来了一本书,不过,这本书不是换给她的。他敲着墨沁镇纳粹党办公室的大门,问了有关入党申请的事情。他们一讨论起他的申请案,他就交给他们自己仅有的几块钱与十来根烟卷,换来了一本二手《我的奋斗》。 祝你阅读愉快。一名党员说。 谢谢。汉斯点点头。 到了街上,他还依然听得见里面的人声,其中有个人的声音额外清晰。他的申请永远不会得到批准。那个人说:就算他买了一百本《我的奋斗》也是没有用的。全体一致同意他的说法。 汉斯右手拿著书,心中想着邮资、没有烟抽的日子、以及给了他这个绝妙主意的养女。 谢谢妳。他反覆说着。一个路人询问他刚刚说了什么。

汉斯表现出他一贯的亲切态度,他回答:没什么,好心的人,什么事情也没。希特勒万岁!接着他沿着慕尼黑街往回走,手中握着元首所写的书。 在那一刻,汉斯.修柏曼的心中一定多多少少五味杂陈,因为他的点子不光来自莉赛尔的启发,也来自于他的儿子。他是不是担心自己再也看不见儿子了呢?在另一方面,点子的诞生让他欣喜若狂,但是他还不敢去想这个点子所牵涉的困难、危险,以及严厉的荒谬后果。现在,有这个点子就够了,这个点子是不能遭到破坏的。好吧,要实现这个点子是另外一回事。现在,还是让他享受这份欣喜的感觉就好。 给他七个月的时间。 然后我们来看他的点子实现了没。 噢,我们多想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呀。 ◉镇长的书房与悲伤的女人

毫无疑问,某件重大的事件正朝着天堂街三十三号逼近,莉赛尔当下浑然不知。让我借用一句人类常讲的话,她现在是火烧眉毛,且顾眼前就好。 她偷了一本书。 有人看见她。 偷书贼也晓得有人看见她。接着偷书贼出现了必然的反应。 分分秒秒,她都在担心;更准确地说,她都在妄想。犯罪行为会让人变得常常妄想,尤其是小孩子,他们会想像出各式各样遭受逮捕的情节。举例来说:有人从巷子里杀出来抓你;学校老师突然知道你曾犯下的所有罪行;一有树叶变色或是远方的大门啪嗒一声关上,警察就出现在家门口。 妄想本身对莉赛尔而言就是惩罚,把洗好的衣物送到镇长家所承受的担心恐惧,也是一种惩罚。我相信大家都猜到了,送衣服的日子来临之时,莉赛尔确实就那么刚好忽略了葛兰德大道上的房子。她送衣服给罹患关节炎的海莲娜.施密德,她到爱猫的范嘉纳公馆收取衣物,但是,她就是没去镇长海恩兹.赫曼与夫人依尔莎的那栋房子。

★快译通 镇长这个词的德文是burgermeister 第一次,她说她刚好就是忘记去那里收衣服,这是我听过最烂的借口,因为那栋房子高踞山丘上,俯瞰整个小镇,忘不掉的。她又跑了一趟,回来依旧两手空空,这次她谎称无人在家。 没人在家?妈妈不相信。怀疑让妈妈忍不住取了木杓,对着莉赛尔挥动起来,她说:现在给我回去那里。要是妳没有拿着要洗的衣服回家,就不用回家了。 妳說真的吗? 这是鲁迪的反应,他听了莉赛尔转述妈妈的话。妳要不要跟我一起逃走? 我们会饿死。 反正我现在已经快要饿死!他们笑了。 不行。她说:我必须要回去那里。 鲁迪跟上来,他们如往常一样走在街上。他总想表现出绅士风范帮她提衣袋,不过,莉赛尔从不让他拿。只有她自己的头上盘绕着处罚的威胁;因此,只有她自己值得信赖,只有自己会用正确的方式提着衣袋。其他人可能会很粗鲁,会扭到衣袋,或者一不小心就挤到衣服,不值得冒这种险。还有,倘若她让鲁迪替她拿衣袋,他很可能期待她用一个吻来回报他的协助,这种情形是不能让它发生的。除此之外,她也习惯了衣袋的重量,每走一百步左右,她就换一边肩膀背,以减轻压力。

莉赛尔走在左边,鲁迪走在右边,大多数时候都是鲁迪在说话。他说到上次天堂街的足球比赛,说他在他父亲店里的工作,说任何他想得到的事情。莉赛尔努力想听他说话,但是却办不到。她只听到恐惧,鸣响的声音不停传到她耳朵,他们一步步接近葛兰德大道,恐惧的声音就越来越响亮。 妳干什么?不是到了吗? 莉赛尔点点头,表示鲁迪说的没错。她刚想要经过镇长家门而不停,想用这招争取时间。 好了,去吧。鲁迪催促她。墨沁镇渐渐笼罩在夜色中,冷空气从地面升起。去啊,母猪。他停在围栏门旁。 过了小径之后,到房子的正门还有八层台阶。雄伟的大门看起来像是一只怪兽,莉赛尔对着黄铜门环皱起眉头。 妳在等什么?鲁迪大喊。 莉赛尔转过身面向马路。有没有办法,什么办法都好,可以让她躲开眼前这一切吗?是不是还有什么说辞她没想到的?或者,坦白说吧,还有什么谎话她没想到的?

