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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六梦的挑夫

偷书贼 馬格斯.朱薩克 23481 2023-02-05
主演:死神日记雪人十三份礼物下一本书梦见犹太死尸的恶梦 报纸糊成的天空访客窃笑男还有,中毒脸上之最后一吻 ◉死神日记:一九四二年 这年,是历史无法遗忘的一年。随便列举一两个类似的年份吧,比方说西元七十九年【注:西元七十九年,义大利境内维苏威火山爆发史上最著名的爆发,吞没了庞贝城,死亡人数估计达两千人左右。 】,比方西元一三四六年【注:西元一三四六年,俗称黑死病的流行性淋巴腺鼠疫席卷欧洲,短短数年间,四分之一的欧洲人口病死。 】。不要再提镰刀了,该死!我需要的是扫帚或拖把。还有,我需要休假。 ★一则小真相 我没提短柄镰刀,也没扛着长柄大镰刀。 天冷的话我只会穿上连帽黑袍子。 你们从遥远的距离观察我,看来是喜欢把骷髅般的五官加诸在我的脸上,

其实我的长相不是那样的。 想知道我的真实模样吗?好,我帮你。 我一边继续说故事,你去给自己找面镜子来瞧瞧。 现在我想要一股脑说出自己的事情,讲我的行程,告诉你一九四二年我见到的事情。从另一方面来看,你是人,所以你也懂得自恋是怎么一回事。重点是,我把我当时的见闻告诉你,这是有道理的,因为这些事影响了莉赛尔.麦明葛,拉近了战争与墨沁镇的距离,连带把我也牵扯进去凑热闹。 那年我有好几趟巡回旅程,由波兰跑到苏联,又跑到非洲,然后折返回头。或许有人会说,不管是哪一年,我都来来回回。不过,有时候人类喜欢让事情加速进行,加速制造尸体及飘离尸体的灵魂。通常几颗炸弹,或是什么毒气室,或者远处枪枝的随意射击,就足够达成目标。如果这些活动都无法达到制造尸体的目标,那也会剥夺人类的栖身之所。我到处都看到无家可归的人。当我在惨遭破坏的城市街道上闲逛时,这些流离失所的人经常紧随着我,乞求我带他们一起离开。他们搞不清状况,我已经忙到焦头烂额了。会轮到你的。我劝他们,同时尽量不要回头多看一眼。有时我会希望自己能说出类似你看不出我盘子上已经装够多了吗这一类的话,然而我从没说出口。我一面在心底埋怨,一面忙着四处工作。有好几年,灵魂和尸体与应有的总额不符合,总数量暴增。

★一九四二年点名名单(精简版) 一、穷途末路的犹太人:我们坐在屋顶上,在吐冒热气的烟囱旁,他们的魂魄在我的大腿上。 二、苏联士兵:他们携带少量弹药,不足的弹药则从战殁袍泽那里取来使用。 三、法国某个海岸上浸泡肿胀的尸体:搁浅在砂砾与沙粒之上。 我可以继续列举,但是我认为以目前情况而言,三个例子已经够了。这三个例子起码让你品尝到灰烬的滋味。那年我的生活特色,就是灰烬的滋味。 这么多人。 多么缤纷的色彩。 他们一再扰动我的内心,弄乱我的记忆。我看到他们一个叠着另外一个,越堆越高。我闻到空气里有塑胶般的味道,天地交接处好像上了最后一层黏着剂。我看见了人类加工过的天空,天空破了洞,还漏水,还有煤炭色的云,像黑色心脏般在扑动。

接着。 死神来了。 穿过这一切。 从外表看:我镇定,不动摇。 在骨子底:我不安,无自制力,惊惶失措。 说实话(我知道我怨言太多了),我还没有从苏联史达林的举动给我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他所谓的二次革命,根本是谋杀自己的国民。 现在又来了一个希特勒。 大家说,战争是死神最好的朋友。但是,我一定要让你知道另一种说法。对我而言,战争像是新任老板,他期待不可能完成的工作,他站在你的肩头旁,不断重复一句话:把事情做好,把事情做好。所以你更加卖力工作,你把事情做好。不过,老板并不感谢你,他要你做更多的事情。 我常常回想那段期间,我巡游各地所见到的一丝美感。我苦读我藏书之中的故事。 事实上,我已经拿了一本书在手里。

我想,你已经知道一半的故事了。如果你跟着我,我会告诉你剩下的故事,我会告诉你偷书贼的后半段故事。 虽然她不知道,但她正等待着我刚刚简略提过的事件发生。还有,她也在等你。 她搬着雪,哪里也不搬去,搬到地下室去了。 少许结霜的水份,大概就足以让所有人面露微笑。可惜无法助人遗忘。 她过来了。 ◉雪人 站在莉赛尔.麦明葛的立场来看,一九四二年头几个月的生活概况如下: 她满十三岁,胸部还是扁平的,初经还没来,她家地下室的年轻男子正躺在她的床上。 ★问与答 麦克斯.凡登堡怎么会趟到莉赛尔的床上去了呢? 他病垮了。 意见纷纭,但是罗莎.修柏曼断言,病因在去年圣诞节就种下了。 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一家人正挨饿受冻,不过这样有个好处,重要的好处:没有人会来逗留太久。小汉斯正朝着苏联人开枪,并且持续家庭生活罢工,不参与家庭活动。楚蒂只在圣诞节前的周末很快来了一趟,待了几个小时而已,因为她要跟雇主一家到别的地方,那是德国另一个社会阶级过节的方式。

在圣诞夜,莉赛尔两手捧了雪下楼,当作是送给麦克斯的礼物。闭上眼睛。她说:伸出手来。雪交到麦克斯手上,他一面发抖,一面大笑。依旧闭着眼睛,他很快尝了一口雪,雪渗透了他的双唇。 这是今天的气象报导吗? 莉赛尔站在他身边。 她轻轻抚摸他的手臂。 他又把雪捧到嘴边。莉赛尔,谢谢。 这是有史以来最棒的圣诞节序幕,食物不多,没有礼物,但是地下室里有一个雪人。 莉赛尔捧了两手雪下楼之后,她又去确定屋外没人,然后把她所能找到的水桶与锅子都搬出去。把原本覆盖在天堂街的雪冰装满这些容器,拿进屋里搬到地下室。 公平竞争。她先对着麦克斯丢了一颗雪球,然后自己肚子上挨了一个。汉斯.修柏曼走下地下室楼梯时,麦克斯连他身上也扔了一颗。

