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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诗人的快乐

生活美学 黃永武 1164 2023-02-05
诗人,大概是世界上最懂得自得其乐的种族,凭空用几个文字,反覆组合,就足以自娱一生的种族。 在南唐的时候,有一个诗僧,于中秋的夜晚做了此月一轮满五字的得意句子,一直就像宝盒要求个恰好密合的盖子一般,再寻求下句五字来相对。想了一整年,到次年中秋后,忽然想到清光何处无五字,这两句是上下句意相续的流水对,细细欣赏每字都对仗得准而妙,他欢喜极了,夜里竟跃身起来,手舞足蹈,禁不住狂奔到寺前去用力撞钟,不停的钟鸣惊醒了全城的梦中人,竟扰乱了全城生活起居作息的秩序。南唐后主派人去擒来侦讯,才知道是诗人得到了好句子,狂喜无法自已,恨不得念给全城的人听呢,就释放了他。全城的人只当他是个疯子吧!但诗人自心的快乐比寻获一百克拉的白里透蓝的大钻石还要乐得疯狂。

古来诗人写诗,大抵没有任何报偿,就凭那毫端时欲告人的发表冲劲,使他到老都亹亹不倦,呕心捻须,竟成为一种无可取代的写作喜悦。 本来嘛,人生的大快乐有三种,那就是立功、立德、立言,但在三不朽之中,立功必须时常要忍住不快,立德更时常要牺牲快乐,只有立言,从想像、到落笔、到完稿,整天拍拍胸脯,一副狮子独行的帅劲,任你意气飞扬,任你形神酣畅,任你想像去驰骋畋猎,在林泉下称王吧,快乐是享用不尽的。 自然,立言之中,也有不全是愉快的,譬如写作历史,有时候会不快乐;写作墓志,那更是快乐不起来,所以韩愈不肯写历史,苏东坡不肯写别人墓志,他们都喜爱写诗。诗人十日九必歌,要以诗魔驱愁魔,写诗正能袪愁魔而迎喜神呢!乃是立言之乐中最乐的一类。

就像陆放翁,年纪到了七十五岁了,在一个五月初夏大病初愈的时刻,居然写了一句三日无诗自怪衰的自供。这位诗翁,腰膝齐衰,只剩诗兴不衰,天天坚持要做诗,连续三天没写出诗来,就为自己心志的衰飒而感到奇怪与自责了!这种热心做诗的生活方式,究竟会因诗路熟、进步多,而令后人无法追及呢?还是诗写得太多,脱稿太易,将缺乏新意,只剩一个熟套,自己套用自己,换来换去,将成为一种诗病呢?这得失不是我要探讨的问题,我只是钦佩陆游那份痴心的执着,那一股日日萦绕在心口手腕上的隽秀之气,天天怎样去磨耗,却磨耗不尽的隽秀之气,才是令人感佩拜服的。把卷但思惜此日,著书宁用计千秋,提起笔只为了抒发的勤奋与快乐,只想着这一日虚费掉太可惜,至于有没有诗病就留给别人去评论吧!

前人说过,谁能于文字中得福无尽,谁就是世间福根最深厚的人!因为诗对诗人自己来说,可获无穷的快乐、无穷的福。对别人来说,毫不因诗人快乐而受损,反能人人得益。况且当诗人不容于静默而必须吐说出来时,笔花墨雾,标新吐奇,那分真、那分善、那分美,更是世上最瑰奇的成就,乃是大众共同而永远的智慧财产与享受呢!诗人,就尽情地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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