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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故事性

生活美学 黃永武 1322 2023-02-05
目前台湾的写作风尚,流行写小故事,故事短小而甜蜜,加一点点浅显的哲理启示,一定大受欢迎。于是故事性、趣味性成为流行的要件,不少作家们在留心身旁亲友的故事,偷听别人的故事,故事可以移花接木,故事可以添油加酱,故事更可以杜撰编造,文坛掀起了写故事比赛热,在销路上占尽便宜。 文学中偏重故事性,没有什么不对,《庄子》里就创造了许多寓言故事,蝴蝶也可以做梦,风与蛇都能对话,三言两语,意味深长。 《史记》里更是著重故事性,像汉高祖的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这种考据,史学家该知道的,司马迁都没写,而汉高祖的爸爸看见龙跟自己妻子在河畔交配,当时雷电晦冥,史学家不该知道的私隐,偏写得活龙活现,有声有色,由于故事奇奇怪怪,后人捧读之时,无不废寝忘餐,可见故事不只是小孩爱听,大人也不例外。

但我要说的是:文学可以包涵故事,但故事并非即是文学。古代的说书先生,还有大树下、渡桥口,那些乡村里的桥头三叔公都极善讲古、说故事,并没有人将他们列为文学家,可见单靠故事或新闻事件,还不能被称做文学,文学不只是生活故事,而要反映深邃的内容。 再则文学必须多样性,内涵才丰富;必须深刻性,才有艺术的高度。大体而言,从戏剧小说之门走入文学殿堂的作者,故事性强;从诗歌散文之门走入文学殿堂则不然,反而有排斥故事性的倾向。因为诗歌是不依故事性来发光,乃是依智慧来放光,没有慧光的诗句,就像没有电池的手电筒,仅具故事的外壳,是不能发光的,所以爱诗的人偏爱灵光一闪的浓缩警句,而厌弃冗长的故事。 试看韩愈说理性的文章,柳宗元的山水小品,都不具故事性,李白的诗也没有故事性,杜甫被称为诗史,有高度的写实天才,但诗中故事性也弱。只有白居易的讽喻乐府,才偏重故事,唠唠叨叨,有人嫌他变得浅近而缺少余蕴了。

再看许多大文豪,都曾努力抑低故事性,来彰扬其文学性,像美国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故事力求简单统一,而艺术哲思反被十倍凸显,获得了诺贝尔奖。又像西班牙希默纳斯的《小白驴与我》,也尽量抽离故事性,使田园纯朴的抒情美达到了饱和点,亦获得了诺贝尔奖。另如日本芥川龙之介的《某傻瓜的一生》,一看书名就知道是自传故事,但在残酷地剖析自我时,舍弃了浮浅故事式的叙述,而转入深沉的晶莹的泪光世界,至今芥川奖仍是日本文坛极大的荣誉,是新人成名的跳板,足见推崇之高。 本文无意排斥故事性,没有故事,哪来的小说、戏曲、影剧呢?只是觉得目前一窝蜂搞小故事,缺乏文学的多样性与深邃性,会使写作浅化、窄化、童稚化,市场上一味流行通俗浅白的小故事,读书会得了偏食症,肠胃吃惯了浅浅的甜品,稍有些艰深性、学术性、古典性的,就觉得难以下咽、消化不良啦,胃口一坏就反过来嫌东嫌西,类似只爱吃糖、懒得动脑筋的小孩,社会的文学水平就自然江湖日下。今日姑且不夸谈什么诺贝尔奖,至少也应该写些让成年人可读的高水准书,耐得起咀嚼一些的嘛!

我想起佛陀证道以后,限于当地人民的知识水平,只好先说故事来宣扬教义,所以小乘的阿含部,都是小故事,佛陀只以此为起阶,待民智日开,见识日高,到大乘的《金刚经》里,哪来什么故事呢?文学工作者,也应以此自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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