讨厌的家伙!爸爸痛得大叫。莉赛尔,那里的雪给我一点,整桶拿来!几分钟后,他们收手,停止喊叫。但是他们忍不住,还是零星蹦出笑声。他们只不过是在雪地玩耍的平凡人,在屋子内的雪地里玩闹。 爸爸看着装满雪的锅子。剩下这些要怎么办? 雪人。莉赛尔回答:我们堆个雪人出来。 爸爸大喊罗莎的名字。 熟悉的声音从远处叫嚣回来。猪头,现在是要干嘛? 下来这里,好吗? 罗莎一出现,汉斯.修柏曼冒着生命危险,对她丢了一颗结结实实的雪球。雪球没丢准,一砸到墙壁就散开了。妈妈于是逮到了咒骂的机会,一口气骂了好久。脾气发完之后,她帮忙大家堆雪人,还拿了钮扣作为眼睛跟鼻子,一条细绳当雪人微笑的嘴,甚至还提供了围巾跟帽子给这个两呎高的雪人。

小矮人。麦克斯说。 他融化以后,我们要怎么办?莉赛尔问道。 罗莎知道答案。妳拿拖把拖干净,母猪,动作要快点。 爸爸不同意。他不会融化的。他搓搓双手,朝着手心呵气。下面这里冷的要命。 虽然雪人后来真的融化了,但是在每个人的心坎底,雪人仍旧竖立在那儿,那是他们圣诞夜入睡前所见的最后一幅画面,他们耳朵听到了手风琴的琴声,眼睛见着了雪人。而莉赛尔的心中,她还回想着自己离开火炉旁的麦克斯之前,他说的最后几句话。 ★麦克斯.凡登堡的圣诞祝贺 我常常希望这一切结束,莉赛尔。 但是,妳却莫名做出像是手捧着雪人走到地下室的事情。 不幸地,从那个晚上开始,麦克斯的健康情况严重恶化。一开始的征状看来还好,只是身体冰冷,双手冒汗,常幻想他与元首打拳击。一直等到他做伏地挺身与仰卧起坐也无法让身体热起来,他才真的开始担心。他尽量靠近炉火坐着,却无法恢复健康。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头重脚轻,不能顺利做完体能练习,他的健身计画做不下去了,脸颊抵着地下室阴冷的地板。

整个一月份,他努力让自己挺过去。月初,麦克斯已经到了令人担心的地步。他在壁炉旁竭力保持清醒,却是一路昏睡到天亮。他的嘴角变形,两颊骨头突出,就算问他身体如何,他也说他很好。 二月中旬,莉赛尔快满十三岁的前几天,他快要虚脱了。他走到火炉旁,差点跌到火炉里面。 汉斯。他低声喊着,脸庞揪成一团,双腿一软,他的头撞上了手风琴的琴盒。 罗莎.修柏曼立即把木杓丢进汤锅里,冲到他的身边。她扶着麦克斯的头,对着房间另一端的莉赛尔咆哮:不要光是站在那里,去拿毛毯,把毛毯搬到妳的床上去。还有你!她接下来命令爸爸:帮我把他扶起来,抬他到莉赛尔的房间去。动作快一点! 爸爸因为担心而绷着脸,银灰色的眼睛好像发出铿锵的金属声。他独自一人抱起麦克斯,麦克斯跟小孩子一样轻。我们不能把他放在这里吗?放在我们的床上?

罗莎已经考虑过这点了。不行,我们白天必须拉开窗帘,不然看起来太奇怪了。 妳說的对。汉斯把麦克斯抱出去。 莉赛尔手抱着毛毯看着。 站在通道上,她看见麦克斯软绵绵的双脚与披散的头发,一只鞋子掉在后面。 让开。 妈妈在他们后头,一摇一摆地跟上去。 麦克斯一躺在床上,他们立刻将毛毯往他身上堆,紧紧包裹着他的身体。 妈? 除了这句话,莉赛尔说不出其他的话语。 妳說什么?罗莎的发髻缠得好紧,让人从后面看了会害怕,她重复问题的时候,发髻好像变得更紧一点。妳說什么,莉赛尔? 她走近一步,害怕听见答案。他还活着吗? 发髫上下晃了晃。 罗莎接着转身,拍拍胸脯对莉赛尔保证。来,妳听我说,莉赛尔,我把这个男人弄到我家来,不是要看他死在这里的,懂吗?

莉赛尔点点头。 好,滚出去。 爸爸在通道上给她一个拥抱。 她急切地需要一个拥抱。 稍晚,她听见汉斯与罗莎在半夜里的谈话内容。罗莎让莉赛尔睡在他们的房间,她在他们床边的地板上,躺在他们从地下室拉上来的床垫上。 (他们曾担心床垫可能已经感染了病毒,但是他们的结论是,这样的想法是凭空揣测,麦克斯不是因为病毒而生病。因此他们把床垫搬上楼,换上干净的床单。) 妈妈以为莉赛尔睡着了,脱口道出她的想法。 那个该死的雪人。她低声地说:我敢保证,就是那个雪人造成的,下面已经很冷了,还乱玩冰啊、雪啊的。 爸爸的观点比较有哲学意味。罗莎,是阿道夫造成的。他爬起来:我们应该去瞧瞧他的状况。 一个晚上的时间,麦克斯被探望了七次。 ★麦克斯的访客纪录表 汉斯.修柏曼:两次 罗莎.修柏曼:两次 莉赛尔.麦明葛:三次 ✐ 到了早上,莉赛尔从地下室为麦克斯拿来了他的涂鸦本,她将本子放在床头桌上。去年她看过本子之后,觉得心神不安,这次,出于对麦克斯的尊敬,她紧紧阖上本子。 爸爸进来的时候,她没有转头看他,她对着麦克斯身旁的墙壁说话。为什么我就一定要把那些雪搬到下面去呢?她问道:都是因为雪的关系才会这样的,是不是,爸爸?她紧握双手,好像在祷告。为什么我一定要堆雪人呢? 爸爸态度坚持向她保证。莉赛尔,他说:妳一定要那样做。 她坐着陪了麦克斯好几个小时,麦克斯边发抖边昏睡。 不要死掉。她低声地说:求求你,麦克斯,不要死掉。 他是第二个在她眼前融化的雪人,只是这一次不一样,这次的状况很吊诡。 体温越低,他就融化越多。 ◉十三份礼物 麦克斯再次重现他初抵天堂街时的情节。 羽毛般的头发又变成了小枝桠,光滑的脸变得毛茸茸。莉赛尔需要的证据出现了,他还活着。 一开始几天,莉赛尔坐在那里跟他说话。她生日当天,她告诉他,若是他醒过来的话,厨房里会有一个好大的蛋糕等着。 他没有醒来。 厨房里没有蛋糕。 ★摘录自深夜的工作日志 很久以后,我才发现,我确实曾在那段时间造访天堂街三十三号。 我一定是在小女孩没有陪伴他的少数时段去的, 因为我只看见一个躺在床上的男人。 我跪下来,正要把手伸进毛毯里,他忽然醒过来,死命抗拒我的力量。 我撤退了。眼前还有那么多工作,在那黑暗的小房间遭人击退,也好。 离开屋子之前,我什至让自己闭上眼睛,享受片刻的宁静。 第五天,麦克斯张开眼睛。虽然他只张开眼睛一下子,大家都欣喜若狂。他看见的主要是(这样的特写镜头一定很吓人)罗莎.修柏曼,她简直是捧着整锅汤往他嘴里灌。吞下去。她吩咐他:别想,吞下去就是了。妈妈把碗递过去,莉赛尔努力要再看一眼他的脸,但是妈妈喂他喝汤的后背挡住了她的视线。 他还活着吗? 