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随身智囊 古典今看:从孔明到潘金莲

第14章 《子不语》中的灵魂物语

对儒家思想的补偿与反动 袁枚(子才),清乾隆年间进士,多才多艺,是大家所熟知的一位才子,他和同年代的纪昀(晓岚)齐名,时人称为南袁北纪。无独有偶,纪昀着有《阅微草堂笔记》一书,俶诡奇谲,无所不载;而袁枚亦着有《子不语》一书,怪力乱神,游心骇耳。 袁、纪这两位才子,虽非儒学大师,亦饱读四书五经,乃杰出的孔门弟子,《论语》里明明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们为什么要违背圣人的教诲呢?传统的说法是其大旨悉系于正人心、寓劝惩,但这恐怕是一厢情愿的看法:笔者以为,《子不语》与《阅微草堂笔记》,乃至五百年间的明清笔记小说,之所以充斥怪力乱神,更可能是对儒家思想的一种补偿、甚至反动。 做为一种入世哲学,儒家重视的是在此尘世的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这本是好事,但当它上下两千年,成为一个民族读书人的基本信仰时,敬鬼神而远之、不知生焉知死、不语怪力乱神的立场,却使它严重缺乏了宗教信仰中的某些基本要素,以及对奇异现象的探索精神。袁枚说:昔颜鲁公、李邺侯,功在社稷,而好谈神怪,韩昌黎以道自任,而喜驳杂无稽之谈,徐骑省排斥佛老,而好采异闻,可见儒者私底下喜欢搜神探秘,是有其历史传统的。在儒家忧患意识的笼罩下,豪迈不拘之士进德修业之余,心仍有所未盈,意犹有所不尽,于是另辟蹊径,采掇异闻,时作笔记,正所以借此宣泄郁积于他们心中的宗教感情和幽暗意识也!

袁枚的《子不语》,当视为此类作品。但像大多数的明清笔记小说,他只是妄言妄听,记而存之,并未尝试赋予这些怪力乱神某种理论架构,甚至亦未加以分门别类。 《子不语》中近千则游心骇耳之事可谓包罗万象、芜杂异常,笔者这篇短文自是难以面面俱到,而只能就中择取某一类题材来伸述之。笔者所选者名曰灵魂,它正是最困惑人心,也最为儒家学者所忽略的问题。 事实上,在中国民间信仰及佛、道思想里,是有灵魂的理论架构的,袁枚不可能不知,也许为了避免和儒家抗礼的嫌疑,他舍而不用,但笔者在下面的论述中,却不得不使用这些架构,来钩沉、排比《子不语》中涉及灵魂的故事,然后赋予他们一些意义。笔者将这些故事分为魂离、僵尸、鬼、附身、前世几大类,分述如下:

灵魂出走魂离 <庄生>是一则魂不附体的故事。话说庄生为陈姓家西席,某日课毕归家,路过一桥,失足跌倒,起而复行,到家扣门不应,乃返陈氏宅。见陈家兄弟奕局,乃闲步轩后,睹园亭中一临盆孕妇,色颇美。庄生自觉非礼而退,返观陈氏兄弟奕局中,并代为指点,主人张皇似惊而不采,忽而灯熄,庄主复归家,至桥,又一跌,再起而复家扣门,入则罪其家人前次扣门不应之事,家人曰:前未闻也。次日赴陈家言昨日观棋、见孕妇、灯熄之事,主人骇言并未见其复至,亦无孕妇;同至轩后,则见菜园半亩,西角一猪圈,母猪适生小猪六口耳。 故事中的庄主悚然大悟,他认为自己过桥一跌,灵魂出窍,返家扣门与至陈家观棋、见孕妇都只是灵魂的经验,是别人无法感知的;当脱窍的灵魂过桥再一跌时,魂才又附体,恢复能思考又有血肉的自我。