我们没有时间在这里耗。鲁迪遥远的声音又传来。妳到底在等什么啊? 你可以闭嘴吗?史坦纳?她压低声音嚷道。 妳說什么? 我说:闭嘴,你这个蠢猪头 说完,她又转向大门,她拉起黄铜门环,轻轻叩了三下,动作缓慢。门里面,脚步声音接近。 起先,她没有看着镇长夫人,她的眼光集中在手上的衣袋。她把袋子递过去的时候,她眼睛在查看袋口的细绳。夫人把钱交给她,然后,没事。从来不开口的镇长太太只是穿着浴袍站着,柔软蓬松的头发在后脑杓扎成一把短马尾。她感觉到一阵风吹过,好似一具想像中的尸体发出的呼吸。夫人仍旧不发一语。莉赛尔鼓起勇气看着她,她的表情没有责备的意味,只是冷若冰霜。她看了莉赛尔背后的男孩一眼,点点头,退后一步,把门关上。 莉赛尔停在那里好一会儿,面向一片垂直的厚木板。 喂,母猪!她没回应。莉赛尔! 莉赛尔倒退。 小心翼翼地。 她倒退走了几步台阶,心里盘算着。 也许她完全没有看见她偷书,那时候天色已经渐渐变黑了。有时候,有人似乎直望着你瞧看,实际上他们全心看着其他的事物,或者只是在出神。也许那时候是这样的情况。不管答案是什么,莉赛尔不想再多去想了。她做错事情而没受到处罚,这样已经够了。 她转身,把剩余的台阶好好走完。最后一个跨步,她一次跨了三层台阶。 走吧,猪头。她甚至还让自己笑了一下。十一岁小孩妄想的影响力很大,而十一岁小孩一得到解脱,精神就亢奋起来。 ★让亢奋度降低的一件事 她没有受到处罚。镇长太太的确看见她了,她只是在等适当的时机。 ✐ 几个星期过去了。 天堂街的足球赛。 每天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做完恶梦后,以及待在地下室的午后时间里,她都在读《耸耸肩》。 她又顺利去了一趟镇长家。 一切都很好。 到目前为止。 下一次,莉赛尔去镇长家的时候,鲁迪没跟来,机会自己送上门来了。那天她是要去收衣服的。 镇长夫人打开大门,并没有如平常一样提着衣袋,她退到一旁,苍白的手与手腕对着莉赛尔打了手势。夫人要莉赛尔进去。 我只是来拿衣服回去洗的。莉赛尔的血液在身体里先是凝结,接着崩裂,整个人几乎在台阶上碎成一片一片的。 镇长夫人开口对她说了第一句话。她伸出冰冷的手指说:等等。当她确定莉赛尔停止不动之后,转身快步走回屋内。 谢天谢地。莉赛尔吐了一口气。她去拿东西了。她脑子里想的东西是衣服。 不过,镇长夫人拿回来的,却是跟衣服完全无关的东西。 她回到门口,用一种又虚弱又坚定的姿态站着,相当神奇。她捧着一叠高高的书,从肚脐一直叠到胸口,抵在肚子的前方。她站在宽敞的门廊前,看起来弱不禁风,浅色的长睫毛微微动了一下,表达出一个建议。意思是:进来看看。 她要开始折磨我了,莉赛尔心里想,她要带我进去,点起火炉,把我丢进去,把我、书跟所有的东西都扔进去。不然就是把我锁在地下室里,不给我吃东西。 不过,可能是书本的吸引力太大了,莉赛尔不由自主走进去。她的鞋子在木头地板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让她羞得抬不起头来。她接着踩到一个地方,木头地板像是被人踩到伤口,哀嚎了两声,她差点就停下脚步。夫人没有被吓到,只是回头看了一眼,然后继续往前走。她走到一扇棕色的门前,她的表情提出一个问题。 妳准备好了吗? 莉赛尔略往前伸了脖子,一副她可以看穿那扇门的模样。不用说,这个动作是个提示,意思是打开门。 耶稣!圣母玛丽亚 她大喊。这句话传到一间清冷,却塞满书的房间里面。到处都是书!四面墙壁都是书架,书架上整整齐齐塞满了书,几乎看不到墙壁上的油漆。五颜六色的书,黑的,红的,灰的,书背上有各式各样不同字型、大小相异的字。这是莉赛尔.麦明葛所见过最美的事物之一。 她露出惊奇的笑容。 居然有这样的房间! 她努力用手臂掩藏脸上的笑意,但是她随即了解这样是没有用的。她可以感觉到镇长夫人的眼睛正上下打量着她,莉赛尔回望的时候,夫人的一双眼睛正停留在她的脸上。 她俩都没开口说话,僵持的时间超乎她的想像,像是橡皮筋延伸变长,等待着啪一声断裂。莉赛尔先打破沉默。 可以吗? 这三个字落在铺着木头地板、仿佛有几英亩那么空旷的地面上,书本离她好几哩之远。 镇长夫人点点头。 是的,妳可以看看。 ✐ 房间逐渐缩小,偷书贼最后抵达了几步之外的书架。她用手背轻触第一排书架,耳朵聆听指甲滑过每一本书所发出的刷刷声,声音听起来如音乐或是跑步的节奏。她用最快速度将双手滑过书架,滑过一排又一排书架。她笑了,她的声音爬上了喉头。她最后停下来站在房间中央,来回看着自己的手指与书架,看了几分钟。 她碰到了几本书? 她感觉了几本书? 她走到书架旁再感觉一次,这次她放慢速度,手掌朝着前方,手部的肌肉感受到书跟书之间形成的高低起伏。在吊灯照射出的明亮光线下,感觉到神奇奥妙,美不胜收。有好几次,她想从架上抽出一本书,但是她不敢弄乱书,它们太完美了。 她往左边一望,又看见夫人站在一张大书桌旁,仍旧捧着那堆书,开心地弯着腰站着,脸上的微笑好像使得嘴唇都无法言语了。 妳要我帮忙? 莉赛尔没有把问题问完,反而以实际行动来完成她想提的问题。她走过去,从夫人手上轻轻接过书,然后把书放在微开的窗户旁,书架的空位上。屋外的冷空气流入屋内。 一时之间她想把窗户关起来。不过,她认为最好还是别动手,这里不是她家,她不可以乱动东西,所以她走回夫人的旁边。夫人脸上的笑容现在带着悲伤的表情,纤细如女孩的手臂垂下来。 现在呢? 房间里面弥漫尴尬的气氛。莉赛尔又快速扫视一次墙上的书,几个字在她嘴中蠢蠢欲动,她一口气全都说出口:我该走了。 她想了三次,才终于离开了那间房间。 