罗莎转过身来,她无须回答这个问题。 约莫一个星期后,麦克斯二度醒来,这次莉赛尔与爸爸在房间里。当床上的麦克斯发出一小声呻吟之际,他们两个都望着他。爸爸简直从椅子上跌了出来。 喂。莉赛尔倒吸了一口气。不要睡着,麦克斯,不要睡着。 他看了她两眼,但是却认不出她来,他两只眼睛打量着她,好像她是一个谜团,接着又昏迷过去了。爸爸,怎么了? 汉斯落回椅子内。 后来,爸爸建议她念书给麦克斯听。来,莉赛尔,虽然那本书打哪里来的,对我们都是个谜,不過妳最近书读得很好了。 我跟你说过啊,爸爸,学校一个修女给我的。 爸爸双手高举假装抗议。好,好。他叹了一口气。小心他慢慢地选择遣词用字,不要被抓到。这句话出于偷藏了一个犹太人的德国男人嘴里。 从那天起,莉赛尔大声朗诵《吹哨客》给床上的麦克斯听。她常常卡住,因为好多页在晒干的时候处理不当,黏在一块了,害她略过一整章节的故事。不过,她还是努力下去,一直念到差不多整本书的四分之三。这本书有三百九十六页。 在外面的世界,莉赛尔每天从学校冲回家,期望看见麦克斯身体好转。他有醒来吗?他有吃东西吗? 妳回到外面去。妈妈恳求她,妳这样一直问问问,把我弄得好烦哪。去,去,妳行行好,出去踢足球。 好吧,妈妈。她准备要打开门。但是要是他醒了的话,妳要过来叫我,妳会吧?妳只要编点故事,大吼大叫,好像我做错什么一样破口大骂,每个人都会相信妳是来真的,不用担心。 就连罗莎听了都不得不笑了。她两手插在腰上说,莉赛尔小小年纪,说这种话还是得接受处罚。还有,要射门得分。她威胁她:不然不要给我回家来。 一定的,妈妈。 要踢两分,母猪! 好啦,妈。 还有,不要再回嘴了。 莉赛尔脑子还在想,人却已跑到街上,在泥泞滑溜的马路上与鲁迪对赛。 妳来晚了,抠屁眼的。他们抢球的时候,他以一贯的方式欢迎她。妳是到哪去了? 一个半小时以后,足球被天堂街罕见的路过车辆压扁,莉赛尔于是找到了给麦克斯.凡登堡的第一份礼物。小孩子们判定球无法修补以后,全都悻悻然回家,只留下球瘫在冰冷的马路上。莉赛尔与鲁迪两人没走,他们弯腰看着球的尸体,球的侧面各有一破洞,好像一张嘴。 你要吗?莉赛尔问道。 鲁迪耸耸肩膀。我要这个压扁成废物的球干嘛?已经没有办法打气了,不是吗? 你要还是不要啦? 不,谢了。鲁迪小心翼翼地用脚戳了一下球,好像那是只死去的小动物,或者快要死去的小动物。鲁迪走回家后,莉赛尔捡起足球,夹在手臂之下。她听见鲁迪大喊:嘿,母猪。她等候着下面一句。母猪! 她的性子变温和了。怎么? 我这里还有一辆没轮子的脚踏车,妳要也可以拿去。 自己留着吧。 从她站在街道上的位置,她最后听见的是鲁迪.史坦纳那个猪头的笑声。 回到屋内,她走进卧室,她要把球送给麦克斯。她将球放在床尾。 对不起。她说:这个礼物不怎么样。不过,你醒来以后,我会告诉你这颗球的故事。我会告诉你,那天下午,你能想像天气有多灰暗,天气就多灰暗。这辆车没打灯,直接就辗过了球。然后那个男人下车对我们大吼大叫,然后,他问了路,他有够厚脸皮的 醒来!她好想大喊。 或者摇一摇他。 她没有那样做。 莉赛尔能做的只有望着球,看着那瘪成一片的球。这是许多礼物中的第一份礼物。 ★第二份到第五份礼物 一条缎带。一颗松果。一颗钮扣。一块石子。 足球给了她一个点子。 莉赛尔无论何时上下学,都注意着路上有哪些废弃品,可能对家里那位垂死的人有价值。一开始她也不懂为何这个动作这么要紧,一件看来不重要的东西,为什么可以带给人安慰呢?水沟里面的缎带,街上的松果,碰巧在教室墙壁边上的钮扣,河边拾来的扁平圆石子。就算这些礼物没什么大不了,至少显示出她关切之情,而且等麦克斯醒来以后,他们可以聊聊这些东西。 只有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她自行导演这些对话。 那些是什么啊?麦克斯问:这些垃圾是什么? 垃圾?在她的想像之中,她坐在床边。麦克斯,这不是垃圾。这是让你醒来的东西。 ★第六份礼物到第九份礼物 一根羽毛。两份报纸。一张糖果纸。一片云。 这根羽毛非常精致,它卡在慕尼黑街教堂的门铰链上,歪歪扭扭突出来,莉赛尔赶紧将它抢救下来。羽毛的左边排列得平平整整的,不过右边的羽毛除了纤细的边缘外,还有部分成了锯齿状的三角形。除了这样,她不知道该怎么把这根羽毛描述得更详尽了。 两份报纸从垃圾桶的冰冷深处而来(说到这样就好了)。压平的糖果纸褪了色,她在学校附近找到之后,对着光线看这张糖果纸,上面印着许多脚印。 还有一片云。 你要怎么送给人一片云朵呢? 二月底,她站在慕尼黑街上,看到一朵好大的云从小山丘那边飘过来,像是一只白色的怪兽。这朵云爬过了群山,遮蔽了太阳,太阳的位置上面,出现了一只有着灰色心脏的白色怪兽,它正俯瞰着小镇。 你看一下那里好吗?她对爸爸说。 汉斯翘起下巴,然后提出一个他觉得一点也不奇怪的主意。你应该把那朵云送给麦克斯,莉赛尔。看看妳能不能够把它留在床头的桌子上,就像妳留着其他东西一样。 莉赛尔看着爸爸,好像爸爸的脑袋不正常。不过,要怎么做? 他用指节轻轻敲打着她的脑袋瓜。记住这画面,然后写下来。 就像是一只庞大的白色怪兽,下次她在床边守护他的时候,她说:它翻山越岭而来。 修改几次之后,她完成了句子。莉赛尔觉得自己已经把云朵送给麦克斯了,她想像这朵云穿过毛毯,从她手上交到麦克斯手上的画面。她把句子写在一张小纸片上,用石头压住那张纸。 ★第十份礼物到第十三份礼物 一个玩具士兵。一片神奇的叶子。吹完哨子。一段伤悲。 ✐ 士兵埋在距离汤米.缪勒家不远的泥土中,上面有刮痕与践踏过的痕迹,但是对莉赛尔来说,这就是重点:即使伤痕累累,士兵依旧屹立。 叶子是枫叶,她在学校扫帚柜中发现的,夹在水桶跟鸡毛撢子中间,柜子的门半掩着,又干又脆的叶子像是烤过的土司,叶面上布满了丘陵溪谷。这片叶子不知道怎么跑进了学校的走廊,跑进了那个柜子里,像是带着叶柄的半颗星星。莉赛尔伸手拿出来,用两只手指捻转叶子。 其他的礼物都放在床边的桌子上,但这片叶子没有。