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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现实与审美

生活美学 黃永武 1446 2023-02-05
有位教陶渊明诗文的先生,正在解说脱出尘网的快乐、卸下职务的愉悦,说三径既荒,而松菊犹存,荒径也可爱,松菊更是美。讲着讲着,有位学生忍不住举手发问说:如果人人卸下职务不干,唱一声归去来,那么世界上的事谁去做呢? 学生的话,自然有理,但教师也有他的看法,他说:佛陀把人世看做火宅,叫人最好出家,你也会担心:如果人人出家,人类不是绝种了吗?事实上,三千年来佛教传遍了全世界,人口反由几千万增加为六十亿。据专家占计,至下世纪末,人口将狂增至二千亿以上。所以佛陀尽管强调出家的好处,人会绝种的担心未必就发生;陶渊明尽管将桃花源、五柳先生写得美极,千年来红尘里依旧热闹滚滚,西方人说把叫化子扶上马,他就永远不想下来,其实何必叫化子,让做官的上了马,一任再任,个个意犹未尽,谁肯下马凉快呢?所以世间的职事,并不会没人做的。

依我看,师生两者是站在不同的层次上对话,陶渊明说的是一种审美的经验,而质疑者提出的是一种现实功利的经验。功利世界中的是非、穷达、美丑、大小,并不同于审美观照下的高尚恬美,审美是必须超越现实利害的,如将它们混在一起,用功利去衡量审美,才发生如此的疑问。 举一个生活中的例子,例如溜冰吧,学习溜冰的过程,有人摔伤腿骨,有人跌掉门牙,最起码也得人仰马翻,来几次狗吃屎的仆跌,在现实是不好受的。屡次的摔倒,不断地勤练,到了有一天在冰上滑行自如,再来回想这段学习的过程,那时与现实有了些距离,用超脱现实利害的眼光来回顾,顺利与平稳,反而淡而无味,受伤与流血,反而最有谈兴。因为现实中的痛感,这时已转变为审美中的快感,现实中愈痛苦,审美中便愈快慰,痛苦经验一旦成为遥远的客观地观照的对象时,不幸事件涌生出来的可能全是美感了。

大文豪萧伯纳是否善于溜冰?我不知道。他是以更客观的审美态度,将生活中的痛感导引向艺术中的痛感,领悟出人生的大道理,他说:不出点洋相,就学不会溜冰,人生的冰可滑着呢!把人的一生看成一大片冰原,人人在上面无助地滑溜,一切技巧全凭自己去摸索体会,一切伤痛全凭自己去领略承当,若没有几回四脚朝天的撞仆经验,还叫什么人生呢?在他审美的观照下,摔跤也正是人生美景了。 再举一个艺术世界中的例子,例如《水浒传》吧,有人将文学看作达到政教目的之工具,所以批评写潘金莲是诲淫,写宋江是诲盗,更有认为少年郎不适宜看《水浒》的。有人将文学看作行善积德的工具,所以认为施耐庵家里三代遗传哑巴,是造物者对他的惩罚。这些人都抱着现实功利的想法。

宋江等三十六个淮南强盗,在河朔一带横行,杀人放火,在现实世界是一种丑、一种痛,但到了龚圣予替他们作赞,周密将它写入《癸辛杂志》,就站在面对历史故事的怀古心情去看他们,将宋江等人摆在一段现实距离之外,丑中有了美感,痛中有了快感。至元人将宋江事迹演为《水浒传》,已完全跳出社会现实利害的批判,不从政治教育的立场出发,只着重在文艺性格的刻画,在审美世界中,强盗竟产生了英雄式的崇高感。 审美与现实,各有不同的天地。明朝末年,宦官阉党,把东林讲学的君子如邹元标、顾宪成、叶向高等,一个个套上《水浒传》的外号,叫什么智多星、花和尚、豹子头,称为点将录,指为造反的山东妖贼,想一一杀掉。文化大革命时,毛泽东也利用宋江曾被张叔夜击败投降的史实,来打倒林彪,将审美的快感又回到现实斗争的痛丑里去,将现实与审美搞混,这种现实的罪过不是审美的文艺本身该负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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