她在走廊上等了几分钟,夫人却没有跟出来。莉赛尔走回房门口,看见她坐在书桌前,茫然瞪着一本书。她决定不去打扰她,走回玄关去拿待洗的衣物。 这次,她避开地板上嘎吱作响的地方,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出去,贴着左边的墙壁走。关上大门之后,她听见了一声黄铜的叮当响。她把衣服摆在一旁,抚摸木板的表面,走吧。她说。 刚开始,她茫茫然走回家。 一路上,这个不可思议的经验,一整间的书和一个伤心的女人,一直缠绕着她。街道房屋上的墙壁也不断重新上映刚才发生的事,就像是一场戏似的。这种感觉,说不定跟爸爸获得《我的奋斗》的启示经历十分类似,不管她往哪里看,莉赛尔都看见镇长夫人两手抱着一叠书。每次转弯,她就听见自己手中拂过一排排书架所发出的沙沙声。她看见敞开的窗,看见散发着美丽光线的吊灯。她看见自己离开那里,一句谢谢也没有说。 不久,心情沉重的她开始烦恼起来,开始自责。 妳什么也没说。她用力摇摇头,加快脚步。没有说再见,没有说一声谢谢,没有说那是我见过最美丽的景象,没有!当然,她是个偷书的贼,但这不表示她不懂礼貌,就算偷书,她一样可以彬彬有礼啊。 她走了几分钟,内心犹豫不决。 到了慕尼黑街,她下了决定。 就在她清楚看见写着史坦纳裁缝师招牌的时候,她掉头往回跑。 这次,她没有任何犹豫。 她用力敲打大门,黄铜的回音传透过木头。 该死! 站在她面前的不是镇长夫人,竟是镇长本人。莉赛尔匆忙跑来,居然没有留意停在门口的车子。 镇长蓄着小胡子,穿着黑色西装,开口问:有什么事情吗? 莉赛尔还无法说话,她先弯下腰喘气。幸好,等她舒服一点的时候,夫人出现了。依尔莎.赫曼站在她先生后面,靠着一旁站着。 我忘了。莉赛尔说。她举高衣袋,对着夫人说话,依旧上气不接下气。她的话穿过镇长与门框中间,传到了夫人那里,由于她太喘了,只能结结巴巴说完她的话。我忘记我是说,我只是想要,她说:想要谢谢妳。 镇长夫人又露出了哀伤的表情,她往前一步,与她丈夫并肩站着,虚弱地点个头,犹疑了一下,然后关上门。 莉赛尔等了一分钟左右才离开。 她站在台阶上微笑。 ◉奋斗者登场 现在,我们先换个场景。 朋友,到目前为止,你会不会觉得我说的故事都太轻松了?我们先把墨沁镇的故事暂时搁下一两分钟如何? 这样对我们有好处。 而且对故事发展也很重要。 我们稍微移动一下,前往一个秘密的储藏室,看了就会明白。 ★导览:参观受苦 在您的左手边,或者是您的右手边,或者甚至就在您头顶的正上方, 您可看见一间黑色的小房间,房间里坐着一个犹太人,低贱的犹太人。 他忍饥受饿,他心惊肉跳。请尽量不要移开您的视线。 ✐ 往西北方走几百哩,我们来到司徒加,一个离偷书贼、镇长夫人与天堂街非常遥远的城市,有个人坐在黑暗之中。他们认为这里最安全,因为在一片漆黑中,不容易发现犹太人。 这人坐在自己的手提箱上等着。已经过了多少天了呢? 他什么都没吃,只闻到饥饿的自己呼出的恶臭气息,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偶尔有声音飘过,他有时渴望这些人敲门,打开门,把他拖到房间外,拖到刺眼难受的光线下。而现在,他只能把手提箱当成椅子坐着,双手撑着下巴,手肘深陷在大腿中。 他入睡,带着饥饿的肚子入睡。半梦半醒之间,他转侧不安。地板让人好难受。 别去想长了癣的脚。 别去搔弄脚底板。 还有,别动来动去了。 无论如何,让一切维持原状吧。说不定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那时光线会像把枪在眼前走火,冒出火花。可能就要离开这里了,可能就要离开这里了。所以别睡着了,该死!保持清醒。 有人把门打开,又把门关上。站在他上方的人影弯下腰,用手拍拍他冷冰冰、绉兮兮的衣服,拍拍衣服下脏兮兮的他。一个声音传下来。 麦克斯。那人影压低声音说话:麦克斯,醒醒。 麦克斯的眼睛并没有流露出一般人受到惊吓的表情。他没有东张西望,没有死命眨眼,没有表现出震惊的模样。只有从恶梦中惊醒才会出现上述反应。当你醒过来进入了一个恶梦之中,你不会出现那些反应。麦克斯没有做出那些反应。他慢慢睁开眼睛,眼前从一片漆黑变成朦胧不清。有反应的是他的身体,他的肩膀往上耸动,一只手臂挥出去捕抓空气。 那人接着安慰他。对不起,拖了那么久才来。有人一直在监视我。而且那个能弄到身分证的人,他花的时间比我预计的要久,不过,他停顿了一下,现在你有身分证了。品质不是很好,希望已经够逼真了。等到机会来了,你就可以出发了。他蹲下来,对着手提箱上的人挥挥手,另一只手则拿着一件沉重扁平的物品。来,起来吧。麦克斯照着他的话站起来,搔搔身体,感觉到自己的骨头紧绷起来。身分证在这里面。原来那是一本书。你把地图也放在里面。另外,路线图也放进去。还有,还有一把钥匙,用胶带黏在书皮背后。他喀嚓一声把手提箱打开,就像拿着炸弹似地,轻手轻脚把书放到箱子里面。过几天我再来。 那人留下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面包、培根,还有三条又瘪又小的红萝卜,袋子旁边是一罐水。他没有说道歉的话。我已经尽力了。 门开了,门又关上。 又剩下他一人。 然后,他听见声音。 独自一人在黑暗里,每件东西都聒噪得让人绝望。每动一下,衣服就跟着发出声响,让他感觉自己穿了一套纸做的衣裳。 他想起了食物。 麦克斯把面包分成三份,然后收两份起来。他专心面对手上的那份,咀嚼,吞下去,勉强让面包经过他干涩的喉头与食道。培根肉又冰又硬,他一截一截地慢慢吞,有时候卡在喉咙上,得用力吞咽几口口水,才能让这些食物下肚。 