在开始朗读《吹哨客》最后的三十四页前,她把叶子钉在紧闭的窗帘上。 那天傍晚她没有吃晚餐,没有去洗手间,没有喝水。在学校一整天,她一直提醒自己,今天要把那本书念完,麦克斯.凡登堡会听到她念书的声音,他马上就要醒过来了。 爸爸坐在角落的地板上,跟平常一样,没人肯给他漆油漆的工作,不过幸运的是,他马上就要带着手风琴去克诺酒吧。他的下巴搁在膝盖上,听着他曾经辛苦教导字母的莉赛尔念书,她自豪地朗诵,对麦克斯.凡登堡吐露书中最后几段惊悚的内容。 ★《吹哨客》最后的情节 那天上午,维也纳的天空起了雾,迷雾笼罩着火车窗。众人漫不经心准备搭车上班时,凶手以口哨吹出了快乐的曲调。他买了车票,看见警察对乘客与车掌打招呼,还让位给一名老妇人,并且与一位谈论美国赛马的赌徒礼貌性地交谈。毕竟吹哨客是喜欢说话的,他对人说话,唬得让大家喜爱他、信任他。当他动手的时候,在折磨受害者与转动刀子之际,他也对受害者说话。只有找不到人说话时,他才会吹起口哨。这也就是为何他犯下谋杀案之后,他就吹起口哨 所以你认为跑道适合七号马,对吗? 当然。赌徒笑嘻嘻的,两人之间已经建立起信任。它会迎头赶上,赢过整场的马儿。他的叫嚷声压过火车上的嘈杂。 既然你这样认为,我就相信你的话。吹哨人装出不自然的笑容,而且他终于起了好奇心,想知道检查员的尸体何时会在全新的宝马汽车中被人发现。 耶稣、圣母玛丽亚、约瑟、我的这些老天爷啊!汉斯压抑不住怀疑的口气。修女会给妳这种书?他站起来走过去,亲亲她的额头。再见,莉赛尔,克诺酒吧的客人在等我。 再见,爸爸。 莉赛尔! 她不理会这声呼喊。 过来吃东西。 于是她回话了。妈,我马上来。这句话她其实是对着麦克斯说的,因为她把读完的书放在床边的桌子上,与其他东西放在一块。她在麦克斯的四周徘徊,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要这样,麦克斯。她低声地说,连听见妈妈出现在她背后的声音,也无法让她停止无声的落泪,无法让她眼睛止住一大把一大把咸咸的泪水,泪水滴到麦克斯.凡登堡的脸上。 妈妈捉住她。 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抱住。 我知道。她说。 她知道的。 ◉新鲜空气、旧恶梦、怎么处理犹太死尸 他们站在安培河边。莉赛尔告诉鲁迪,她想从镇长家再偷一本书。 《吹哨客》念完了之后,她在麦克斯的床边念了几次《监看者》,念一回只需要花几分钟的功夫。她还改念《耸耸肩》,甚至念了《掘墓工人手册》,但是没有一本书念起来的感觉是对的。她心想:我想要一本新的书。 妳连最后一章都念完了? 我当然念完了。 鲁迪朝着河面抛了一颗石头。好看吗? 当然好看。 我当然念完了,当然好看。他模仿着她,然后想从地上再挖一颗石子,不料割伤了手指。 活该学到教训了吧。 母猪。 当某个人最后一句应答是母猪或者猪头或者屁眼的时候,你知道自己吵赢了。 ✐ 就偷窃这件事来看,当时的条件非常理想。那是三月初的阴沉午后,气温只有几度,这种温度总是比零下十度还令人难受,街上人很少,雨丝像灰色的铅笔刨花。 要走了吗? 骑脚踏车去。鲁迪说:妳可以骑一辆我们家的车。 这回,鲁迪比上次更积极想进到屋子里。今天轮到我了。他说。他们搁在脚踏车把手上的手指冻僵了。莉赛尔的脑筋转得很快。你不应该进去的,鲁迪。那里面到处都是东西,而且很暗,像你这样的笨蛋,一定会绊倒或是撞到东西的。 真是谢谢妳噢。鲁迪难以掩饰心中的不悦。 还有,从窗户到地上的高度,比你想像的还高。 妳是在说,妳认为我办不到吗? 莉赛尔踩在踏板上站起来。你不可能办到的。 他们骑过木板桥,左弯右拐骑上小山丘,朝着葛兰德大道前进。窗户是敞开的。 跟上次一样,他们先观察了屋子的状况,隐隐约约看到楼下点了一盏灯,可能是厨房的灯,有个身影来回走动。 我们先在这一带骑几圈。鲁迪说:幸好我们有骑脚踏车来。 最好记得要把脚踏车骑回家。 笑死人了,母猪。脚踏车比妳臭鞋的体积大多了。 他们骑了约莫十五分钟的脚踏车之后,镇长夫人仍旧待在楼下,与他们距离太近,使他们浑身不自在。夫人竟敢提高警觉占据着厨房!对鲁迪而言,厨房毫无疑问是他的目标,可以的话,他会走进去,劫掠他所能到手的一切食物,然后如果(只有在这个如果的情况下)他还有多一点点的时间,出来之前,他会塞本书在裤子里。什么书都行。 不过鲁迪的弱点是性子急。越来越晚了。说完后他就往回家的方向骑去。一起走吧? 莉赛尔没有跟上去。 她无路可退。她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把生锈的脚踏车一路骑上来,没有书,她是不会离开的。她把脚踏车放到沟里,留意邻居的动静,接着走到窗户边。她的速度很快,但不焦躁。她用双脚把鞋子勾下来,脚趾头踩在鞋跟上。 她的十指抓紧窗台,她进去了。 这回,她觉得心情多少轻松一点。在这珍贵的短暂时间里,她在房间里面打转,想找一个吸引她的书名。有好几次她就要出手了,她甚至想过多拿几本书,但是她还是不想破坏某种无形的规矩,她现在只需要一本书。她研究书架,等候那本书的现身。 朦胧的暮色从她身后的窗户攀爬进来,粉尘与偷窃的味道在隐密的空间内闲荡,她看见了那本书。 书是红色的,书脊上印着黑色的字,《梦的挑夫》。她想起麦克斯.凡登堡与他的梦,他因罪恶感而作梦,梦见自己幸存着,梦到离开家人,梦见自己与元首挑战。她也想起自己的梦,梦中她看到弟弟在火车上死去,还有梦见他在这房间外转角处的台阶上现身,偷书贼看到自己亲手推开他,他的双膝淌出鲜血。 她悄悄把书从书架上拿下,夹在臂膀下,然后爬上窗台跳出去。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鲁迪拎着她的鞋子,已经把脚踏车准备妥当,她一穿好鞋子,他们就骑走了。 我的这些老天爷啊!麦明葛。他从没喊过她麦明葛:妳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妳知道吗? 