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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诗与自然

生活美学 黃永武 1285 2023-02-05
诗要模仿自然,移情于自然,是西方人说的;诗要情景交融,物与我合一,是东方人说的,两者各有见地。若依我看,诗不妨大胆地违反自然,改进自然。 像夕阳渐放人影长,把夕阳的角度渐低而人影渐长,模仿自然极为精准。像松入悲风强作涛,把作者主观的浪涛听觉与悲辛感应,移情于松风中,也真切生动,这些观察自然界的诗,都写得不错。但是要把诗写得有出人意外的震撼力量,从而产生特殊的趣味,那就不妨违反自然常理,自成一景。譬如吴亮《忍经》中引的<莫应对>诗: 一枝莲在火中生! 火中生植物,不是自然界的现象,一枝莲花在火中绽放,当然违反自然常理。但当别人升起了无明之火来骂我,我若还他两句,便将争吵热战起来;如果我采用听而不闻的策略,冷冷地不去应对他,这默忍的一刻,一枝清净的莲花就在敌人的心火前诞生了!这种违反常理的比喻,反而强化了意象,虽与自然之理不相符,却涌生出许多诗趣。

又如黄景洛的<月夜渡江>诗: 波碎一江月,风移两岸山。 波怎能打碎月?风怎能移走山?都违反自然。月亮不能敲碎,但说水波撕碎江中的月影,就不反常而合理了。岸山不能移走,但说风移走了船,船上的人觉得是风移走了两岸的山,也就不反常而合理了。这样初看时一惊,出人意外,再看时一喜,入人意中,诗的趣味就是如此诞生的。 又如无数断霞江压岸,红霞怎么会压岸?但好就好在这个夸张得不合理的压字。泪过秦山色变红,泪水哪有红色的呢?因为越离越远,泪尽继之以血吧?好就好在这个夸张得不合理的红字。诗人所写不只是直接模仿自然事物,而是在自然景物中,掺入了诗人自创的特殊幻觉,方成为感人的艺术。 再看《五石瓠》中载明末烈士麻三衡的<绝命词>:

怒存千丈发,笑掷百年头! 没人能把自己的头摘下来,向敌人抛掷过去的,也没人能存蓄着一千丈的头发。如此的夸张形容,是故意违反常理,使艺术的真实与自然的真实不相符,反而造成震撼的奇趣。当年李白的白发三千丈大家能接受,是因着内心的愁情才有如此长的。所以烈士不肯投降清朝而薙掉一千丈的头发,这头发也是因为忠于大明朝廷而有如此长的,虽违反自然之真,却合乎艺术之真,读者可以欣然接受的。 再如叶鐄《散花庵丛话》中引的<扶鸾诗>: 刘郎一去三千岁,落尽桃花只闭门! 谁的情郎是距今三千岁的商周时代人物呢?但自情郎一去以后,人面桃花已经落尽,门也常深闭而破败了。就算前度刘郎三千年后回来,桃花观里种桃的人,早化作烟灰啦!这不合人世的三千岁夸张,量出了等待的悠久与难挨,反而餍足读者的心目,何必因为违反人世常理,就假托为扶鸾所写的鬼诗呢?

苏东坡说过: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违反自然之真,是反常;但合乎艺术之真,就是合道,诗的奇趣就是如此涌生出来的。当然,不懂得反常,只是普通的描绘,不易生趣。但专讲反常而不能合道,也就变成胡言乱语,能有什么奇趣?诗人与疯子的差别,就在这一线之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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