接着是红萝卜。 他照样把三分之二收起来,吃光三分之一。进食发出的声音好吵,元首自己一定也能听见柳橙汁在他嘴里的声音吧。每咬一口都像是要敲断他的牙齿,他喝水的时候,几乎肯定是把牙齿也吞下去了。他建议自己,下次先喝水再吃东西。 回音消失后,他鼓起勇气用手指检查,所有的牙齿都还在,完好无缺。他松了一口气,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是挤不出来。他只能想像自己懦弱地正要微笑,还有想像自己一口断牙。他摸了好几个小时的牙齿。 他打开手提箱,拿起书。 黑暗中他没办法读书,点火柴也太过冒险。 他开口说话,听起来像是耳边的私语。 我求求你。他说:求求你。 他正对一个未曾谋面的男子说话。除了几个重要的细节之外,他还知道这个男子的名字,汉斯.修柏曼。他再度开口对着这名远方的陌生人说话,他乞求他。 求求你。 ◉夏天的要素 这样你就懂了。 你就知道天堂街究竟在一九四〇年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知。 你知。 不过,莉赛尔.麦明葛还不知。 在偷书贼的心中,那年的夏天很单纯,主要是由四件事情组成。或说,那年夏天有四项要素。有时她在想,到底哪个要素的影响力最大。 ★最大影响力,被提名的有 一、每天晚上念几页《耸耸肩》。 二、在镇长书房的地板上读书。 三、在天堂街上踢足球。 四、出现另一个偷东西的机会。 她认为《耸耸肩》这本书很棒。每天晚上她从恶梦中惊醒,情绪镇定之后,心情就好了起来,因为醒了,她可以念书了。要不要念几页?爸爸问,莉赛尔点点头。有时,他们在下午的时候,会待在地下室念完书中的一个章节。 政府当局对于这本书的不满是显而易见的。这本书的主角是犹太人,而且是个正派的角色。真是罪不可赦啊!这位犹太人十分富裕,他已经厌倦了虚度光阴的生活,而他所指的虚度光阴,就是对人生在世的喜怒哀乐,都用耸耸肩、不在乎的态度去面对。 初夏的墨沁镇,莉赛尔同爸爸一块念这本书。书中的主人翁去阿姆斯特丹出差的时候,看见屋外有雪抖落下来。莉赛尔喜欢这种说法,抖落下来的雪。她告诉汉斯.修柏曼,没错,雪飘下来的时候,就是那个样子的。当时他们一起坐在床上,爸爸半梦半醒,莉赛尔则相当清醒。 有时候她望着沉睡中的爸爸。作为女儿的莉赛尔,或多或少体会到了爸爸的心情。她常常听见他与妈妈讨论他的失业问题,或者垂头丧气提到他跑去看儿子,却发现儿子已经搬走,很可能已经去当兵了。 在那种时刻,莉赛尔会对爸爸说:好好睡吧,爸爸。然后,悄悄从他身边溜下床,去把灯关了。 第二个要素,我在前面已经提过了:镇长家的书房。 我们用六月下旬一个凉爽的日子为例来解释这个要素。讲得委婉一点,那天莉赛尔惹火了鲁迪。 莉赛尔.麦明葛以为她是谁啊,居然说她今天要单独去送烫洗的衣物?难道他不够格陪她走在马路上吗? 不要再埋怨了,猪头。她骂他:我只是觉得心情不好。你快要错过足球比赛了。 他转头看看身后。好吧,如果妳要这样讲的话。他露出微笑:妳自己去洗衣服吧!他从莉赛尔身边跑开,加入了其中一队。走到天堂街头的时候,莉赛尔转身正巧瞥见鲁迪站在权充球门的垃圾桶前面,靠近她这边的那个球门。他在挥手。 真是猪头一个。她笑了。她举起手的时候,心底清楚他也正在骂她母猪。我想,这是十一岁大的孩子对彼此表示喜爱的最佳方式。 她跑起步来,朝着葛兰德大道与镇长家奔去。 莉赛尔最后自然是汗流浃背,气喘如牛。 不过呢,她现在可是在看书了呢。 镇长夫人已经让莉赛尔进来四次了,她自己则坐在书桌前什么也不做,光是瞧著书。莉赛尔第二次进来时,夫人允许她挑本书来念。她一本接着一本拿,居然拿了六本书。几本紧夹在腋窝下,几本叠在手上。手上的书越积越高。 这回,莉赛尔站在冰冷的房间里,她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但是精神涣散、沉默寡言的夫人没有任何反应。她又是穿着浴袍。虽然,她留意了莉赛尔好几回,但是每次都只是看了一下。她通常比较留意她身旁的事情,留心不存在的东西。敞开的窗户好像一只方型的嘴巴,冰冰凉凉的,偶尔还会吹进一阵风。 莉赛尔坐在地板上,书在身边散落一地。 四十分钟后,她起身准备离开。她先把每本书归回原位。 赫曼太太,再见。这句话每次都吓到夫人。谢谢妳。夫人把洗衣钱付给莉赛尔之后,莉赛尔就离开了。她应该说的话,她都说了。然后偷书贼就跑步回家了。 夏天到来,满屋子的书变得暖和起来。每次收衣服或送衣服回去,地板也不再发出哀嚎声。莉赛尔坐在一小堆书旁,每本书念几段,努力记住自己不认识的字,以便回家后问爸爸。几年以后,等她动手写下这些书里面的故事时,她已经忘了那些书的名字,一本也不记得。倘若她把那些书偷回家的话,她会记得比较清楚。 她倒是记得有本图画书的封皮内侧上,有个名字用歪歪斜斜的字迹写着: ★一个男生的名字 约翰.赫曼 莉赛尔紧闭着双唇,可是,她忍不了多久。坐在地板上的她转身仰望穿着浴袍的镇长夫人,提出她的疑问。约翰.赫曼,他是谁? 夫人盯着莉赛尔膝盖旁边。 莉赛尔开口道歉。对不起,我不应该问这种问题她的话越说越小声。 镇长夫人的表情没有改变,不过她努力挤出了几句话。他现在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她解释:他是我的 ★回忆档案 啊,对了,我当然记得他。天空好似流沙,又黑又深。 有名年轻人被带刺的铁丝网捆绑起来,仿若一顶带刺的大王冠。 我解开铁丝网,抱起年轻人。 