在西方,也有很多灵魂出窍的故事。譬如德国大文豪歌德有一次和友人结伴回威玛,在途中忽见另一友佛瑞利德克,居然身穿歌德睡袍、头戴歌德睡帽、脚拖歌德拖鞋出现在马路上。歌德大惊,但因身旁友伴什么也没看见,歌德很快认为这只是幻觉,并担心佛瑞利德克是不是死了。回到家后,歌德一进门就看到佛瑞利德克居然就坐在客厅里,他还以为又看到了幻影。佛瑞利德克向歌德解释说,他因在路上成了落汤鸡,而狼狈地来到歌德家中,脱下湿衣服,换上歌德的睡袍、睡帽、拖鞋,刚刚在摇椅上假寐时,居然梦见自己走出去,在路上看到歌德和其友伴,还听到歌德和友伴的对话! 歌德和佛瑞利德克都为此而大惊失色!佛瑞利德克认为自己在梦中灵魂出窍,而歌德则认为自己在路上看到了他出窍的灵魂。歌德此一离奇经验,其实较类似《唐人小说》中的<三梦记>,但它同<庄生>一样,都需以灵魂存在说为前提,事实上,这也是很多民族、很多文化所共有的信仰。这个信仰反映了人类的不朽渴望,肉体会死亡,而灵魂则是不朽的。儒家也有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的说法,但这跟舜何人也,子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希望大家做圣人的想法一样,是让一般老百姓感到为难的,民间百姓宁可相信自己生来就具有某种不朽的本质,那就是灵魂。

灵魂是附身在肉体上的,人死时,灵魂脱离肉体;这种观念很自然地导致如下想法:生时若遇到类似死亡的情境,灵魂也可能脱离肉体。这些情境包括睡梦时、暂时丧失意识(如跌倒、车祸、手术麻醉等)时,<庄生>与佛瑞利德克的魂体都符合这个模式。 魂飞魄不散僵尸 <南昌士人>一文,则是一个当人死亡时,其灵魂与肉体关系的故事。话说南昌士人某,寺中读书,与一学长甚相友善,学长归家暴卒,死者夜来,登床抚士人背。与之诀别。士人怖,死者慰之,以老母寡妻及未付梓文稿相托,言毕欲走,士人见其言语近人情,貌如平昔,乃泣留之,死者亦泣,重叙平生。俄而士人见死者貌渐丑败,惧而促之去,尸竟不去,屹立如故。士人愈骇,起而奔,尸随之奔,追逐数里,士人逾墙仆地,尸则垂首墙外,口中涎沫涔涔滴到士人面上。天明,路人饮以姜汁,士人始苏,而僵立之尸亦舁归尸主家成殓。

故事里的识者说:人之魂善而魄恶,人之魂灵而魄愚。其(故事中的死者)始来也,一灵不泯,魂附魄以行;其既去也,心事既毕,魂一散而魄滞。魂在,则其人也;魂去,则其非人也。世之移尸走影,皆魄为之。此一见解更进一步反映了中国的民间信仰,中国人认为灵魂有两大类,精神性的灵魂称为魂,物质性的灵魂称为魄。活人是魂、魄、体三位一体,而死人则是魂飞魄散的尸体;介于活人与死人之间有另两种存在状态,一是僵尸一是鬼。本节先谈僵尸。所谓僵尸,大抵是无魂有魄的体(尸体);<南昌士人>一文,很难得的又为我们提供介于活人与僵尸之间另一种过渡性的存在状态。 《子不语》中有不少僵尸的故事,就像前述观念所透露的,只有魄的僵尸是恶而愚的,它的六亲不认与如蛆附骨,甚至比鬼还可怕,我们从时下流行的僵尸电影即可知其梗概。但袁枚也为我们提供了几个别饶趣味的僵尸故事,<飞僵>一文中说某村中出一僵尸,能飞行空中,食人小儿,村人探得其穴,深不可及,求道士捉之。道士请一村人于夜间伺僵尸飞出后,入穴大摇铃(尸闻铃声则不敢入),道士与村民则在外与僵尸格斗,天明,僵尸仆地而倒,众人举火焚之。 <两僵尸野合>一文则说,某壮士于荒寺见僵尸自树林古墓出,至一大宅门外,有一红衣妇掷出白练牵引之,尸即攀援而上。壮士先回窃其棺盖藏之(据闻僵尸失棺盖,即不能作祟),俄而僵尸归,见棺失盖,窘甚,仍从原路踉跄奔去,至楼下且跃且鸣,楼上妇人则拒之上。鸡忽鸣,尸倒于地,壮士同人往楼观之,楼停一柩,有女僵尸亦卧于棺外。众人知为男女僵尸好合,乃合于一处而焚之。