莉赛尔像疯子似地踩着踏板,她同意这个说法。我知道。 到了桥上的时候,鲁迪为当天下午的活动下了总结。那家人若不是全疯了,他说:不然就是他们只喜欢呼吸新鲜的空气。 ★无关紧要的联想 或许,葛兰德大道上有个女人把窗户开着,为的是另外一个理由, 不过,那只是我自私的猜想,或者是因为我相信人间有希望。 也可能两者理由皆有。 莉赛尔把《梦的挑夫》放在外套下,从到家的那一刻起开始念。坐在床旁的木椅上,她翻开书低声说:麦克斯,这是一本新的书,只送给你。她开始念书。第一回:梦的挑夫出生的时机恰好:全镇居民都在睡觉之际 莉赛尔每天念两回,早上上学前念一回,放学回家之后立刻念起第二回。有时她无法入睡,又多念了半回。偶尔她念到睡着,一头栽倒在床边。 这成了她的工作。 她告诉麦克斯《梦的挑夫》的故事,好像只要有文字就能提供他养分。有个星期二,她觉得麦克斯动了一下,她敢发誓,他的眼睛睁开了。若是他的眼睛当真睁开了,那也只是短暂片刻。那大概只是她的想像,只是她的期望。 到了三月中,裂痕出现了。 某天下午,罗莎.修柏曼这个擅于面对压力的女人,在厨房里濒临崩溃。她先是提高音量,然后又压低声音。莉赛尔停止念书,安静地走到通道。她站得很近,勉强听得到妈妈所说的话。听到妈妈说的那番话之后,她真希望自己没有听到,因为内容非常恐怖,而且是事实。 ★妈妈话语的内容 要是他没有醒来怎么办?要是他死在这里怎么办啊? 阿汉?你告诉我啊。老天啊,我们要怎么处理他的尸体? 我们不能把尸体留在这里,味道太可怕了 我们也不能把尸体搬出去外面,拖到街上去。 光说你们一定猜不到我今天居然在地下室发现了什么是没有用的, 他们会把我们关上一辈子的。 她说的一点也没错。 一具犹太人尸体是个迫切的难题。修柏曼一家人必须要让麦克斯.凡登堡苏醒过来,这不光只为了他,也为了他们自己。就连爸爸,他总能以极度冷静的态度安抚大家的心情,这次也感受到压力。 听好。他的口气冷静但沉重。要是发生这种事情,要是他死了,我们自然得想办法。莉赛尔发誓,她听到了爸爸吞咽口水以克制情绪,每吞咽一口口水,就像是对着气管吹了一口气。我的油漆推车,加上几条防漆罩布 莉赛尔走进厨房。 莉赛尔,现在不要闹。说话的是爸爸。他根本没有看着她,他从倒过来的汤匙上望着自己变形的脸,他的手肘撑在桌上。 偷书贼并没有退却,她向前走了几步坐下来。她冰冷的双手摸着衣袖,嘴中吐出了一句话:他还没死。这句话落在桌子上,停在正中间,当场三个人都看着桌子中间的那句话,内心不敢点燃任何希望。他还没有死,他还没有死。然后罗莎说话了。 谁肚子饿了? 唯一没受麦克斯病情影响的大概是晚餐时间。无可否认,这三个人坐在餐桌上,分到多一些面包、汤、或是马铃薯,他们都想着这件事情。但是没人说话。 几个小时后,莉赛尔在夜里醒来,好奇自己心脏的极限在哪里。 (她从《梦的挑夫》中学到了这个词。这本书基本上完全是《吹哨客》的对比版,故事是说一个想要当神父的弃儿。)她坐起来,夜色吞没了她。 莉赛尔?爸爸翻过身。怎么了? 没事,爸爸,一切都没事。但是一讲完话,她却确实想起了梦里发生的事情。 ★小画面 这场梦的大部分情节与往常无异,火车以相同的速度行驶,弟弟咳个不停, 但是,莉赛尔这次在梦里看不见弟弟盯着地板的脸。 她慢慢靠过去,轻轻从下巴托起弟弟的脸, 在她面前出现的却是麦克斯.凡登堡睁大眼睛的脸。 他瞪着她,一根羽毛落到地上,他的身体渐渐变大,大到与脸相配。 火车发出一声尖啸。 莉赛尔? 我说了,一切都没事。 她颤抖着从床垫上爬起来,恐惧让她全身麻木。她走到麦克斯那里,在他身边待了几分钟,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她想要解读梦境,那是预告麦克斯快要死了吗?或者只是因为那天下午在厨房中的对话呢?麦克斯已经取代了弟弟在她心中的地位吗?这样的话,她怎么可以把自己的血肉至亲如此抛弃?也许,那个梦显露她心坎深处期望麦克斯死掉的秘密,毕竟,死亡对弟弟韦纳算是好的结局,对这个犹太人而言,也算是不差的下场吧。 这是妳心里想的吗?站在麦克斯床边,她低声问自己。不是。她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她坚持她的答案,因为夜色逐渐消散,床旁桌上大小不一、形状相异的东西轮廓也渐渐显露,那些都是她送的礼物。 醒过来吧。她说。 麦克斯没有醒过来。 他又昏睡了八天。 在学校里,教室大门响起一阵敲门声。 进来。欧棱德老师说。 门一打开,看到出现在门口的罗莎.修柏曼,全班小朋友都露出讶异的表情,几个学生一看见她就倒吸了一口气。一个和柜子一样矮胖的女人,唇上带有讥讽的意味,眼神凌厉。这个画面真是经典,罗莎穿着她最称头的衣服,不过一头乱发看起来像是橡皮筋编织成的毛巾。 老师显然非常害怕。修柏曼太太她看着全班大喊:莉赛尔? 莉赛尔看了一眼鲁迪,然后站起来。她迅速走向门口,好尽快结束这场尴尬。她顺手带上门,与罗莎单独站在走廊上。 罗莎没有看她。 妈妈,怎么了? 罗莎转过身来。妳不要妈妈怎么了,妈妈怎么了,妳这只小母猪?罗莎说话的速度刺伤了莉赛尔。我的梳子!一股笑声从门底下冒出来,但是立刻被老师制止。 妈妈? 妈妈的脸色凝重,但却露出笑容。妳到底对我的梳子做了什么?妳这个笨蛋猪头,妳这个小偷?我已经跟妳說过一百次了,不要碰我的梳子,我的话妳有在听吗?当然没有。 罗莎又怒骂了一分钟上下,莉赛尔拼命猜几个梳子可能所在的位置。罗莎忽然中断了怒骂几秒钟,借机拉过莉赛尔,虽然两人靠得那么近,但罗莎的耳语几乎听不见。妳跟我说过,要对妳大吼大叫,妳說大家都会相信我是真的在骂妳啊。她左张右望,声音跟针线一样细。他醒了,莉赛尔,他醒了。她从口袋里掏出刮痕累累的玩具士兵。他说把这个交给妳,这是他最喜欢的礼物。罗莎把玩具交给莉赛尔,然后面带微笑,双臂紧紧相抱。