在高高的地面上,我们一同沉入流沙,流沙深陷至膝盖。 那是一九一八年,不过是另一个战争的日子。 ✐ 还有,她说:他是冷死的。她抓着自己的手好一阵子,接着又说:他是冷死的,我很确定。 夫人不过是普通人,那种人散布在世界各地。我可以肯定,你也遇过这种人,在你喜欢的故事、诗词、电影里,都出现过这种人,他们无所不在。所以啰,当然也可能出现在这里,也可能出现在某个德国小镇的美丽山丘之上。那是相当适合煎熬受苦的地方。 重点是依尔莎.赫曼决定让痛苦成为她的胜利。痛苦拒绝离开她,她屈服在痛苦之下,她拥抱痛苦。 她大可一枪打死自己,劈开自己,或任性地用其他方式自残。但是,她选择了一种她自己以为最轻微的自残方式:忍受着气候的不适。莉赛尔知道,依尔莎.赫曼巴望夏天又冷又湿。整体看来,她的确是住对地方了。 那天莉赛尔离开的时候,她局促不安地说了一句话。情况是这样的,莉赛尔先是跟两个庞大的字眼搏斗,把它们挑在肩上,然后这两个字像是一对蠢蛋,往依尔莎.赫曼的双脚砸下去;莉赛尔想控制它们的方向,但却无法支撑它们的重量,这对蠢蛋于是落到了脚边。它们一起掉在地板上,斗大,响亮,又笨拙。 ★两个庞大的字眼 抱歉 镇长夫人再度看着莉赛尔的身旁,脸上跟白纸一样没表情。 抱歉什么?过了半晌她才问。那时莉赛尔已经离开了书房,快走到前门了。莉赛尔听见她的话,停下了脚步。然而,她决定不要走回书房,她选择了默默无声离开屋子,步下阶梯。走下山坡,回到墨沁镇之前,她眺望了小镇风光。她为夫人难过了好久。 莉赛尔偶尔心里会想,是不是干脆别理依尔莎.赫曼算了。不过,夫人真是个有意思的人,而且,书对莉赛尔的诱惑力也太强了。文字曾经证明了莉赛尔能力不足,但是,现在她坐在地板上,一旁有夫人坐在她先生的书桌前,莉赛尔感到一种天生的力量。每当她辨认出新的单字,或者把一句话拼凑起来,她就感受到那股力量。 她是个女孩。 身在纳粹德国。 她渐渐体会出文字的力量,这真是件好事。 几个月后,就在镇长夫人让她失望透顶的那一刻,她宣泄出这股新发觉的力量,那种感觉实在糟糕透了,同时又那么令人振奋。她不再是求人怜悯的可怜虫了,可怜兮兮的马上是另外一个人 不过,在一九四〇年夏天,莉赛尔还看不到日后将临到的事情,她只看见了一位拥有满室藏书的悲伤妇人。她喜欢到夫人那里,就这样而已。这是那年夏天她生活里的第二个要素。 谢谢老天爷,第三要素比较轻松一点:天堂街的足球比赛。 让我为你播放一段影片: 脚在地面上来回摩擦。 男孩子气喘吁吁。 他破口大喊:这里!这边!该死! 球在马路上莽撞地弹跳。 ✐ 夏日的气息更加浓厚,这些情景全都在天堂街上演。道歉的话也在那里说出口。 道歉的话是莉赛尔.麦明葛说的。 说给汤米.缪勒听的。 七月还没到,她终于让他相信她不会宰了他。自从去年十一月莉赛尔痛扁他一顿之后,汤米就不敢靠近她。当大伙聚在天堂街踢足球的时候,他对她敬而远之。你永远搞不清楚她什么时候会突然失控。他把心里的秘密告诉鲁迪,一面说着,脸上肌肉还同时抽搐。 让我为莉赛尔说几句话。她一直努力想叫他不要担心。她好失望,因为她已经顺利与路维克.苏麦克和好了,却无法与心地单纯的汤米.缪勒言归于好。不管在哪里,只要看见她,他便显露出害怕的表情。 我哪会知道你那天是在对我笑啊?她一再问他。 她甚至帮他当了几次守门员,可是他们那队的每个人都哀求汤米回去守球门。 滚回去那里!一个叫做哈洛.莫伦豪的男生最后命令他。你很没用。因为就在哈洛快要得分的时候,汤米居然绊倒他。可惜汤米和哈洛其实是同一队的,要不然的话哈洛就可以因此得到罚球的机会。 莉赛尔返回场上踢球,最后总是莫名其妙和鲁迪杠上,相互阻截对方的球,绊倒对方,大吼对方的名字。鲁迪边踢边解说赛事:这次,她没办法绕过他的身边,这个愚蠢抠屁眼的母猪,她没有得分的希望。他好像很喜欢骂莉赛尔是抠屁眼的。做孩子的乐趣就在这里。 另外一个乐趣,当然,就是偷东西。一九四〇年夏天的第四要素。 平心而论,许多事情让鲁迪跟莉赛尔凑到一块儿。不过,偷东西这档事彻底巩固了他们的友谊。一个机会引起了这档事的开端,同时,一个无法规避的力量鲁迪的食欲迫使他们下手行窃,他永远都在想吃的。 一方面是食粮配给制度,一方面也是他父亲最近生意不好。犹太人的竞争威胁虽然消逝了,但犹太客户也跟着不见了。史坦纳一家东凑西凑才能过活。就像天堂街这头的镇民一样,他们变卖东西过活。莉赛尔虽想分他一点吃的,但是自己家里也没有足够的食物。妈妈常煮豌豆汤,在星期天晚上煮汤,煮的份量不单是为了一、两顿饭,份量多到可以吃一整个礼拜,吃到星期六。然后到了星期天她又煮一锅。豌豆汤,面包,有时候还有一点点马铃薯或是肉。吃完了,没有人会说再来一点,也不会有人抱怨吃不饱。 一开始,他们找些事情做,好忘记肚子饿这回事。 踢足球的时候鲁迪就不会感到肚子饿。或者是牵了鲁迪哥哥和妹妹的脚踏车,一路骑到艾立克.史坦纳的店。不然的话,若是莉赛尔的爸爸那天有活儿做,他们骑着车去找他;汉斯.修柏曼会陪他们坐下来,就着傍晚的夕阳讲几个笑话。 后来,有几天比较热,在安培河练习游泳也让他们忘了饥饿。河水还有些许凉意,但是他们不管,照样跑去游泳。 下来啊。鲁迪哄她跳下水。从这里下来,这边的水比较浅。她走进河中,没有留意到那里有个大坑,一脚踩下去直接沉到水底。虽然她差点因为喝进太多河水而呛死,狗爬式却救了她一命。 你这个猪头。她仆倒在河岸边,咒骂他。 鲁迪让自己与莉赛尔保持安全的距离,他已经领教过她对付路维克.苏麦克了。妳现在会游泳了,不是吗? 这句话并没有让她心情转好。她大步走开,头发贴在一边脸颊上,鼻子淌下鼻涕。 他从后面喊她。我教妳学游泳,妳连亲我一下当回报都不肯吗? 猪头! 