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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秋天就在脚下

山居功课 黃永武 2772 2023-02-05
温哥华山间有一座豪门巨宅,门常年是关着的,豪宅建于山顶,门墙却筑在山脚下,主人拥有了整座小山丘,却从不曾露过面。每当我从围墙外绕过,就爱瞥视这山庄,瞥见里面的石阶上,堆满了褐黄色的枫树落叶,心里就在想:如果踩着落叶的石阶上去,干叶会沙沙作响,仿佛提醒行人,秋天就在脚下。 围墙极长,从围墙的任何一处向里面探视,园景以墨绿色的松枝与转成黄色的枫叶为多,但林荫下,走道旁,花色随季转换,秋天以大理花的紫,与秋海棠的红为主调,然而粗犷的石砌间,白色的蜀葵,与黄色的雏菊,成堆成堆,只有几丛倍受照顾的芒草,高举起荒凉色调的穗花,宣告着满山秋色已经饱和了。 围墙外虽然也是青松白石的景色,就是没有泉水,而围墙里建了四座彩色喷泉,水柱飙得很高,哗哗的水声,使整片松林巨石增添了活力。月明之夜,泉声传得更远,泉是山的舌头,也是山的思想,没有泉声的山只是一堆顽石,就像没有思想的人只是一个顽汉。所以我常在围墙外享用泉声,在泉声里,明白自己向往的究竟是什么,也明白孤独不是枯寂,而是丰富。

围墙最僻远的一角,可以闻到鹿的腥臊味,那里曾是鹿园,还有孔雀园,孔雀的叫声像猫,常然比猫叫清脆而宏亮,隐隐有回音。最近很久没听到孔雀叫了,园里似乎已没养宠物,猜想园主人是为家中的孩子筹设的吧?但全家一直没迁来,现在孩子已长大了吧?也或许园主人曾有莳花养鹿的雅兴,一时念起,建了这,建了那,一心想退休后息影林泉之中,但何日才退休呢?只雇佣仆在照顾着这座大山庄。 沿着园中的步道望去,排列许多雕花的铁椅,弯弯的椅脚椅背,曲线弧形极美。椅的后侧常衬着一个人高的紫阳花。紫阳花是绣球花的变种,花不结成球形,散开来像悬珠,更加玲珑精美。 许多步道砌着青石片,两侧有矮树剪成方墙,上面有蔓藤棚架。邓伯花、蔷薇花、争藤兰、铁线莲,除了冬日,架上总是花影簇簇。家佣花匠仍是常年洒扫修剪着,等待园主人有翩然光临的一日。

园中的梯阶转角,常有凉亭与壁龛,安置着小天使的塑像,塑像四周总是辟地以花圃环绕,淡紫色的薰衣草花,成串鹅黄色的羽扁豆花,数不完的异邦奇花佳卉,看来完全是西式的园林。 听说园主人是来自台湾,大约五十岁左右的人,猜想他五十岁退休嫌太早了,再做十年吧,到了六十岁,又决定六十五一定退休。我猜想等到了六十五,就会想身体还不差,事业这么大,放了可惜,谁是在顺风时放下篷帆歇脚的呢?就等七十吧孟郊说得好:世上名利人,相逢不知老。就如此年年辜负了满山的花开花谢。 又听说园主人来自香港,原本预定九七大限前迁来定居,但是年岁稍大,总爱瞻前顾后,因循不决。猜想他会说:人在什么环境中,都能生存的。东边形势大就倒东边,西边形势大就倒西边,别管今世何世,赚钱事业远比什么立场重要,政治的事何必认真呢?九七不也就过去了,有人在回流啦,园主人因此也就蹉跎了林泉的盟约吧?

