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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焚其少作

爱庐小品 黃永武 997 2023-02-05
也许正像老年的夫妇偏爱么子一般,许多作家对早年写的作品,都想火葬水葬土葬,好像只有后来的作品才见得了人。早年所写的,就像一张小时穿了开裆裤的照片,千方百计想遮掩,不愿公然见示于人。像梁实秋曾用过羞愧得无地自容的话来形容,钱钟书也对问起少作的朋友警告道:不要做闯进罗帏的春风嘛!揭人私隐,是如此薄情忍心,我会怨你的! 这种悔其少作的作者心情,已有了二千年的历史,汉朝的扬雄在年少时喜欢写赋,足以媲美司马相如,到晚年眼界高了,就批评自己的赋道,那不过是童子雕虫篆刻,这种小技,乃是壮夫不为的! 最绝的,是晋朝的殷浩在年少时,曾作一首诗送给桓温,没想到桓温后来一直威胁殷浩说:别惹我!不然我就公布你那首少年的诗!不知那首少作真是如何见不得人?竟变成强拍的裸照一样,捏在别人手里,成为闺女一生的把柄了!

后代学扬雄的人,不知凡几,像清代的孔宪庚,公然宣称把往年写的诗稿,全部丢进江里去水葬,还画了一幅云水诗飘图来到处张扬,龚定庵写诗鼓励他道:从此不挥闲翰墨,男儿当注壁中书!认为年轻写诗是闲翰墨,注壁中的古文经,才是男儿的大事业。 也因此,清代盛行着著书忌早的说法,顾炎武更把以未定之书示人作为著者最大的忌讳,这些说法当然有其理由。但是如果你既有了少作,而把少作视作少年秽迹一样,而期望别人能厚道一些,能佯忘旧事,那就太多余了!少年的作品,虽然有瑕疵,老年的作品,就一定好了吗?况且若没有少年时的砥砺改进,哪会有后来的成就呢?再说,像扬雄少年的赋,在大学国文课上仍能读到,而晚年自以为了不起的《太玄》、《法言》呢?当时就有人预测会拿去遮盖酱缸,至今仍然读者缺缺。所以文章的得失优劣,作者本人也未必料得准。至于像孔宪庚的水葬,更难证明注经训诂,一定会胜于文艺写作。只怕他经也注不透,诗也写不好,所谓水葬,只是一种自我的虐待与逃避,恨自己不成器罢了!

清代大儒焦循就批评这种将旧作悉付诸火的行为,是矜心在作怪,都是由于下于别人又不甘心,想胜别人又不可能,只好用火来烧,真是悲哀。客观些说,作者只要罄尽自己的才智,发自内心的枢机,即使是少年的作品,都代表自己一时忠实的看法,何必讳莫如深?天下的书,本来没一本可以永远定稿,连圣人的话也未必句句都能定于万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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