就在莉赛尔来得及回答之前,罗莎又接续把这场戏演完。怎样?回答我啊!妳还想到妳可能把梳子放在哪里吗? 他活着,莉赛尔心里想着。不知道,妈妈,对不起,妈妈,我 唔,那么,妳这孩子还真是乖啊?她放开手臂,点了个头,人就走掉了。 莉赛尔在宽敞的走廊站了半晌,细看手掌中的士兵,本能地想要立刻跑回家,但是理智却不允许她这么做。于是她将破旧的士兵放在外套里,走回教室。 每个人都在等她。 讨厌死的老母牛。她压低声音说。 同学们又哄堂大笑,欧棱德老师却没有笑。 妳說什么? 莉赛尔心情开心得不得了,觉得自己天不怕地不怕。我说,她对欧棱德老师说:讨厌死的老母牛。不到一秒钟,老师的手赏了她一个耳光。 不准妳这样说自己的母亲。她说。但是这句话没什么作用,莉赛尔站着努力想憋住笑容,毕竟她是全班最禁得起处罚的人。现在回到妳的座位上去。 是,欧棱德老师。 在她隔壁的鲁迪好大胆,竟然敢跟她说话。 耶稣、圣母、约瑟、我的这些老天爷啊,他低声说:妳脸上可以看见她的手耶,一张红色的大手,五根手指头耶! 太好了。莉赛尔这么回答他,因为麦克斯还活着。 那天下午她回到家时,麦克斯正坐在床上,他的大腿上摆着瘪掉的足球。他的胡须让他皮肤发痒,大大的眼睛死命不愿阖上,礼物旁摆了一只空汤碗。 他们没有说嗨打招呼。 两人之间气氛有点紧张。 门一推开,发出咯吱咯吱声,莉赛尔进来,她站在麦克斯的面前看着汤碗。妈妈把汤往你喉咙灌下去? 他点点头,他的表情既满足又疲倦。不过,汤非常好喝。 妈妈煮的汤?真的好喝吗?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谢谢妳的礼物。他声音略为哽咽。谢谢妳给我的云,爸爸跟我提到了那个礼物。 一个小时后莉赛尔坦露实情。要是你死掉,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麦克斯,我们 麦克斯很快就懂了。妳是说,怎么把我弄走? 对不起。 没关系。他并没有生气。你们是对的。虚弱的他玩着球。你们那样想是对的,对你们来讲,一个死掉的犹太人,就算危险程度没有提高,也跟活着的犹太人一样危险。 我也有做梦。她手里紧握着士兵,仔细描述了梦境的内容,正当麦克斯要插嘴的时候,她险些又要开口道歉。 莉赛尔,他要她看着他:永远不要对我道歉,应该是我向你们道歉才是。他看着她为他带回来的每件物品。妳看看这里的东西,这些礼物。他拿着钮扣。还有,罗莎說妳每天都为我念两次书,有时候三次。他看着窗帘,就像他能看透它一样。他坐起来,很多话说不出口,他迟疑不定,脸上露出不安的神情。他对莉赛尔说,莉赛尔,他梢微往右挪了一下,我很害怕。他说:害怕又再睡着了。 莉赛尔的态度坚决。那我念书给你听,要是你开始打瞌睡,我打你巴掌,我会把书阖上,一直摇你,摇到你醒过来为止。 那天下午,莉赛尔为麦克斯念书,一直念到晚上。他坐在床上,听着故事,十点过后都还一直保持清醒。当莉赛尔放下《梦的挑夫》休息片刻,她眼光越过书本,看见麦克斯睡着了。她紧张地轻轻推挤他,他醒了过来。 他又睡着了三次,她推醒了他两次。 接下来的四天,他每天早晨在莉赛尔的床上醒过来。接着,换成在壁炉旁醒来。最后,到了四月中旬,他已经搬回地下室去了。他的健康状况转好,胡子不见了,体重也增加了一些。 到了那个时候,莉赛尔内心世界里的大石头放下了。而在外面的世界中,局势开始动荡不安,三月底,一个叫做吕比克【注:德国北部古城,现已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文化遗产保护名单,亦是英国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第一个大规模轰炸的德国城市。 】的地方受到炸弹轰炸,接着下一个被炸的城市是科隆。德国境内其他城市也陆续遭受轰炸,慕尼黑也包括在内。 没错,我的老板靠在我的肩头上。 把事情做好,把事情做好。 炸弹就要来了,我也跟着来到。 ◉死神日记:科隆 五月三十日的沦陷时分。 一千多架轰炸机朝着一个叫科隆的城市飞去之际,我打包票,莉赛尔.麦明葛正睡得香甜。以我的眼光来看,这事件的结果是五百人左右死亡,还有五千人无家可归,在阴森的瓦砾堆附近茫然走动,想辨识方向,设法得知哪片断壁残垣原来是谁的家。 五百个灵魂。 我用十指拎着,就像拎着手提箱一样,再不然,我就将他们抛在肩头上。只有小孩,我才会用双手抱着。 在我下班前,天空成了黄颜色,仿如焚烧中的报纸。仔细看的话,我还可以看见报章中的文字呢,报导头条新闻或者评论战事进展等等。我多想把那些文章全都扯下,把报纸糊成的天空拧成一卷之后抛开。我的手隐隐作痛,而且我不能冒险让手指烫伤,还有那么多的工作待完成。 就跟你想的一样,好多人当场就死了,有些人苟活久一点。我还有更多地方要去,拜会几片天空,接取其他灵魂。稍晚,等最后一批飞机来袭过后,我又再度返回科隆,我注意到一件非常特别的事情。 当我阴郁地仰头,看着被硫烟熏过的天空,我手上正抱着一名青少年烧焦的灵魂。有一群十岁大的小女孩在我左右,其中一个女孩大喊一声。 那是什么? 她伸出手臂,一只手指着由天空缓缓降落的黑色物体。一开始,那看来像是一片轻柔飘扬的黑色羽毛,要不然应该是一片灰烬。物体逐渐变大,刚才那位女孩子有一头红头发,一脸如句号般的雀斑。她又开口说话,这次的语气更引人注意。那是什么? 是尸体。另外一个女孩推断。她的黑色头发系成两个马尾,中间有一条歪斜的头发分线。 又是炸弹! 炸弹的话,速度不可能如此缓慢。 我手上的年轻灵魂还在燃烧。我随着其他人走了几百公尺的距离,就像这群女孩一样,我依旧留意着天空。我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低头看见手上年轻孩子那张无依无靠的脸,她是个漂亮的女孩,死亡已经领先了她。 我跟其他人一样,听到一个声音冲过来,不禁往后退了一步。那是个心情欠佳的父亲,他命令孩子们进去屋里。