这两个僵尸故事,比时下的僵尸电影更恐怖也更有趣,它们不仅有异于流俗的克制僵尸方法,而且指出僵尸在成为一种长期存在状态后,只剩下食、色与攻击等基本欲望。从精神分析来看这种安排,饶有趣味:中国人认为是魄驱使僵尸作祟的,而魄是物质性的灵魂,它跟佛洛伊德所说的原我(id)有几分类似,因为德文里的id正有英文里it的意思,是指心灵中物质的成份;魄与原我同样孕含了人的本能欲望:食、色与攻击。而原我平日被压在潜意识的底层,就好像魄体(僵尸)白天躲在棺材里或藏在深穴中;克制僵尸的方法是入其穴摇铃或掀走它的棺盖,精神分析治疗法则是要让自我进抵原我的巢穴或一无遮拦的表白。这种类似性不得不让人联想到僵尸可能是我们心中恶魔的化身之一。

灵魂的兴奋剂鬼 如果说人死后,无魂有魄的是僵尸,那么有魂无魄的大概就是鬼了。这个分类当然是粗枝大叶,笔记小说里的鬼,其实相当多样,它们的特质也因叙述者的不同而异,甚至互相矛盾。 《子不语》中的鬼故事相当多,但也有这种毛病。让笔者感兴趣的并非鬼的现象与本质,而是它除了做为灵魂信仰的一种必然产物外,是否还具有其他的功能?冤鬼求人代为申冤,厉鬼作祟而让人吓破胆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以下笔者挑选另一类鬼故事,来阐述它隐而不显的功能: <煞神受枷>一文说,李某病亡,已殓,妻不忍钉棺,朝夕哭。迎煞之日,妻不肯回避,坐亡帐中待之。三更见一红发鬼卒持叉绳牵夫魂从窗外入。红发鬼卒放叉解绳,坐而大啖酒馔,夫魂走至床前揭帐,妻哭抱之,如一团冷云,遂裹以被。红发鬼卒竞前牵夺,妻大呼,子女尽至,鬼卒踉跄走。妻以所裹魂放置棺中,尸渐奄然有气,天明而苏,后为夫妇二十年。

<鬼逐鬼>一文则说,左某妻病卒。左某不忍相离,终日伴棺而读。七月十五日,忽有缢死鬼披发流血,拖绳而至,直犯左某。左某慌急拍棺求救,其妻勃然掀棺起,挥臂打鬼,鬼踉跄逃出。妻魂谓左某曰:汝痴矣!夫妇钟情,一至于是耶?盍同我归去,投人身,再作偕老计?左某唯唯,不逾年,亦卒。 这两个棺材边的爱情故事,因为棺材、尸体、红发鬼卒、缢死鬼的布局,而使夫妇间的情爱增加了一层魅惑的色彩。李某妻是抱着如一团冷云的夫魂,而左某则拍棺急呼妹妹救我!最后,一个是死者还阳,重续旧情;另一个是生者归阴,再作夫妻。因为鬼的介入,而使我们对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有了更深刻的体认。棺材与鬼让我们的情绪骚动,而这种骚动是有助于我们体验爱情的深度的。