园主人究竟是哪国的华裔?新加坡的巨贾,还是马来西亚的富豪,邻居也说不清楚。只能从山脚下,仰望树悄间那座巨无霸的蓝色大屋,想像它有三百六十度的视野,山岚烟涛,尽收眼底。古人认为景观太好的地方,不适合安寝,因为风景线有了三百六十度,必然楼高风大,四面有寒暑入侵,四季都孤旷不安。 不过现代建筑早就克服了季候的炎凉,这大屋的瓦顶中间部分,是炯炯发光的大玻璃,想像即使是冬季,阳光直射入顶层的地板,暖房地板上也尽是盆栽的热带花树:九重葛、黄金榕、洋紫荆、阔叶蕨多种南方故土的植物,就算是雨雪天,也在暖暖的阁楼上窃笑着窗外的低温风暴。 我无法设想,这城堡般大的巨宅,一家人要怎样分配居住才温馨?我只能替他假定:至少有四间房安置骨董,大陆地下出土的唐三彩、周朝的鼎、大象牙镂空的剑鞘、敲下来的石菩萨头、庙宇的雕花窗棂、或许还有不少木刻的线装书至少三间房作集邮室,全球二百个国家地区的新邮票旧邮票,还有边齿漏了打洞的邮票、套印时印倒了的邮票,可以提供话题的见所未见的珍贵邮票至少有二间健身房,至于游泳池、温水按摩室,自然不在话下。

我不难设想客厅回廊的陈设布置,是如何豪华气派,也不难想像视野宽广的晚宴餐椅上,望着夕阳落下崦嵫山去的暮色,如何在静湖上擦亮粼粼的金光。一面品着美肴,一面下瞰百里尘世的迷雾蒸腾,只剩此明彼暗的万家灯火,渐渐耀眼,成了餐桌下方镶珠的黑地毯。 然而邻居都不曾见过园主人,我连园主人的车辆也没见过,富豪该乘何种名牌车呢?猜想乘坐法拉利车就嫌太轻佻,乘坐宾士车又嫌太平民化,现在多伦多温哥华满街炫耀财富的华裔车辆,爱开拼装车,将名牌车拆剩四个车轮,其余东拼西凑,让汽缸有声响,让车后翘起尾翼,喷上特殊的色泽,拼装车花了几倍名牌车的价钱,塑造了一个自以为拉风的骚包在街上奔驰,富豪的车当然不会如此幼稚。 散步到围墙的另一角,就望见巨宅的右侧有一间白石砌成栏杆的小屋,镶以七彩的玻璃门窗,应该是家庭专用的小教堂,我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家庭常驻的牧师,如果有,倒有点令我羡慕。

我想像这位牧师,每天在花树下巡回,仰观星辰,俯聆虫喧,默坐冥想,关心古人,也关心当代,想通了生命的意义,牧师才是这大山庄的真正享用者,难得园主人来此渡假一趟,必定准备好一篇向他宣说的精彩证道词。 我想像这位牧师,在静心观照下,一草一木,都呈现特殊的精神视野,真正品味出自然的真趣。由于心灵深广,将兴趣的领域扩大,投射到无数事物上,内心生活才充盈美好,无论置身何地,都能战胜无事可做的苦闷。放下了贪念,生活自然十分安静。财产的富足固然幸运,但内在看不见的思想的丰沛,才是更幸运的人。 我想着,沿着围墙走下坡,秋阳从背后侧射来,将我的影子愈放愈长,两腿粗大,头却尖小,身影在地上一步步向前磨刷。不知不觉,白居易的诗句涌到嘴边:多见朱门富贵人,林园未毕即无身!唐代的大官豪富在外地任职,都储钱在长安洛阳购置园林秀丽的别墅,准备退休后聚在庄园间吟诗酌酒,但是园林营造费时,往往费心太多,享用太少,主人死在官任高位上的居多,很少能及时去林下优游渡余年的,为此我不怎么羡慕园主人,反倒羡慕山庄的牧师。

其实庄园里是否常住着一位精进悟道的牧师?我并不清楚,更无法确定庭园太深,住在里面的人,感觉上究竟是禁锢,还是自由?长年闲居的人,与求闲偷闲者,对闲字的想法也未必一致,感觉上究竟是虚浮,还是踏实?我踩着漫无章法的步伐,自由自在地散步,秋风吹下的落叶,有的飘在围墙内,有的也飘到围墙外,我既然不羡慕山庄的主人,似乎也不该羡慕山庄里的牧师呀。山庄里的秋光丽靡烂漫已极,但我的步履不也沙沙发响?珍惜自己吧,黄叶处处,任你享用,秋天就在脚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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