红头发女孩的雀斑拉长成了逗号。可是,爸爸,你看看嘛。 爸爸走了几小步路,就了解那是什么东西了。是燃料。他说。 你说什么? 燃料。他又重复一次。飞机的副油箱。这爸爸是个秃头,披着一身破烂的床单。那个箱子里的燃料用光了,所以空的箱子要丢掉。看,那边又有一个。 那里也有! 小孩就是小孩,在那一瞬间,每个孩子都疯狂地找寻,想找到一个飘落到地面的空燃料箱。 第一个箱子落地,砰地发出沉闷的一声。 爸爸,我们可以留着这个吗? 不可以。这个做爸爸的像是被炸到了一样吓一跳,他显然没有那种心情。我们不可以留着。 为什么不可以? 那我要去问我爸爸,看我可不可以拿回家。另外一个女孩子说。 我也要去问。 在科隆的瓦砾堆旁边,一群孩子收集敌人抛弃的空燃料箱。我照惯例接走了人。我好累,而那一年甚至连一半都还没过完。 ◉访客 大家为了天堂街的足球赛又找来一颗球,这是个好消息。而令人不安的消息是,纳粹党某一党部的人,不知为何朝着他们走过来。 他们从墨沁镇口一路走到墨沁镇尾,一条街接着一条街,一栋房子接着一栋房子。现在他们停在迪勒太太的店里,赶忙抽几口烟,等一下要继续工作。 墨沁镇已经有了几个随便充数的防空洞。不过科隆大轰炸之后,上头马上决定,多几处防空洞也无妨。党部正一间间房子检查,好看看谁家的地下室有资格当防空洞之用。 小孩子从远处观望他们。 他们看到那群人吞云吐雾。 莉赛尔才刚走出来。她走到鲁迪跟汤米身边,哈洛.莫伦豪正跑去捡球。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鲁迪双手插在口袋里。纳粹党。他正盯着哈洛.莫伦豪在侯莎菲女士家围栏前捡球。他们在检查每户人家和公寓。 莉赛尔立即感觉口干舌燥。为什么? 妳什么都不知道吗?汤米,说给她听。 汤米一脸茫然。喔,我不知道。 没救了,你们两个。他们需要防空洞。 啥?地下室吗? 不是,是阁楼。废话,地下室啦。天啊,莉赛尔,妳脑袋真的是一团浆糊吗? 球捡回来了。 鲁迪! 鲁迪继续踢球,莉赛尔则还停在原地。她该怎么回家去,才能让人不起疑心呢?迪勒太太店门前的烟雾消散一空,几个男人解散开来。莉赛尔心生一阵恐慌,焦虑的感觉涌上喉咙,她觉得呼吸困难。她心想:想办法,快啊,莉赛尔,想办法,想想办法啊。 鲁迪得了一分。 远处传来恭贺他的声音。 想办法啊,莉赛尔 有了。 她决定了,就这么办吧,但是她得表演地很逼真。 纳粹党党员沿着街道往下执行任务,他们在某几户人家的门上漆了LSR三个字母。足球腾空飞过,传到个头较高大的克劳斯.柏律手中。 ★LSR 德文防空洞的缩写。 莉赛尔一上场,克劳斯.柏律正好抱着球转了个身,他们俩这么猛烈一撞,连比赛都自动停下来了。球滚开之后,场上的孩童都跑过来。莉赛尔一只手抱着擦破皮的膝盖,另一只手护着头,克劳斯.柏律只抱着右小腿,还扮着鬼脸咒骂。她在哪?他破口大骂:我要宰了她! 他没有宰了她。 事情的发展比这更糟糕。 一位好心的党员看到了这场意外,尽职地跑到这群小孩身边。发生什么事?他问。 嗯,她抓狂了。克劳斯指着莉赛尔,党员伸手扶她站起来,他的呼吸带有烟草味道,一吐气就在她脸前形成了一座烟雾笼罩的小山丘。 小丫头,我想以妳现在的情况,不应该继续踢球。他说:妳住哪里? 我没事。她回答:真的,我可以自己回家。放开我的手啦,放开我! 就在那个时候,鲁迪插手了,他永远都会插上一手。我扶妳回家。他说。他难道不能只管自己的事情就好吗? 真的没事。莉赛尔说:你继续踢足球吧,鲁迪,我可以自己回家。 没关系,没关系。他是不会改变的,固执的个性。只要一两分钟而已。 她必须再想个办法,于是她又想出了个点子。鲁迪扶她站起来后,她故意再次摔倒,人躺到地上。我爸爸。她说。她注意到天空是一片蔚蓝,连朵云也没有。鲁迪,你可以叫我爸爸来吗? 待在这里。他朝着右手边大喊:汤米,顾好她,好吗?不要让她乱动。 汤米迅捷进入战斗状态。我会顾好她的,鲁迪。他站在她身边,脸部肌肉抽搐着,同时努力憋住笑容,莉赛尔则密切观察着那名党员。 一分钟之后,汉斯.修柏曼冷静地高高站在她上方。 嗨,爸爸。 他的嘴角露出一个失望的微笑。我还在想,这种事情什么时候会发生哩。 他扶起莉赛尔带她回家。足球比赛继续进行,纳粹党的人已经走到前面几户人家的门前,但是没有人应门。鲁迪又大喊。 修柏曼先生,你需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你继续踢球,史坦纳先生。他喊他史坦纳先生。你不得不喜爱莉赛尔的爸爸。 一进到屋子,莉赛尔想告诉汉斯这个讯息,她试着在爸爸的沉默与失望中找到空间插嘴。爸爸。 不要说话。 纳粹党啊。她低声地说。爸爸停下来,他抑制住开门查看街上情形的冲动。他们在检查地下室,找适合的防空洞。 他让莉赛尔坐下来。好聪明啊妳。他接着找来罗莎。 他们只有一分钟可以想办法,大伙七嘴八舌提出想法。 我们可以让他待在莉赛尔的房间。这是妈妈的主意。躲到床底下。 这样吗?要是他们决定也搜查房间呢? 你有更好的主意吗? 修正:他们的时间剩下不到一分钟。 天堂街三十三号的大门被敲了七下,已经来不及让谁换到哪个房间了。 有人说话。 开门! 三人怦怦的心跳声彼此互殴,乱成一团。莉赛尔努力吞下自己的心,心的味道不甚美味。 罗莎低声喊:老天! 这天起身面对问题的是爸爸。他冲到通往地下室的门,往楼梯下丢了一句警告。返回厨房之后,他又快速又流畅地说:听好,没时间玩花招,我们可以用一百种不同方法分散他的注意力,但是解决的方法只有一个。他看了大门一眼,然后下了总结:那就是什么事都不做。 这不是罗莎想听见的答案,她瞪大眼睛。什么都不做?你疯啦? 外面的人继续敲门。 爸爸口气十分严厉。什么都不做,我们甚至不要跟着他们下去地下室,我们一概不在乎。 大家激动的情绪和缓下来。 罗莎接受了这个方法。 她忧心忡忡地甩了甩头,然后走去开门。 莉赛尔,爸爸锐利的口气好像一片一片切开她,妳只要保持冷静,懂吗? 知道了,爸爸。 