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随身智囊 古典今看:从孔明到潘金莲

第15章 情欲与逻辑《今古奇观》中的婚姻试炼

在《今古奇观》这部四十卷的民间说部里,有将近半数属于情爱与婚姻的故事。其中如<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乔太守乱点鸳鸯谱>、<金玉奴棒打薄情郎>、<卖油郎独占花魁>、<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王娇鸾百年长恨>等,都是相当知名,而为戏剧、电影、电视所一再搬演者。 过去的论者经常只择取其中一篇,来探讨它所呈现的情爱婚姻或性别角色观,这种微观的立场,当然无可厚非,但若想借此管窥民间百姓在这方面的看法,显然有着严重的缺陷。 《今古奇观》里的这些故事,单篇来看,固然是篇篇都有丘壑与胜景,但有的柳暗,有的花明,我们很难断定何者能代表当时民间的主流观点。事实上,这些来自民间的故事,除了情节的曲折堪称奇观外,其样貌的丰繁,也相当周延地呈现了人类在情爱与婚姻方面今古不变的重要议题。

面对这么丰富的素材,我们除了分而析之外,更宜合而观之,像拼图游戏般,排比各个丘壑,将它们拼凑成一幅较大的山水,然后拉开距离,放大视野,用心观赏,那么对这幅代表民间情爱婚姻与性别角色观的山水写意图,我们始较能看清它在深层有着怎样的地质结构,而在表层又是如何地峰回路转与柳暗花明。 这种观赏方式不仅是宏观的,而且还是动态的(dynamic),本文准备采取的就是这种方式。 感官知觉与理性思维间的矛盾 说到情爱,连最悲观的哲学家叔本华都不得不承认,它是人间最令人狂喜的一种体验;至于婚姻,连最反动的左翼精神医学家列恩(RD Laing)也不得不承认,它是人类所创建最美好的一种制度。但几乎所有让人传诵不已的情爱与婚姻故事,诉说的都是这两者间的冲突与磨擦。而它,亦正是《今古奇观》这类故事所具有的普同结构。

<庄子休鼓盆成大道>里的田氏,在丈夫庄子用话试她时,原本矢志节烈,但庄子死后,她却在守丧期间即对来访的楚国王孙产生情爱,主动求婚,将灵堂翻成洞房。为了治王孙之病,劈棺欲取庄子脑髓,从棺中叹气而出的庄子,嘲弄田氏对婚姻的誓约,而使田氏羞愧自杀。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里的穷书生莫稽,入赘乞丐团头金老大家,与妻子玉奴原本恩爱。但等他连科及第,登上龙门之后,却暗悔与乞丐结亲为终身之玷,而在赴任途中将妻子推坠江中,欲另攀高亲。 <王家鸾百年长恨>里的周延章,与王娇鸾在后花园邂逅,罗帕为媒,诗歌唱和,日渐情热,终至登堂入室,誓偕伉俪。但周延章在返乡后,竟忘前盟,别娶他人,而使王娇鸾守望成空,悒郁自杀。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里的孙润,弟弟乔装成姊姊出嫁,刘慧娘则小姑伴嫂嫂同眠,孤男寡女一见钟情,干柴烈火,结果搞乱了三对青年男女间的婚约,而使各家家长一状告到官府里去。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里的蒋兴哥,与妻子三巧儿恩爱异常,因在外经商羁留,独守空闺的三巧儿竟与人通奸,一件珍珠衫让蒋兴哥识破了妻子的移情别恋,怒火中烧的他回乡后,即将挚爱的妻子休掉。 以上所举,虽非这五个故事的全貌,但我们已可看出,它们的脉络都是沿着情爱与婚姻冲突及磨擦来发展的。我们也可以说,它们所欲呈现的共同主题是,情爱与婚姻所带来的试炼。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这句老掉牙的成语似乎在告诉我们,情爱与婚姻原本具有极高的相容性(compatibility)。但大家喜欢写、喜欢听的却是这类有着冲突与磨擦而让有情人不能成为眷属或眷属翻作无情人,使情爱与婚姻几至不可相容的故事。

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呢?极可能是因为这种冲突与磨擦触及了人类存在的一个本质问题:情爱出乎自然,主要是一种感官知觉体验;而婚姻则来自文化,有着浓厚的理性思维色彩。就像结构主义之父李维史陀(C. Levi|Strauss)所言,自然与文化、感官知觉与理性思维之间,在本质上恒常有着矛盾、甚至对立的关系。 如果我们将本文欲讨论的感官知觉称为情欲,理性思维称为逻辑的话,那我们可以更精确的说,《今古奇观》的这类故事,在表面上虽是情爱与婚姻间的冲突、磨擦,实质上则是情欲与逻辑间的矛盾、对立。 在基本的层面上,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跟一个迷人的知识体系,有着同样的特性与关注。李维史陀曾说,他的三位情妇地质学、精神分析与社会主义,这三者所探讨的乃是同一问题:即理性思维与感官知觉之间的关系。我们也可以说,《今古奇观》里的这类故事,探讨的乃是同一问题:即情欲与逻辑间的关系。