<赠纸灰>一文说,某捕快偕子缉贼,其子夜常不归,父疑而遣徒伺之,见其子在荒草中谈笑,少顷,走至攒屋内,解下衣,抱一朽棺作交媾状。徒大呼,其子始惊起,归告母曰:儿某夜乞火小屋,见美妇人挑我,与我终生之订,以故成婚月余,且赠我白银五十两。取出怀中银,则纸灰耳。访诸邻人,云攒屋中乃一新死孀妇。 这个棺材襄的性爱故事,也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诡异的激情,抱一朽棺作交媾状跟抱一棉被作交媾状,所激发的情感反应是很不一样的,前者将性与死亡、恐怖做了诡秘的结合,似乎更能触及我们最黑暗、最深远的灵魂。 这就是我所说鬼的其他功能。鬼虽是灵魂信仰的产物,但它也会反过来触动我们的灵魂(心灵)。在恐怖的气氛中,我们的灵魂因鬼而颤栗,这种灵魂的颤栗抖落我们习以为常的钝感,而对与此情境相关的事件产生更敏锐的异样感受。在爱情与性方面如此,其他方面也是如此;鬼是灵魂的兴奋剂。

灵魂之剽窃附身 死后脱离肉体的魂,有时候会附在其他肉体上,此即附身。 《子不语》里也有不少附身的故事,譬如<蒋金娥>一文,农民顾某娶妻钱氏,钱氏病卒,忽苏,呼曰:此何地?我缘何到此?我乃常熟蒋抚台小姐,小字金娥。拒其夫曰:尔何人,敢近我?取镜自照,恸曰:此人非我,我非此人。钱家遣人密访,常熟果有蒋金娥者方卒,遂买舟送至常熟,蒋府不信,遣家人到舟看视,妇乍见,却能呼某姓名。蒋府恐事涉怪诞,赠路费,促令回。妇素不识字,病后忽识字,能吟诗,举止娴雅,非复向时村妇模样。 附身是一种相当复杂的现象,在精神医学教科书里,有很多类似这种附身的案例,不过它们均属于解离型歇斯底里精神官能症(hysterical neurosis, dissociative type),也就是一般所说的多重人格(multiple personality)。譬如美国的心理学之父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就报告过这样一个病例:一八八七年三月十四日,在宾州的诺利斯坦,一个叫布朗的杂货商,突然惊惶失措地问人说:此何地?我缘何到此?我乃罗德岛牧师恩伯也!邻居趋前探问,他也惶惑地问:尔何人?邻居打电话到罗德岛的普罗文斯查问,果然有一位名叫伯恩的牧师,不过不是去世,而是失踪。事情的真相是,伯恩牧师在同年一月十七日到普罗文斯领款后,即迷迷糊糊地来到诺利斯坦,自称名叫布朗,租了一间小店做起杂货生意来,完全忘记自己过去的身世和经历。两个月后才如大梦乍醒,又完全忘记在诺利斯坦的一切,而只记得自己过去的身世和经历。 多重人格的案例里,也有像钱氏与蒋金娥在言行、举止、智商方面差异甚大的,譬如利普登(Lipton)报告的一个女病人,她有两个人格,分别名叫莎莉与玛乌德,莎莉文静忧郁,喜穿灰色平底鞋、不化妆、不抽烟、智商一二八;而玛乌德则活泼放浪、喜穿露趾高跟鞋、涂脂擦粉、抽烟,智商四三。 笔者当然无法说<蒋金娥>一文讲的就是一个经过加油添醋的多重人格病例,但从目前精神医学对多重人格的解释上,我们却能获得有关灵魂的新启示。用浅显的话来说,多重人格乃是一个人的肉身内同时具有数种不同的灵魂,而我们每一个人其实都具有这种多重人格的倾向,只是量与程度的问题而已。一九八四年,第一届国际多重人格研究会于芝加哥召开,与会学者认为多重人格是解开心灵如何影响肉体之秘门的一把钥匙。