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听人家说：字如其人，仿佛身上多肉的人，写的字就粗肥；身上露骨的人，写的字也瘦削。但这也不一定，我见过形体魁梧的人，所写的字拳曲纤小；而身材矮小的人，所写的字反而雄阔开张，字未必像人的形体，但字比较像人的性情。性情粗疏的笔墨潦草，性情拘谨的笔画工整，铁画银钩，一笔不苟，大抵做事也谨细正直，柳公权说：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笔与性情，或许有些关联吧？
但读到清人刘因之的话，教人吓了一跳，他认为从书法中可以观人，那认辨的方法更是独到：
学褚遂良的字，流弊是使人拗扭。
学颜鲁公的字，流弊是使人阴狠。
学欧阳询的字，流弊是使人苛刻。
学柳公权的字，流弊是使人孤独。
学米南宫的字，流弊是使人放荡。
学赵子昂的字，流弊是使人淫浮。
只有学王羲之的字，既庄严，又妩媚，可是学久了也有妄想成仙而忘世的弊病！
这真是惊人之论！但是我并不相信。近代人学书法，谁不是从颜柳欧赵四家入手的呢？赵字柔媚无骨，被清人讥为奴书以后，学习的人不免有些忌讳，而像通俗流行的陆润庠、黄自元，由于过于鄙俗，如小店帐房柜台的字，识者也不肯多学，但是颜筋柳骨，稍谙书法门道的人，哪个不从这儿登堂入室呢？这和孤独阴狠的习性会有什么相关吗？
唐代人订的择人之法有四种，楷法遵美也是选择人才的方法之一。那是因为当时没通行印刷术、打字机，要看书读文章，能赏心悦目，必须靠书法遒美，这书法和人品未必是有关联的。今天书法已经十分式微，快变成艺术家象牙塔里的玩意儿，连中学生的作文周记，都废用毛笔，如果练习颜柳欧赵，还将有塑造性格上的流弊，岂不更教人视为畏途了？
当然，书者，心之迹也这句话，也不会全无道理，像欧阳修的字，即使写于匆遽之际，也是端牍庄书，而王安石就信笔挥洒，时时都像极为忙碌，署名石字写来像反，显示出他自信太坚，有悍然不顾的气概。人在笔迹中流露出部分性情，也是必然的。书法是由性情与功力糅合而成，只具功力，没有性情，不能显露个人的神采；只有性情，没具功力，也不容易成就书法的工夫。勤练字帖，只增进功力、性情多半仍是自己的，就像衣冠带履学得和别人完全画一，容止面目仍有自己的性情，因此，所谓拗扭、阴狠，并不是外在的衣冠带履就能改变塑造的，每个人仍有自己的性情，不必害怕临写了谁家的碑帖。就算字迹神态有点像人的相貌，那么用相貌来区别人的性情都未必准确，何况用颜柳欧赵的楷法来猜测性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