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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二躯壳

山居功课 黃永武 1003 2023-02-05
想起梅新兄身罹绝症,当医生告知确实病况,他出奇的冷静,第一件事就是回家赶快整理诗稿。这让人明白,诗人具有二个躯壳,诗稿是他的第二躯壳。当血肉之躯不能再寄托时,会全心去寄托于心灵的躯壳中,已经完成的诗稿,是不随肉身埋入土里的,将长存于世上。 诗所以成为第二躯壳,是由于真诗乃是以自身心血淬炼而成,苦吟的时候,眼睛睁着,看不见景物;耳朵静着,听不见声音,情感在驰骋,思想却凝结。日日月月如此,过了几年又再反刍琢磨,一字尚未安稳,寸心像要呕出来,往往整夜坐坐卧卧不曾合眼。有位诗人自叙辛苦的过程说:从简练到纯粹,常常要还魂几十次,将性命以之,才能意惬神会。可见句里行间能有些光芒闪烁,都是冥搜极索,将心髓磨成墨汁来写成的。

我想起明代的袁中道,为自己的诗文集作序说:诗文比不上古人,真想一把火烧掉,但是名根未忘,不忍弃掷,就让它像雁儿飞过唳叫一声吧!说这些话哪里是不重视第二躯壳,而是更眷恋它们,只恨铁不成钢罢了。 另一位诗人王,平日最不在意自己的作品,任自暴弃不收拾,后来经过了五千里的风波盗贼,衰羸将毙,觉得身世一无可恋时,才后悔不曾早日将诗稿清理一个净本,传钞给朋友。他作譬喻道:就像象将要死,不去疼惜生命,反而为留下象牙而珍惜;像翠鸟将亡,不去疼惜生命,反而为留下翠羽而珍惜。诗人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个样子! 回看古今慧业的文人,在大梦将寤时,往往把握最后一刻专注于雕虫工作而不辍,推托说名根未忘名心难化,其实是平生胸襟所寄托的文字,早已郁盘成另一座躯壳了,诗人就隐身在他的诗里。

我的一位诗学老师李渔叔先生,在诗上也用尽了毕生的心力,闲谈时提及身后的墓碑,只写诗人李渔叔之墓就好,望着他说这话时的眼神,知道这便是他最高的憧憬,远比什么皇帝颁的封号谥号更好。李老师大概是学元遗山的,元一再告诫弟子:不需要任何捧场的碑志,墓头树立三尺石头,写上诗人元遗山之墓一切就满足了。 效法元遗山的诗人不少,像张昱,交待埋骨湖上时,只写诗人张员外;另一位莫公远则不怕别人笑肉麻干脆自己生前就刻好石头:明诗人莫公远之墓。到了清初的吴梅村,也一再交待:墓前圆石只写词人吴某其他谀媚的话全属多余。想来他们都认定一生其他功业成果,都如落花浪潮那般化作一堆乱红泡沫心魂默守在诗里,只要说他是诗人,请去诗里读他长存的精神面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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