这与传统灵魂信仰里的附身现象,在意涵上是多么类似啊! 灵魂之考古前生 在正常情况下,脱离死亡肉身的魂,是要到地狱报到,然后投胎转世的,因为喝了忘魂汤之类的东西,再世为人时,对前世的经历就不复记忆。不过灵魂既然是一再轮回,自然就会有人记得前生乃至三生的经历。 <曹能始记前生>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话说进士曹能始过仙霞岭,觉山光水色恍如前世所游,暮宿旅店,闻邻家有妇为亡夫作三十周年忌,哭声甚哀,询其死年月日,正是己所生年月日,曹遂入其家,宾至如归,历举某屋某径,毫发不爽。前妻已白发盈头,不可复认。曹命人开启关锁之书屋,尘凝数寸,未终篇之文稿,宛然具在。 这种走向过去的故事在古代相当多,譬如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东坡,在被贬到杭州后,就觉得自己前世曾住在这襄。林语堂在其所著《苏东坡传》里说:有一天他(苏东坡)拜访寿星院,一进大门就觉得景物很熟悉。他告诉同伴,他知道有九十二级石阶通向忏堂,结果完全正确。他还向同伴描述后殿的建筑、庭院和木石。林语堂还提到苏东坡好友黄庭坚的故事:诗人黄庭坚告诉别人,他前生是女孩子,他的腋窝有狐臭。他在四川省重庆下游的涪州任职期间,有一天一位少女来托梦说:我是你的前身,我葬在某地。棺材坏了,左边有一个大蚁窝。请替我迁葬。黄庭坚照办,左腋窝的狐臭就此消失了。林语堂说:苏东坡时代大家都相信前生,这种故事不足为奇。 林语堂显然认为,前世回忆乃是灵魂信仰的产物,但就像鬼一样,前世亦另具其他心理功能它尝试对个人今生的遭遇提出解释。譬如黄庭坚的狐臭乃是他前世尸身的蚁窝在作怪;苏东坡被贬,觉得自己前世就住在杭州,旧地重游、人生如梦的情怀多少可以化解他的心中的抑郁。 《子不语》中也有这类的前世故事,<羞疾>一文说,沈秀才年三十余时忽得羞疾,每食必举手搔面、如厕必举手搔肾曰:羞!家人以为癫,医治无效。沈秀才自言疾发时,有黑衣女子捉其手如此,不得不然。家人以为妖,请张真人捉妖。张真人请城隍查报,得知沈秀才前世为某镇叶生妻,黑夜女子乃其小姑,小姑私慕情郎,叶妻在人前以手戏小姑面曰:羞羞!小姑忿而自缢!此段前世恩怨遂使沈秀才在今生得了羞疾。 灵魂的轮回转世加上佛家的因果报应,构成了一个老妪能解的诠释学,它不仅可以解释一个人为什么会得狐臭、会有羞疾,还可以解释一个人的际遇穷达乃至群体的兴衰。儒家学者说格物致知,但民间百姓喜欢的还是格灵致知,在事未易察,理未易明的时代,它满足了人们为什么的好奇心。 对灵魂信仰的反讽 就《子不语》丰富的素材而言,以上所引,难免有挂一漏万之嫌,但我们多少已可看出,袁枚所笔记的故事,虽然杂乱无章,实际上相当完备地反映了民间信仰中灵魂的理论架构。不过在沧海之中,我们也看到几则对灵魂信仰提出嘲讽的故事,鬼弄人一文说,冯秀才梦神告知今岁江南乡试题目,次日即预作熟诵之,入闱,果验,以为必出,结果榜发无名。夜间独步,闻二鬼咿唔声,聆之,则其闱中所作文;一鬼诵之,一鬼拊掌曰:佳哉解元之文!沉惊疑,以为是科解元,必割截卷面,偷其文字。入京具状控于礼部,礼部行查,仍子虚乌有。冯生因此获诬告之罪,谪配乌龙江。 <棺床>一文说,陆秀才求宿材屋,主人以东厢一间延宾。陆见房中停一棺,心不能无悸,而取易经一部灯下观,期以辟邪。