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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难医最是狂吟病

生活美学 黃永武 1480 2023-02-05
一开始会迷上写作,当然是受了什么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之类名言的激励,年轻时受到理想化的导引,远胜于现实面的考量,所以这些高远壮大的图像,对年轻人来说,不但不觉迂阔,反成为心头一幅旭日初升云彩五色般的美景。 随着年岁渐长,赤子之心渐失,明白要写成经国大业的文章,不是很多,爱好文学,跟经什么国,未必有直接关联,能否不朽,除了才气大,还得靠机遇运气,期望使文章声名的长度,比自身生理的长度,长出一大截,实在很难。印刷品如此多,谁都可以出书,虚声谬赏,真伪莫辨,谁能使作品成为杰出卓然天壤间的不朽盛事,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于是有些作者大搞门派、抬轿、标榜、造势、赶时尚、利用海内外关系,费尽心力想出名,名还没有不朽,人格却先朽了,又何苦呢?

写文章未必能有伟大的风云壮图,但我们依然迷上写作,这又所为何来呢? 我想生命中总要有一点痴,生命才能有所寄托吧?写作正是一种痴癖,你看作者个个午夜一灯,晓窗万字,自以为写成奇文而疾走狂叫的;自以为写出趣事而大笑不止的;自以为写得古雅而生吞活剥的;自以为写得玄怪而如雾如谜的,旁人看来近似疯子的行径,写作者却视作耽乐不已的趣味所在。 你看扬雄不是刚写完了《甘泉赋》,就梦见自己五脏六腑都翻出来在地上吗?赶快自己用手捞回去,结果醒来大病了一年,病好了又再写写写;王仁裕写诗文,也常梦到拿江水来剖肠涤胃,清清思路。宋田诰写文章,喜欢藏匿在深草堆里构思,每次从草中窜出,就写好一篇;罗屺作诗,更喜欢爬到树头顶上,在树巅死去活来,一诗写成,面色枯槁有点死人气!写作可真是一种痴,作者在痴里找到了自己安身立命的所在。

写作当然也是一种怪病,染上了难医得很。元代有二个和尚:圆至与魁天纪,都迷上了写作,圆至作诗给天纪道:拈笔诗成首首新,兴来豪叫欲攀云。难医最是狂吟病,我恰才痊又到君!写作是难医的病,好像还有传染性呢,我刚病愈,你又发作,写作病一发作,有时连死刑都不怕,所谓宁使天下皆曰可杀,不忍使吾言不传,这种胆大狂妄病真是无药可医!但偏有作者认定作品就是生命全部的意义。 写作成了一种痴病后,也自有其好处,得了写作症,就不再得寂寞病,而能享受寂寞了。群聚游荡或呼朋喝友,毕竟是年轻人的事,人到中年而仍耽乐于酒肉朋友堆里,只想酬应闲聊的,大抵都不会有精神世界,这种虚假的热闹正显示生活的贫血与空乏,人到中晚年而不能宁静地寂寞,从而挹取自在自得之乐,是非常肤浅的生活。

再则迷上了写作,读起书来就不再是纯消遣,生活也特别用心,因为写作像工厂出货,出货既多,原料的输进必然要相对增加,而读书与生活,就是写作的原料与营养,所以一般人喜欢杀时间的无聊书,写作者要读的书大大不同,他慧眼独具,涉猎极广,专能识别哪些是对写作有益的补养品。 迷上了写作,随着年岁愈增而愈见到写作的好处,许多人面临退休而惶惶不安,好像一下子就失去自己的舞台,连同会失去自己的角色与尊严似的,但擅长写作者就不同,人生的阅历丰实到退休时分,正进入巅峰,而分配给写作的时间也会因退休而更为充分,清代的儒者都互相劝勉五十岁后写大书,因为退休后正是步入一生中最大的丰收季,阅历既丰,读书又多,正是写作的好时节。

迷上了写作,连隐居到举目无亲朋的国度去,也不用怕没事做,一到风光绮旎的陌生地,只要纸一叠、笔一支,纵横万里,上下千年,就有做不完的心爱工作。你看:除了写作,谁能一面游山玩水,周游列国,一面就算是在做美好的工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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