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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谈诗谶

山居功课 黃永武 1038 2023-02-05
在文学批评里,中国存在着一个牢不可破的诗谶观念,认为许多诗人未来的命运,往往不经意地在诗中先透露出预兆了。 像宋代的王曾,布衣时曾写<早梅诗>,呈给宰相吕蒙正看,吕一读到雪中未问和羹事,且向百花头上开,就对王曾说:你这辈子已经由上天安排好了,先中状元,后做宰相!因为诗里说,早梅从不考虑自己结成梅子,做成梅酱,不考虑餐桌上调羹的琐细家务事,只管第一个蹦出来,先在百花未开时,头一个开!诗中眼界极高,冠绝群伦,吕蒙正才作了他命运的预言,后来果然如吕所说。 清代的张丹叔在少年时,曾咏风筝,写天边任尔风云变,握定丝纶总不惊,握定了丝纶,任它风云诡谲,处变不惊,此种沉着镇定的心胸,当时见者决断他必成大器,后来果然官至广西巡抚。

另一位宋伯言,少年时咏风筝,写敢谓君恩如纸薄,独怜妾命似蓬飘叹穷怨命,低俗得很,后来一直做候补职位,到七十几岁,也没补上什么官,大家就说诗里早就自写前程景况了。 同样的道理,像女诗人金沅咏霜叶道:自感多情犹恋树,人怜薄命意同花,就有人事后聪明,说她不永于年,早兆之于诗。另一个女诗人吴茂椿的妻子张氏,咏秋夜道:无情欲恨风如剪,剪碎梧桐叶叶声,自然也有诗评家替她盖棺论定:音多凄怆,盖夭亡之兆。男士如李象鹄写飞絮一生成薄命,落花三月负春心,他年少出了名,但年未三十而死,诗评家自然会指出:自谶其短折。 这种在诗句中呈现命运先兆的说法,普遍见于各诗话,几乎成为一种惯性的联想。当然,性格是命运的一部分,而且是重要的部分。一样的话题,传述者不同,神情韵味都不同,可见文字中自有性格,所以从文句书札中识别各人的情性气宇,亦有可能。

但如果相信文字近乎谶语,少年人正常生气蓬勃发散,不可以老成收敛,春行冬令,就会早凋,于是写作时趋吉避凶,故意说些乐观通达的意思。又认为说大话就会成大器,故意装腔作态,专爱在诗里比赛说大话,此种观念成了风尚,那已成大业的人都说过大话,不成大业的人也说过大话,前者留传而后者不传,于是倒果为因,以为诗句是先兆了。 再则此种风尚扭曲了诗人的本意,乃是向命运的一种谄媚,现实势利的一种谄媚。明代的倪元璐将这种风尚叫做避酸迎福,故意写官腔官调的台阁规模,避开郊寒岛瘦的苦吟句意,叫做避酸;故意写丰肥华贵的生活排场,准备迎接理想的高官厚禄,叫做迎福。倪氏结论说这种人于官愈近,于诗愈远,是假诗人,怎会有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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