三更犹不敢息烛,和衣而寝,俄而闻棺中悉索有声,一白须朱履老翁掀棺盖起,陆大骇,屏息以观,见翁至陆生处,翻其易经,了无惧色,并袖出烟袋,就烛上吃烟。陆以为此必恶鬼,浑身冷颤,榻为之动。白须翁视榻微笑,竟不至前,已而入棺覆盖。陆终夜不眠,次早询于主人,始知棺内乃主人之家君,并未死,七十大庆后而以寿棺为床,每晚必卧其中,夜出而被陆误以为鬼。 <赵氏再婚成怨偶>则说,布政司郑某妻赵氏,病卒,临诀誓曰: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卒之日,刘家生一女,生而能言,曰:我郑家妻也。八岁路遇郑家奴,指认之,并询一切妯娌上下奴婢田宅事,历历如绘。刘女十四岁,有人以两世婚姻乃太平端事,劝郑续刘女,时郑年六旬,白发飘萧,女嫁年余,郁郁不乐,竟缢死。 关于灵魂,很多人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这三个故事却告诉我们,因为信其有而导致了可笑,甚至悲剧的下场。虽然在《子不语》中,这种醍醐灌顶的声音是微弱的,但它有点类似佛洛伊德所说理性的声音,佛洛伊德说:理性的声音虽然微弱,但除非我们听从它,否则它的声音是不会停止的。 笔者无意在本文中以理性、科学的角度来谈论《子不语》中的灵魂物语(对科学观点有兴趣的读者,可参阅拙著灵异与科学一书),理性主义大师康德早就说过:鬼(灵魂),在公开的场合,总是受到质疑;但在私底下,总有它秘密的相信者。我们要探寻的是,这种秘密的相信代表什么含意。 死亡的议题,深邃的关注 袁枚在《子不语》的序中说:文史外无以自娱,乃广采游心骇耳之事,妄言妄听,记而存之,非有所惑焉,但我看他是大有所惑的,而这个惑是他所熟知的儒家思想无法为他解的。 佛洛依德指出,灵魂信仰乃是来自人类对死亡的恐惧,认为人有不朽的灵魂,可以说是消除此恐惧的一种愿望达成。但更进一步看,灵魂信仰实在是在反映人类对死亡的双情态度,人一方面希望自己有不朽的灵魂,一方面在看到别人的灵魂出现时,却又会产生莫名的恐惧。 《子不语》中的灵魂物语正生动地反映了这种双情态度,有些灵魂型态是受欢迎的,譬如<庄生>里出窍的灵魂、<煞神受枷>里亡夫的灵魂、<曹能始记前生>里的灵魂,但有些灵魂型态却是受到拒斥的,譬如<飞僵>里的僵尸、<鬼逐鬼>里的缢死鬼、<羞疾>里的灵魂。 这些灵魂物语,固然多少具备了正人心、寓劝惩的功能,但就像我们前面所说的,它另有其他功能,鬼、僵尸、附身、前世等,更像是一种挖掘人类心灵的工具,人类一直以这种工具来刺激神经,满足他们对感觉的饥渴;同时宣泄他们黑暗心灵中的性与攻击欲望。这些题材实在是人类最原始的关注,诚如美国恐怖小说家巴克(C.Barker)所言,在看这类恐怖故事时,当人们受到惊吓或压抑,当人们将眼睛移开,那一定是眼前存在着令他们难以负荷的东西,如果这种东西令他们难以负荷,那一定是最重要的议题。 这个重要的议题虽为儒家思想所漠视,但除非我们正视它,否则它的声音是不会停止的,即使时至今日,它仍一直以类似的结构重复现形! (原载台湾春秋,一九八九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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