他有够无耻。 偷窃成了必然之命运。 让人心情郁闷的豌豆汤,加上鲁迪饥肠辘辘的肚子,最后终于促使他们下手偷窃。这也让他们与一伙年纪比他们大一点的少年搭上关系,那群人是专偷农夫东西的水果贼。有了足球比赛这种训练,莉赛尔跟鲁迪都学会了眼观四面的重要。他们坐在鲁迪家门前的台阶上,注意到费力兹.汉莫一个比他们年纪大的小偷正啃着苹果,那是七、八月收成的青苹果。那颗苹果在费力兹的手上,看来多么甜美多汁,他外套口袋里显然还塞了三、四颗。他们两个闲晃到他的身边。 你从哪里弄来的?鲁迪问。 费力兹起先只是笑了笑。嘘,他停下来,从口袋掏出一颗苹果抛过去。给你们闻香而已。他警告他们:不准吃。 第二回,他们又瞧见费力兹。那天气候温暖,不用穿外套,费力兹却穿着同样一件外套。他们跟在他后面,他往安培河上游走,那里就是莉赛尔刚开始认字时,偶尔与爸爸一同念书的地方。 有群男孩停在那里等待。总共五位,两、三个瘦瘦高高的,其他的又矮又瘦。 那时候,墨沁镇有好几群这种小团体。有几组团体里面的成员甚至只有六岁大。这组人马的老大是个十五岁的少年犯,叫做亚述.伯格,人人都喜欢他。他看了一眼,发现这两个十一岁大的孩子跟过来。你想怎样?他问道。 我快饿死了。鲁迪回答。 他动作很快。莉赛尔说。 亚述看着莉赛尔。我没问妳话。他长得像十八、九岁的青少年一般高,脖子很长,脸上好几个地方长了青春痘。不过,我喜欢妳。他很友善,像青少年那样伶牙俐齿。安迪,这个是不是把你弟痛扁一顿的家伙?显然大家都听说了这回事情,扁人缩短了他们之间的年龄距离。 另一个矮矮瘦瘦的男生,他有头乱七八糟的金黄色头发,皮肤像冰一样白皙。他看了看莉赛尔,我想就是她。 鲁迪证实这点,就是她。 安迪.苏麦克走过来,把莉赛尔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他先是露出沉思的表情,然后堆出满脸的笑容。干得好,小妹妹。他甚至拍拍她的背,碰到她瘦巴巴的肩胛骨。我自己扁他的话,我会挨鞭子的。 亚述的注意力已经转换到鲁迪身上了。而你是那个模仿杰西.欧文斯的家伙,是吧? 鲁迪点点头。 显然,亚述说:你是个大白痴。不过,跟我们同类的白痴。来吧。 他们两人入伙了。 抵达农场之后,莉赛尔跟鲁迪接到一只麻布袋。亚述.伯格抓着自己的粗麻袋,一面用手拨拢一绺一绺的浅色头发。你们两个,哪个以前曾经偷过东西? 我当然偷过。鲁迪保证:一直都在偷东西。他听起来没什么说服力。 莉赛尔的回答比较具体。我偷过两本书。亚述一听,嘲讽地大笑了三声。这一笑,让他脸上的青春痘挪动了位子。 书不能吃啊,小甜心。 他们先停在农场旁观察苹果树,一排排果树弯弯曲曲延伸。亚述.伯格发号施令。第一,他说:不要卡在围篱上。你卡在围篱里面,你就自己留在那里,听清楚没?有人点点头,有人回答说听清楚了。第二,一个人爬树,另一个在树下面收集苹果。他搓搓双手,享受发号施令的快感。第三,要是看见有人过来,大声喊叫,大声到连死人都被吵醒。然后我们一起跑掉,听清楚没? 听清楚了。众人异口同声回答。 ★两个菜鸟苹果窃贼的窃窃私语 莉赛尔,妳确定吗?妳还想要偷吗? 鲁迪,你看看那有刺的铁丝网,好高耶。 不会啦,不会。看,妳把袋子抛上去,看见没有?就像他们那样。 好吧。 那就爬上去吧! 我不行啦。她犹疑着:鲁迪,我 爬上去,死母猪! 他把她推向围篱,把空布袋抛到铁丝网上头。两个人爬过去之后,跟在其他人后面跑。鲁迪顺利爬上了最靠近围篱的那棵树上,然后动手把苹果往下丢。莉赛尔站在树下,把苹果装到布袋里。布袋还没装满,她就有了新的问题。 我们要怎么爬回去围篱另一边? 他们注意到亚述.伯格选择最接近围篱柱子的地方爬上去,于是得到了答案。那里的铁丝网比较牢。鲁迪指出。他把布袋抛过围篱,让莉赛尔先爬上去,接着才爬过去,在她旁边落地。他的脚旁都是从布袋里滚出来的苹果。 长腿的亚述.伯格站在他们旁边,心情愉快地望着他们。 不错嘛。他的声音从他们的头上传下来。干得不赖。 他们返回河边,躲在树林里。亚述收回布袋之后,分给他们两人十二颗苹果。 干得好是他对他们的评语。 那天下午回家前,莉赛尔跟鲁迪在半个小时内,每人吃了六颗苹果。他们本来打算要与家人分享,但是那样太危险了。他们不想说明这些水果打哪儿来的。莉赛尔想过,也许她可以告诉爸爸而免于被责备,但是她不希望他以为自己养了个偷窃成性的孩子。所以她把苹果吃了。 他们在莉赛尔学会游泳的河边把所有的苹果解决了。他们从来没有一口气吃过那么多东西,也知道这样可能会生病。 不过,他们照吃不误。 母猪!当天晚上妈妈破口大骂:妳为什么吐得这么厉害? 可能是豌豆汤的问题。莉赛尔说。 没错。爸爸附和她,他又站在窗户边。一定是豌豆汤的问题,我自己也觉得有点不舒服。 谁问你了,死猪?她转头对着正在呕吐的母猪说:嗯?是什么原因,妳这个肮脏的小猪,是什么原因? 莉赛尔怎么回答呢? 她什么也没说。 她心里开心地想着苹果。苹果的滋味。然后,为了讨吉利,她又吐了一次。 ◉亚利安裔老板娘 他们站在迪勒太太的店外,靠在粉刷成白色的墙壁上。 莉赛尔.麦明葛嘴里含着一块糖果。 她的眼中闪耀着阳光般的光彩。 虽然她不方便说话,她还是可以开口吵架。 ★鲁迪与莉赛尔之间另一段对话 快点,母猪,妳已经舔了十下了。 还没,才第八下,我还有两下。 好啦,那快点啦。早跟你说,我们应该弄把刀子把糖果锯成两半的 可以了啦,这样算两下了。 好啦,拿去。不要给我吞下去。 我看起来像个笨蛋吗? 沉默片刻 好好吃噢,对不对? 那还用说,母猪。 八月底,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们在地上捡到了一芬尼【注:德国辅币单位,一百芬尼为一马克。 