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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穷

山居功课 黃永武 1113 2023-02-05
和一位四十几岁的妇女聊天,说到她从小到大,从不曾有过零用钱,有时看到别人吃糖腌的橄榄,自己口颊也发酸,悄悄跟着那吃橄榄者的后面,等他呸的一吐,她就赶快去路草边拨寻那橄榄核,管不得那滑腻腻的核上带着泥土尘垢,吹一吹,就赶紧将它塞进嘴里,用力舐吸剩下的橄榄甜味。舐罢又找硬石块敲碎那两头尖尖的核,挖出中间像野核桃仁一般的棕色果仁来吃,果仁细小,味道却香而美听得我直叫哎呀呀哎呀呀,还不好意思说脏死啦! 算算那年代,台湾离贫穷还不远嘛!现在大家富足了,许多人根本不晓得穷是什么味道,只管炫耀名牌享受,谁知道将来还有没有贫穷的一天? 穷是可怕的,破衣烂衫教人不嫌恶也难,穷人,人见人躲。穷人自己也怕别人招呼去交际应酬,说话尖酸无味,自己也控制不住。古人说:民不富,土不荣,贫穷落后谁能引以为荣?

贫穷并不值得赞美,天下大患,在于国贫,但中国历久以来,多数人都贫苦,也替贫穷找出了一些好处: 认为读书人出身贫寒,学问底子才会扎实,出身富裕则大都浮浅,酒肉会昏神,绮罗会软骨,各种玩乐一定废时,各种恶趣难增智慧,手不碰书,如何有一个磨光透亮的心灵?所以富有只能教养闺秀风度,贫穷则能造就男子气概。 又认为富贵是天的桎梏,约束潜力无从发挥,贫穷反而是天的学校,一无凭借,反能自立自强。 贫穷不但磨炼神智,还能测试友谊的浅深,管仲若向来富贵,如何能从分财里认清天下真正的知己是鲍叔呢? 太医孙君昉曾告诉黄山谷健康之道:粗茶淡饭饱即休,补破遮寒暖即休,是养生安乐的妙方,这和西方人说贫困是健康之母相似。

贫是很好的诗料,诗人穷了就想得好苦,吐出来的句子吭激而奇峭,让读者凄然神往,所以贫写入诗里就雅,富写入诗里就俗。这也和西方人说贫穷是一切艺术之母相同。 平时没有零用钱的孩子,就会看一年一度的压岁钱,像铜山,真有压的重量,富贵子弟就没这种感觉了。 穷虽有这些好处,但人一穷,邪恶多端的也常有,所以穷人最重要是守着自己的气骨,别教人轻侮。若向人谄媚,别人未必心悦,对自己是污辱。若向人倨傲,别人未必受损,对自己是恶德。若说话褊激,是自己小器,不成材。 家里还有椅子坐,桌上还有书可读,就不算穷;头发青青未白,身体硬朗无病,就不算穷。要记住:贫穷这两个字是没有地方适合向人诉苦的,向富人说,富人误会你想借贷;向穷人说,穷人误会你是怕他要借贷,才先发制人;向同等际遇的人说,说它做什么?贫穷两字就留着等将来富有了再来追述,像追述在泥尘中找橄榄核吃,她说得一点不害羞,还把贫苦情状当做光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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