她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流血的脚上。 唉哟。 罗莎还在门口询问来访的目的,这名好心的党员已经注意到莉赛尔。 抓狂的足球员!他哈哈大笑,妳的膝盖好点没?一般人想像不到纳粹党员开朗聒噪的模样,但这个家伙就是这副德行。他走进屋子,准备弯腰查看莉赛尔的伤口。 他知道吗?莉赛尔心想,他会察觉我们藏了一个犹太人吗? 爸爸从水槽拿过一块湿布盖在莉赛尔的膝盖上。会痛吗?他银色的眼睛流露关怀之情,却又沉着冷静,眼底的恐惧很容易被误以为是在担心莉赛尔的伤势。 罗莎从厨房另一端大喊:痛不到哪去,不过也许会让她学乖点。 党员笑着站起来。我想,这丫头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学乖的。请问怎么称呼? 我们姓修柏曼。妈妈脸上的硬纸板扭成一团。 修柏曼太太,我想她会让别人学乖点。他对莉赛尔笑了笑。让那里每个男孩子都学乖点,我说的对吗,小丫头? 爸爸把湿布往擦伤一按,莉赛尔没有回嘴,只是痛得退缩了一下。汉斯倒是开口说了话,他对莉赛尔轻轻说了声对不起。 接着房内出现一阵令人如坐针毡的沉默,那党员这才想起他来访的目的。要是不介意的话,他说:我必须看一下你们家地下室,一两分钟就得了,看看下面适不适合当作防空洞。 爸爸在莉赛尔的膝盖上轻轻拍了最后一下。莉赛尔,妳这里也会出现一块明显的瘀青。他一派轻松地抬起头对那家伙说:没问题,右边第一个门下去,下面乱七八糟的,真是不好意思。 不用担心,不可能比今天我见识过的几户人家还脏乱这扇门吗? 对,那个门。 ★修柏曼一生中最漫长的三分钟 爸爸坐在餐桌前,罗莎待在角落默祷, 莉赛尔仿佛受到严刑拷打,膝盖、胸膛、手上的肌肉都受到拷打。 我觉得他们三人都没胆考虑,万一地下室被指定为防空洞的话该怎么办。 他们必须先逃过检查的这一关。 他们听着那个纳粹党员在地下室走动的声音,听到卷尺的声音。莉赛尔一直在想,想着麦克斯坐在楼梯下方,抱着涂鸦本缩头缩脚,将本子搂在胸前。 爸爸站起来,他又有点子了。 他走到通道大喊:下面一切都可以吧? 答覆沿着麦克斯.凡登堡头顶上方的楼梯传上来。大概再一分钟就好! 要不要来杯咖啡?还是茶? 不了,谢谢你。 爸爸回到厨房,他命令莉赛尔拿本书来,命令罗莎开始煮饭,他认为他们最不该做的事情就是一脸焦虑坐着。哟,行了吧。他大声吆喝:快去,莉赛尔,我才不管妳的膝盖有多痛,妳必须把那本书念完,妳自己说过的。 莉赛尔努力使自己不要突然哭出来。知道了,爸爸。 那还杵在那儿做什么?她看得出来,爸爸费了好大的劲才对她眨了个眼睛。 到了走道,她差点撞上了那个纳粹党员。 跟妳爸爸闹别扭吗?嘿嘿,不要在意,我跟我自己的小孩也一样。 他们各自走开。莉赛尔一回到房间关上门,不顾脚会更痛,直接跪倒在地上。她一开始先听见纳粹党家伙断言地下室深度太浅。他说了再见,又朝着通道说了一声:再见啰,抓狂的足球员。 她猛然想到自己忘了礼貌,赶紧补上:再见! 《梦的挑夫》在她手中越来越烫。 根据爸爸的说法,那个纳粹党员一走,罗莎脚一软,就在炉灶旁倒了下去。 他们先去莉赛尔房间,然后一块走到地下室,移开巧妙布置的罩布与油漆罐。麦克斯坐在楼梯下,手中用拿刀的方式握住生锈的剪刀,他腋下的衣服湿透了,受了伤似的话语从他嘴里掉出来。 如果被发现的话,我不会用剪刀的。他小声地说:我他把生锈的剪刀抵着前额。我好对不起你们,让你们承受这种压力。 爸爸点起一根烟卷,罗莎拿过剪刀。 你活着。她说:我们都活着。 已经来不及说抱歉的话了。 ◉窃笑男 几分钟之后,门口又响起敲门声。 天啊,又来了! 焦虑之情立刻重返心头。 他们藏好麦克斯。 罗莎步履艰难地爬上地下室的楼梯。但是这次她打开门一看,外面不是纳粹党的人,不是别人,是鲁迪.史坦纳。他站在那里,带着一头黄色金发与一片好意。我只是过来看看莉赛尔怎样了。 莉赛尔听见他的声音,动身爬上楼梯。这个我可以应付得来。 她男朋友。爸爸对油漆罐说,吐出一口烟雾。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莉赛尔反驳,但是她并没有气恼,经历了刚才的千钧一发,她不可能为此生气。我上楼去是因为妈妈随时都可能破口大喊。 莉赛尔! 她爬到第五个阶梯。听,来了吧! ✐ 她到了门口,鲁迪局促不安动来动去。我只是过来看看,他说下去。那是什么味道?他用力嗅着。妳在屋里抽烟吗? 噢,我刚刚跟爸爸坐在一块。 妳还有烟卷吗?搞不好我们可以拿一些去卖。 莉赛尔没有心情偷东西,她把声音压低到妈妈听不见。我不能偷爸爸的东西。 但是妳偷别人的东西啊。 你最好给我讲话再大声一点。 鲁迪窃笑。偷东西是有多严重?妳怕成那付德行。 说的一副好像你没偷过东西一样。 我是偷过。不過妳闻起来就有小偷的味道。鲁迪当真认真起来了。也许,那根本不是烟味。他靠过去,接着露出微笑。我可以闻到罪犯的味道。妳该洗澡了。他回头对着汤米.缪勒大叫:嘿,汤米,你应该过来闻闻这个味道。 你说什么?你得相信汤米的话是真的:我听不到你说的! 鲁迪朝着莉赛尔摇摇头。没用的家伙。 她准备关起门来。给我滚,猪头,你是我现在最不需要的人! 鲁迪得意洋洋准备走回马路,走到信箱的时候,他想起了他一直想要查证的事情是什么了,他退回几步路。一切都好吗,母猪?我是说伤口?当时是六月,他们身在德国。 衰亡已经开始了。 莉赛尔并不知道。对她而言,她家地下室的犹太人尚未被发现,她的养父母没有被带走,她个人在这两件事情上出了很多力。 一切都好。她回答道,她指的并不是可以用言语形容的足球伤口。 她很好。 ◉死神日记:巴黎人 夏天来了。 对偷书贼来说,一切都顺利得很。 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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