】。大喜若狂。 那个硬币掉在莉赛尔送烫洗衣物的路途上,卡在泥土里面,有一半都快烂了,是一枚受到腐蚀的寂寞硬币。 妳看看那个! 鲁迪忽然弯下腰,捡起了硬币。他们往回头冲向迪勒太太的店,激动到仿佛心被扎到一样,完全没想到一芬尼可能买不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冲进店门,站在亚利安裔老板娘的面前,老板娘一脸不屑地盯着他们。 我在等待。她说。她的头发扎在后脑杓,一身黑洋装紧勒着身躯,相框里的希特勒从墙上留意他们的一举一动。 希特勒万岁。鲁迪先开口。 希特勒万岁。迪勒太太在柜台后面挺高了身子回应。那妳呢?她凶巴巴的瞪着莉赛尔,莉赛尔马上开口给她一句希特勒万岁。 鲁迪没两下就从口袋中掏出硬币,稳稳当当地放在柜台上。他直视着迪勒太太镜片后面的眼睛说:请给我综合口味的糖果。 迪勒太太笑了,露出嘴里参差不齐的牙齿。没有想到她也会这么亲切,鲁迪与莉赛尔也跟着笑了。不过,他们的笑容没有维持多久。 迪勒太太弯下腰,找了找,然后站起来。拿去。她把一片糖果扔到柜台上,要综合,你自己去综合。 他们在外头拆开了包装,想把糖果咬成两块。但是糖果跟玻璃一样,实在太硬了,连鲁迪野兽般锐利的牙齿也没有办法。既然无法分成两份,他们只好轮流舔糖果,舔到它没了为止。鲁迪舔十下,莉赛尔舔十下,交换来,交换去。 这样子,鲁迪牙齿上沾满了糖,笑着宣称:才是人生哪!莉赛尔没有否认他的说法。还没吃完糖果,两个人的嘴都已经红通通了。在回家路上,他们提醒彼此提高警觉,不要漏看了路上其他的硬币。 当然,什么也没发现。没有人可以在一年内幸运两次,更别说在一个下午幸运两次了。 不过,他们带着红色的舌头跟牙齿,沿着天堂街走回家,跟刚才一样,他们一路走,一路开心地搜寻地面。 那天真是棒透了。纳粹德国真是个奇妙的国家。 ◉奋斗者(序篇) 我们现在把故事快转,先来瞧瞧一个在寒夜里挣扎求生的故事,等会儿再来继续偷书贼的故事。 那天是十一月三日。他双脚紧贴着火车地板,手中拿着一本《我的奋斗》他的救星。双手渗出汗水,指痕印在书本上。 ★偷书贼电影公司出品 《我的奋斗》 导演 阿道夫.希特勒 在麦克斯.凡登堡的身后,司徒加这个城市嘲笑地敞开双臂。 他在那里不受欢迎。发霉的面包在他胃里分解,他尽量不回头张望。他移动身体好几次,看到灯火阑珊,然后全都消失无影无踪。 他告诫自己要露出傲慢的表情,不要看起来惊慌失措。看看书,带着微笑看看书,这是本好书,你所念过最棒的书。不要理会走道另一头的那个女人,她已经睡着了。加油,麦克斯,再几个小时就到了。 上次会面之后没几天,友人就依照承诺再度来到黑暗的房间。他一个半星期之后就来了。然后一个星期之后再来了一趟。然后又来一次。到了后来,他已经完全无法计算时间的快慢了。他又换了一次藏匿地点,换到另一间比较小的储藏室。那里光线稍微好一点,友人来探望他的次数更频繁,吃的东西也比较丰盛。不过,他们没有时间了。 我马上就要走了。他的朋友瓦特.库格勒告诉他:你也知道那边的情况,军队那边。 瓦特,我为你感到难过,你得去当兵。 瓦特.库格勒是犹太人麦克斯从小就结识的朋友。瓦特把手放在麦克斯的肩膀上,还有更糟糕的事情,他看着他犹太朋友的眼睛,我说不定下场会跟你一样。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碰面。瓦特最后一次在房间角落里留下了包裹,这次的包裹里有一张车票。瓦特翻开《我的奋斗》一书,把车票塞到书页中,放在与书一起买下的地图旁。第十三页。他脸上露出微笑,会带来好运,是吧? 会带来好运的。两个朋友相互拥抱。 门关上之后,麦克斯翻开书,检查里面的车票。从司徒加出发,经慕尼黑到帕辛,两天后傍晚发车的火车,刚好可以接上最后一班车,然后再由帕辛走路过去。折成四折的地图已深深烙印在他脑海中,钥匙依旧以胶带黏贴在书本封皮的内侧。 他呆坐了半个小时,然后才走去打开袋子。除了食物以外,里面还放了几样东西。 ★瓦特.库格勒拿来的东西 小型的刮胡刀、汤匙最方便取代镜子的东西、剃须膏、剪刀。 麦克斯离开储藏室之后,房间内空无一物,只剩地板的存在。 再见。他轻声说。 麦克斯最后看到的是一小撮头发,零散堆在墙壁的角落。 再见。 带着一张刮干净的脸,一头整齐旁分梳好的头发,麦克斯像是变了个人似地走出建筑物。他其实是以德国人的身分走出来。等等,他是德国人,更明确地说,他以前曾是德国人。 他的肚子吃饱了,却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恶心。 他走到火车站。 他出示了车票与身分证,而现在他已经坐在火车的小包厢里面,危机四伏。 证件。 这就是他最怕听见的事情。 他在月台上被叫住了一次,让他心惊胆跳,他知道自己无法承受两次相同的惊吓。 他的双手颤抖着。 他身上散发出犯罪的气味,不,是犯罪的恶臭。 他就是无法再承受这种惊吓。 运气好,查票员很早就来了,仅仅要求他出示车票。现在,他只看见窗外一个又一个的小镇,密集的灯火,还有听见坐在包厢另一头女人的打鼾声。 旅途大部分时间里,他靠著书让自己撑下去,让自己别抬起头。 他一边翻书,一边随意念诵句子。 说也奇怪,他一页一页翻下去,一章节一章节看下去,只体会到四个字。 我的奋斗。 火车嘎吱嘎吱前进,行驶过一个又一个德国小镇,书名不断浮现在他脑海。 《我的奋斗》。 他的救命大恩人。 ◉恶搞 大家可能认为莉赛尔.麦明葛的命运不算坏。跟麦克斯.凡登堡一比,她的命还算好。