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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乘花而去

山居功课 黃永武 2843 2023-02-05
惠琼去天国是乘着花儿去的,因为自从她发现患有乳癌时,已经第三期,她每天除了念圣经,就是画花。 她说画花可以使自己专心一致,尽量不去烦,不去急,一笔一笔,将心沉静下来,把美呈现出来,让画框外充盈着宁静安详的气氛,给家人安定的力量。尤其女儿才八岁,不能让她有即将失去母亲的惊恐,更不忍心让她明白,乳癌有可怕的遗传性因子,小小的年纪,如何担当得起?于是惠琼决定隐瞒病情,只去画花。 她起先画的是雏菊,白瓣黄蕊,茂叶在草地间衬托着矮矮的花,这花在西方又叫延命菊,是一种药草,几幅雏菊都开在缭绕的雾气中。对一个初次开刀拿掉淋巴结时,淋巴结上已经有癌的病人来说,总是在想:哪座仙山里会有延命长寿的灵草呢?

接着又爱画绣球花,蓝紫的花瓣,又夹带些浅红,一球球抢先在枝头突出,遮盖住绿叶。西方人看绣球花像勇敢的母亲,经历冬天的冰雪,宁愿在枝头枯僵,也不萎谢,伞一般硬撑下去,为的是要保护下一季的嫩芽蓓蕾。惠琼说:让女儿在没有压力没有阴影的快乐气氛中长大,是母亲的责任。她一面说,一面画了许多绣球花。 接着又画散散的花,该是茴香吧?又画很像茴香的白芷,白芷也张开伞一般的白花,叶子则很像玫瑰。惠琼虽然喜爱玫瑰,却不喜欢别人送她玫块花,惠琼说:我是很土的,我不欣赏没有根的花,尤其是黄玫块,太贵了,两天就枯凋,不忍心的呀!所以她画白芷,未必由于叶像玫瑰,我猜想是白芷的英文名字angelica很像天使吧? 惠琼画白芷的时候,手脚有点酸麻,牙根也略痛,开始气喘,只求专心去做一件事画花,气喘减轻些,她说:如果没有信仰、没有孩子,唯一解决痛苦的出路是自杀,但有了信仰,做了母亲,那只能咬紧牙根拼命。她祈祷天主,呼唤天使,画了许多白芷花。

白芷又叫羌活,根有些甜,也是药草。她又画了许多紫色的小花,可能是欧洲薄荷?许多黄色花成串地开到茎顶,花朵颇像金鱼草,叶子却像红蓼,或许是毛蕊花?又画风轮草,在药用植物里又名野风信子,那时候惠琼也服用台湾朋友寄赠的灵芝、西洋参,希望集合中西最好的药。猜她喜画药草,是想学古代的李汝珍,采集一千一百七十三种药草,配成一万一千种妙方,去治愈天下众生所有的病痛吧? 惠琼画花,心境平和,病情倒像被控制住了。她听医生说:生病的因素百分之八十起于心理,由太多压力烦恼所引起,特别是:忧伤的心会使骨髓枯干。所以她试着放开心情,从美国费城回台北一趟,把连我在内的大学同班同学召集一起见面。 我还不知道惠琼患了绝症,那年台北的股票正在狂飙,大伙谈起股票,我也慨叹爬格子的文笔生涯远不如炒股票,没想到惠琼冷冷地插了一句:这不像黄永武的话!惠琼在大学生时就爱信口直言,谁有一点差错,就免费给谁忠告。

随着画花,惠琼的癌症平稳地拖了五年,以为一切太平了。当我的《爱庐小品》出版时,寄赠惠琼一套。惠琼的先生胡学长在费城开了五家餐馆,鼎盛时还增至七家,交游甚广。惠琼说:送巧克力盒做礼物的时代过去了,圣诞节该送书做礼物。她与夫君都喜欢《爱庐小品》,订购了许多套分赠朋友。 当她知道我有移民的打算时,就写信劝我说:千万不要为了孩子而移民,许多人移民来此,生活很飘浮,不实在,天天在这儿数日子,生活只是无奈,太可惜了!那时我才知道惠琼得了重病,还如此关心别人。我告诉她移民只是要过几年逸乐的隐居生活,早做好了放下世缘、享受寂寞的准备,她才放心。 那时期中,惠琼的画里,除了花,又多了帆船、教堂、塔、和人间的房舍,充分流露出对人间的眷恋,但风景中依然少不了篱落间的菊、门廊上的蔷薇,还有蓝色成簇,有半个人高的小花,我猜是勿忘草,是美国阿拉斯加州的州花,象征着信实和友爱。她虽身罹重病,却特别重视友情,她在日记里写道:我羡慕很多人平顺安然,但不嫉恨自己却走如此崎岖不平的路。

