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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文字的弹性

生活美学 黃永武 1311 2023-02-05
中国文字弹性很大,有时不怎么明确精准,用来订法律、立契约,常常有漏洞可钻。但是这种含混笼统的弹性,用来写诗歌、成文章,则不明确的模棱处,理解头绪不一,反而特别妙绝。所以我觉得中国文字是感性的文字,不是理性的文字。 譬如康有为在上海,打电报给北京的龙泽厚,电文极其简单明了,仅即来二字,嘱龙即刻来沪。那知龙接读电文,以为康即将来到北京,于是康在上海等,龙在北京等,都不见对方来到。原来这来字康的意思是前来,龙却认为是前往,往与来,来与去,相反的语义,居然是通用的! 又譬如前阵子立委选举,某党由七席增为廿一席,新闻媒体有的写增长二倍,有的写暴涨三倍,说二倍三倍读者几乎都能接受。如果由七席增为十四席,说是一倍也可以,说成两倍也可以,一倍两倍,不同的数字,有时竟也通用!

用最浅白的句子,人人都懂的话,写他说你要来五字,总该明确无误了吧?哪知道只要将每个字的重音强调一下,会变出许多歧义来: 如把他字念得又响又长,他说你要来,意思是:是他说的你要来,我并没有这样说。 把说字念得又响又长,他说你要来,意思是:他是如此说,你究竟来不来不知道。 把你字念得又响又长,他说你要来,意思是:要来的是你,未必是我或他。 把要字念得又响又长,他说你要来,意思是:是你死皮赖脸一定要来。 把来字念得又响又长,他说你要来,意思是:命令式的,你必须来,否则揍你! 这五个字真有弹性,像橡皮糖一样,那一点拉长捏粗,含意全走了样,随着情况语气的不同,这五个字还不止上述五种意思呢!难怪一部《论语》可以这样解,那样解,尽管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到时候这个学派那个学派,各说各话,含义游移不定,人人言之成理。

但此种文字含混模棱的特性,歧义既繁,包容量自大,表现在诗文上,常有意想不到的奇异妙处。 譬如李商隐的诗:一春梦雨常飘瓦,连雅堂在《雅言》里认为梦雨就是闽南语雨毛,即毛毛雨的意思,当然,古书中灵雨其蒙,或是益之以霡霖,这汉蒙、霡霖都是毛毛雨的异写而已,但是将李商隐的诗直接翻译成一春的毛毛雨常在瓦上飘,说得太死,太明白无味了,远不如原文用梦字雨字,黏合二个名词字,产生出繁复的意象,要有趣多了。 清人苏孙瞻善于画画,题山水画道:但见云来往,不知峰是非。这二句诗很堪玩味,云来往,容易懂,峰是非指什么呢?旋见云起云灭,不知是峰非峰?这是非乃指是峰耶?非峰耶?的或隐或现吗?还是双关着:人情往来多,是非就多,谁能往来但管往来,却独立于苍茫之外不生是非?风景之中贯通了逍遥的世故?这峻峭的山峰像一个不染世情的高人?也或许还有其他的想法?正因为意义不确定,随读者领略的深浅为深浅,句子就妙了起来。

女诗人纽素高写的<送春诗>:樱桃梅子撩愁眼,尝尽甜酸过此生。尝尽的甜酸,何啻是樱桃的甜,梅子的酸,只举两端而人生的甜酸苦辣成败利钝全在里面,要怎样翻译这诗句呢?尝樱嚼梅中,有着诉不完的悲欢离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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