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去的名妓,如果还要勉强而卖力地歌舞献丑,真俗。但有一天晨起梳妆时,失手将玉钗跌碎地上,没一点跺地跳脚的懊恼,反而徐徐地回过头来对别人说:很久没听过碎玉的声音了!真雅!
一个精于琴艺的朋友,生前订做一个棺材像古琴,自己还写好墓铭刻在棺材上,这种构想不教人喜,有点恶俗。但这股把生死摆在眼前的洒脱劲儿却很雅。
陶渊明用葛巾来洒酒,在篱笆边采菊花,天真烂漫中不管葛巾脏不脏,菊花好好的采它干吗?俗态竟成了雅事。
郑板桥是放旷人,写难得糊涂以自勉,俗里有雅;顾鼎臣是宰相,写学吃亏以自勉,也俗里有雅。一般平凡的人也挂张难得糊涂学吃亏,就显得心头有点不平的标榜了,未必俗里有雅。
懂得人生就如演戏,谁都知道是虚假的情节,偏多加妆点,极饶情趣;谁都知道是真切的事情,偏来点荒腔走板,万事如等闲,也很雅。
就像天上牛郎织女的故事,谁都明白是假的,世俗的神话,是通俗无稽的,但拿来作歌咏的题材,以假当真,却很雅。
有时候,把言谈中极鄙极俗的话,随手拈对,像黄河水滚滚而来,文应如此;韩信兵多多益善,学亦宜然。黄河水韩信兵,都是口头俗语,忽然变成治学作文的道理,意外的爽贴,极俗中透出雅来了。
有时候,句子写到俗极处,像东边一棵大柳树,西边一棵大柳树,南边一棵大柳树,北边一棵大柳树,四句稚嫩而村俗,但再来二句:中间柳丝千万条,系不得骋马住!全首忽然化作出风入雅的好作品了!
金圣叹最爱像俗谚一般的诗,如做天难做四月天,耕种者要雨天,赏花者要晴天,乍寒还暖,令人怨煞!这流行在乡巴佬嘴上的句子,深具哲理,正是俗极反雅的例子。又如人来求我三春雨,我去求人六月霜,三春雨多的是,六月霜难上难,这也是俗极反雅的句子。
清代有位徐云拂,喜欢喝酒,后来小便失禁,常常尿床,他居然据实写了一首<小遗解嘲诗>题在扇子上:
非关水厄其无端,醉里嵇康数起难,
草野敢思遗汉殿,诗书真欲溺儒冠!
三春犊鼻梅常润,五夜龙须漏未残,
如许头颅堪一笑,那寻保母为推干!
句句用小便的典故,从大胆在汉殿上撒尿,到嵇康喜在肚子里别尿,一一道来犊鼻裤上的梅雨常润湿,龙须席上的雨漏一直未干。说到豪气,拿儒生的帽子来做便器;说到恩情,保母常一再把尿床孵干,老把我推到干的地方!被推的不是幼儿,而是我这老头,怎能不可笑?这样恶俗难为情的题材,居然被他写得文雅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