惠琼的乳癌拖到了第六年,重又出现再犯的现象,肺积水,四肢软弱,手掌脚掌麻木,头发也剪了,还骗女儿说:头发被弄乱,干脆剪光!女儿信以为真,有次惠琼戴着膨鬅假发,女儿开玩笑问:今天头发又乱了,要不要剪?病情一直瞒着女儿,让她能照常生活,直到去世前三周,女儿才知道妈妈病危。 惠琼在人前仍倔强如昔,有一次轮流出诊的护士来家中打针,看不出惠琼有病,一进门招呼胡学长说:你快来打针!竟错认了病人。 惠琼打白血球增多针,短发又开始掉,她说:我已经没有眼泪了,十字架一生都得背着。又安慰自己说:病生在自己身上,总比生在孩子身上好!然而生病的日子感觉上特别长,打针吃药和念经祷告,日子长得实在难挨。 为求心定心静,惠琼喜欢画水仙花,绕宅而生的白花黄花,一朵朵依然像是热情的脸颊,又像张口在问问号。她画的房子,窗棂像带着疑问的眼睛,小门常常开着,不知道通往何处?

又喜画百合花,纯白的花,法国王室最纯洁的象征,惠琼就是不爱做假,少用心思,有话直说,坦然面对朋友,这种率性纯洁,正如水仙百合。 水仙与百合,都带有仙气,从人间转向仙界了。她又画向日葵,也是在仰望天父的光吧?又画淡蓝色的野生三色堇,野三色堇的西方花名是以Love开头的,像鸡冠花、雁来红西方的名字也以Love开头,Love正是神的慈爱、敬爱吧? 医生要惠琼做骨髓移植手术,惠琼心里想:这是我第二次生死的经验,究竟上天要考验我什么呢?血肉之躯究竟经得起多少次考验?转念一想: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强者了。凡事就赞美吧,求天主给我信心智慧。她说:做母亲是没有死的权利。就这样抹干眼泪,绝不在孩子听见的地方谈病情。

抽出的骨髓里已有癌,就不做移植,只好采化学治疗,不去想癌吧,好好去画画。无奈一坐久,腰背更酸痛。后来一只眼睛看不见了,就用独眼去画,手指酸麻不听指挥,水彩的软笔不能画,就改用硬的腊笔,画的仍然是花、花、她最牵挂放不下的还是女儿,女儿即将到来的青春期、交朋友、女友间的小猜忌,都只有妈妈可以帮上忙,没有了母亲,未来那段心酸恐惧的长路要怎样走?惠琼说:早知小女儿变成大牵绊,就不该生她呀! 最后一张画,还是黄色的水仙绕宅丛生,淡青淡白,涂得凄凄蒙蒙,一排排颖秀的水仙长叶,像出鞘的剑戟,卫护着那间神圣而神秘的小屋,这一方灵气小屋只画了墙壁间架,屋顶空白,没来得及著色,就央求夫君说:屋瓦的色彩就劳你抹上吧!

我来到惠琼的墓地时,惠琼已下世二年多了。她的居室客厅,胡学长已全布置成花的画廊,最后那张画的小屋顶,虽抹上些灰色的瓦楞,整张画看来仍像是上升天国的驿站,留着一个出口,四壁的花瓣都是星际仙槎飞翔的羽翼,缤缤纷纷,我赏着画作,胡学长在旁告诉我,已为惠琼捐建了圣母亭及多元化活动中心,而惠琼的女儿已健硕得如网球选手,儿子也通情达理,眼看夫君情意绵长,儿女都正派上进,惠琼乘着花的仙槎归去,该含笑于天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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