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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文人傲慢

山居功课 黃永武 1100 2023-02-05
爱默生说:文人之间最投缘的交谈只有一次。为什么呢? 我想文人大概有一种特别的气焰,把自己高高地标举在一个位置上,俯瞰人群似的。像明代的莫叔明,爱写险僻的诗,专门苦思别人没说过的话,有一次写了几句别人容易懂的,就问朋友道:这几句写得太容易了,别人把我小看成唐朝的岑参怎么办?让朋友想笑也笑不出来,怎么再长谈? 明代另一位桑悦,也是敢说大话,不但以孟子自况,还公开说自己文章天下第一,同事常遭他狎侮,都讨厌他。后来他被谪迁到柳州,他不愿去,别人问他为什么?回答说:柳宗元就靠那柳州出名,我一去就会把他名声夺走,怎么忍心?也教人错愕得无法接话。 文人是惯有此种气焰的,个个傲慢异常,因为文学作品不是科学实验,无从验明好坏等级,文章又都是自家的好,所以文人自命不凡,容易变成谁也不服谁。

想起清初的毛奇龄,就是封己自是型的,看不起苏东坡,认为苏的诗文词繁意尽,离风骚太远,批评春江水暖鸭先知写得不好,为什么鸭先知而鹅后知呢?他也看不起朱熹,竟绑了一个稻草人做朱熹刍像,侍立在书桌旁,对朱熹文章里有不满意的地方,就拿小棒子打稻草人,表示贬辱。其实毛奇龄的艺文成就能赶上苏轼吗?经学成就能赶上朱熹吗? 后来龚定庵的儿子替定庵编文集,也学毛,把父亲的神位牌放在案上,一遇诗文中有疑问,就用笔杆敲木主,嘴里叱责道:这里糊涂,我帮你改!其实这儿子又哪能比得上老子呢?儿子乱改老子文章,明代归有光的儿子归子宁,就是如此,幸好一位姓董的书商梦见归有光催他说:赶快拿我文章来刊刻,不然要被儿子涂抹完啦!

再则艺文天地很辽阔,细分起来,百类千门,文士各擅长其中一二门,就睥睨其他类,也造成人人都自认为顶尖第一。 近年牟宗三先生临终时,称誉自己的著作是古今无两,读牟先生的论著,也不得不承认古今无两并非夸饰。但听牟先生的弟子说:牟先生不和同辈朋友来往,只喜欢和学生长谈。令我想起明末的诗人杜浚,也是性孤傲,同辈不甚相接的,有人劝他,他辩解道:我爱睡觉,睡得美的时候,就算司马迁韩愈在隔壁,我也懒得拜访!这话更显出了他的傲慢。艺文有各种范畴,各自有独立天地,你获得了此项第一,说不定别人攻上了另一项第一,如果高自夸许到司马迁韩愈都看不上眼,同辈会有竞争,自然更瞧不上,如何作最投缘的交谈? 无奈的是:古今杰出的文人学士,原本就要选那些胸中无物,眼底无人的角色去做的,不无物,山川天地怎么任他笔端挥斥;不无人,诸子百家怎么听他笔端驱使?正因如此,文士多傲慢,傲慢的人,谁又受得了另一个更傲慢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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