没错,她的弟弟几乎是在她的怀中丧命的,她的母亲遗弃了她。 但是,任何遭遇都强过身为犹太人。 在麦克斯快抵达之前,他们又失去了一位洗衣的客户,这次是范嘉纳夫妇。没有例外,厨房里又上演了一场谩骂叫嚣的戏码。莉赛尔心情还算镇定,因为还有两个客户,更棒的是,其中一个是镇长,她还能见着镇长夫人,并且阅览她家的藏书。 至于莉赛尔的其他活动,她照样跟着鲁迪.史坦纳到处惹麻烦。我什至可以说,他们使坏的功夫越来越厉害了。 为了早日证明他们的用处,并且提升偷窃的技能层次,他们与亚述.伯格以及那群人又下手了几次。他们在一座农场偷了马铃薯,换到别的地方偷了洋葱。不过,他们最光荣的胜利是两人自个儿进行的。 我们之前已经了解,在外面晃来晃去的好处之一,就是可能在地上捡到东西,而另一个好处则是留意到他人的一举一动。更重要的好处是,留意到同样的人在每个星期做同样的事。 学校的同学奥图.史图姆就是上述这种人。每星期五下午,他骑着脚踏车,载着食物,送货给教堂的神父。 他们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观察他,气候渐渐转冷。鲁迪决定,十月中某个异常严寒的星期五,要让奥图无法完成任务。 他们一边在镇上闲晃,鲁迪一边说明:这些神父都太胖了,一个星期不吃一餐也不打紧。莉赛尔无法反驳,因为,第一,她不信天主教;第二,她自己也饿得不得了。她和平常一样,带着要拿回家洗的衣物,鲁迪则提了两桶冷水,以他的说法,是两桶即将成为冰的水。 快到两点的时候,他着手实施计画。 他毅然决然,把水泼到马路上,不偏不倚泼在奥图马上就要骑脚踏车经过的转角。 莉赛尔无从否认。 一开始,他们还感到一点罪恶感,但是这个计画完美无缺,至少可说快要天衣无缝了。每个星期五下午两点,奥图.史图姆转个弯之后,就会骑到慕尼黑街,他脚踏车的手把上挂着篮子,里面装着农产品。而就在这个星期五,他最远只能骑到这个转角。 地面照旧结了冰,但是鲁迪又多铺上了一层冰。他忍不住咧嘴大笑,嘴巴咧得像是一条横过脸蛋的滑雪板。 来吧。他说:躲到那边的灌木去。 大概十五分钟过后,这个邪恶的计画就要实现了。 鲁迪一只手指着灌木丛中的缺口。他来了。 奥图骑到转角,跟羊一样迟钝。 脚踏车登时失去了控制,他在冰上打了个滑,整个人扑倒在地。 他一动也不动,鲁迪惊骇地看着莉赛尔。妈的!他说:我们可能害死他了!他蹑手蹑脚,慢慢走过去拿了篮子,两人溜之大吉。 他还有呼吸吗?跑远了之后,莉赛尔才问。 不知道。鲁迪手里紧抓着篮子回答她,他不晓得。 他们远远站在山丘下望见奥图站起来。他搔搔头发、抓抓裤裆,然后到处寻找他的篮子。 好一个笨蛋加白痴。鲁迪哈哈大笑。他们检查了赃物,里面有面包,破掉的蛋,还有一条好大的火腿。鲁迪把肥厚的火腿拿到鼻子前,深深吸了一口气。真香。 他们原先想独自享受这个胜利的成果,后来却屈服在一个念头之下:向亚述.伯格表露忠贞的念头。他们走到亚述位于坎夫街的破烂居处,让他瞧瞧这些食物。亚述忍不住赞许他们。 从谁那里偷来的? 回答的是鲁迪:奥图.史图姆。 唔,亚述点点头,不管他是谁,我都感谢他。他走进屋内。回来时手上拿了面包刀、炒菜锅还有一件外套,三个窃贼一起走到公寓的通道。我们叫其他人一块来。出了公寓,亚述.伯格告诉他们:我们可以当小偷,但我们不可以没人性。他跟偷书贼一样,至少有个底线在那里。 他们敲了几户人家的门,站在马路朝楼上喊了几个名字。不多久,亚述.伯格那票偷水果的家伙都集合了,往安培河走去。在河对岸的空地上他们生了火,把破蛋里剩下的蛋汁捞出来煎了吃,把面包跟火腿切片,手跟小刀并用。奥图.史图姆的食物吃得清洁溜溜,什么神父的影子也没有。 最后,他们才为了篮子起了争执。大多数的男孩打算把篮子烧了,费利兹.汉默与安迪.施梅克却想留下篮子,但是亚述.伯格此时显露出他矛盾的道德标准,有了另一个想法。 你们两个。他告诉鲁迪与莉赛尔:也许你们应该把篮子拿回去给那个叫做史图姆的家伙,我想,那个可怜的混蛋搞不好应当拿回自己的篮子。 噢,得了吧,亚述。 我不想听这种话,安迪。 老天爷哪。 老天爷也不想听到这句话。 孩子们都笑了。鲁迪.史坦纳拿起篮子,我把篮子送回去,挂在他家的信箱上。 他才走了二十公尺左右的距离,莉赛尔就从后头追上他。她今天会因为晚回家而受罚,不过,她知道她一定得陪鲁迪.史坦纳走过小镇,走到另外一头的史图姆农场。 他们默不作声走了好久。 你后悔吗?莉赛尔终于开口问了,那时他们已经在回家的路上。 后悔什么?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我当然后悔。不过,我现在肚子不饿了,我敢说史图姆也不饿。不用想也知道,要是他家的食物都不够吃了,那些神父还分得到东西吃吗? 不过,他跌到地上,摔得很严重。 别提醒我这件事情。但是鲁迪.史坦纳忍俊不禁,还是笑了。几年后他就不再偷面包了,反而拿面包送给有需要的人。这个转变再次印证了人类的矛盾性格,人类可以如此的善良,可以如此的邪恶。就这么简单。 这场让他们悲喜交集的小小胜利之后五天,亚述.伯格又出现了,邀请他们参加下一场偷窃计画。星期三放学回家路上,他们在慕尼黑街上遇到他,他已经换上了希特勒青年团的制服。我们明天下午又要下手了,有兴趣吗? 他们当然想参加。要去哪? 马铃薯农场那里。 二十四小时后,莉赛尔跟鲁迪再度英勇地爬过铁丝网,把布袋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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