要想以婚外情、男尊女卑等语汇及概念来涵盖《今古奇观》里的这类故事(不只以上所举五个,下详),都会显得捉襟见肘,或削足适履。唯一能无碍的贯穿它们的似乎只有情欲与逻辑之关系这句话,它也是来自民间,质朴而真切的情爱与婚姻故事最大的关注所在。 移干柴近烈火,情欲压倒逻辑 存在哲学家卡缪在谈到人世的种种冲突与不幸时,曾说:有些是来自情欲,有些则来自逻辑。以这句话来解读《今古奇观》里的这些故事,显得格外贴切。 情欲与逻辑虽有本质上的矛盾,但平日隐而不显,倒也能维持和平的假相,要暴露出它们的对立关系,必须有一导火线,而使情欲压倒了逻辑,或逻辑压倒了情欲。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和<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可以说是情欲压倒逻辑的代表。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原先呈现的是一种逻辑布局,刘璞与孙珠姨、孙润与徐文哥、斐政与刘慧娘三对男女,从小就订婚,且均已下聘,只待完婚,这种婚姻关系是理性思维的产物。刘璞患重病,为了冲喜而急着迎娶;知情的孙家以孙润弟代姊嫁,刘家以慧娘姑伴嫂眠;这些举措也都来自理性思维。 但这种逻辑布局却被孙润与刘慧娘的情欲搅翻天。当两人同床共眠时,神魂飘荡,此身不能自主的感官知觉战胜了理性思维,在旁铺监听的养娘只听得床绫摇动,气喘吁吁。次早,养娘责怪孙润不该口不应心,做了那事,孙润说:恁样花一般的美人,同床而卧,便是铁石人,也打熬不住,教我如何忍耐得过?情欲一旦战胜了逻辑,便一发不可收拾,孙润和刘慧娘一连数夜,颠鸾倒凤,海誓山盟,比昨夜更加恩爱。以下故事的发展就是他们的情欲和父母的逻辑与各自的婚约逻辑形成对立的演变。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原也有着逻辑布局,蒋兴哥和三巧儿夫妻恩爱,不忍分离,而耽搁了在广东的生意。最后,蒋兴哥在理性思维下毅然成行,并理智地告诉妻子:娘子耐心度日,地方轻薄弟子不少,妳又生得美貌,莫在门前窥瞰,招风揽火。 但三巧儿却在门前窥瞰,而招揽来陈大郎的情风欲火。陈大郎央托薛婆,薛婆转而对三巧儿的情欲煽风点火,夜间和三巧儿絮絮叨叨,你问我答,凡街坊秽亵之谈,无所不谈,并说起自家少年时偷汉的许多情事,勾动那妇人的春心。最后,在夜里拖陈大郎到三巧儿的床上,成其好事,自此,无夜不来。恋奸情热的她,甚至将丈夫家中祖传的珍珠衫赠给陈大郎为贴身之衣。三巧儿和陈大郎的情欲瓦解了蒋兴哥的逻辑布局,但接下来则是蒋兴哥的理性思维处置三巧儿的感官知觉的故事。

乔太守在审判孙润和刘慧娘的情欲惹出的祸事时说:移干柴近烈火,无怪其然。在一般人的观念里,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自然就会做出那事来,不做反而是一种奇观。 <钱秀才错占凤凰传>一文说,俊俏的钱青替貌丑的表哥颜俊到高府娶亲,因风雪阻隔,而在高府和新娘三夜同房,钱青和衣而睡,并不相犯。但这种光明磊落不仅颜俊不相信:你好快活!好欺心!连知县也不相信:自古以来,只有一个柳下惠坐怀不乱,那鲁男子就自知不及,风雪之中就不肯放妇人进门了。你少年弟子,血气未定,岂有三夜同床,并不相犯之理?这话哄得哪一个?在请得老实稳婆试验高氏仍是处女后,大家都惊喜万分。 民间故事惯以极端情境让两个在逻辑上不该靠近的男女靠在一起,结果只有两种情形:一是这对男女的感官知觉瓦解了他们的理性思维;一是尽管他们洁身自爱,但仍造成第三者理性的崩溃(譬如<钱秀才错占凤凰传>里的颜俊)。逻辑在面对自己或他人情欲的挑战时,似乎显得不堪一击。

工具理性:压倒情欲的逻辑 情欲虽然可怕,但《今古奇观》里更多的是逻辑压倒情欲的故事。在<金玉奴棒打薄情郎>里,莫稽在贫贱时节,和金玉奴夫妻一场,虽说不上恩爱无比,但对她的才貌也是喜出望外。在连科及第后,他的理性思维开始发作:早知有今日富贵,怕没王侯贵戚招赘为婿;却拜个团头做岳父,可不是终身之玷?养儿女出来,还是个团头的外孙,被人传作话柄。逻辑推演的结果是:除非此妇身死,另娶一人,方免得终身之羞。于是在半夜将玉奴出其不意地推坠江中。 在<王娇鸾百年长恨>里,周延章对王娇鸾原本情爱难舍,在返回故乡后,知道父亲已和魏同知家议婚,正要接他回来行聘完婚,廷章初时有不愿之意,后访得魏女美色无双,且魏同知有十万之富,妆奁甚丰;慕色贪财,遂忘前盟,理性思维使他淡忘了对王娇鸾的情爱。

在<宋金郎团圆破毡笠>里,宋金郎娶船伕刘翁之女宜春为妻,刘翁见金郎辛勤做活,算盘帐簿样样精通,倒也满意。执料宋金郎因痛念爱女早夭而致病,刘翁和刘妪的理性思维遂开始发作:当初只指望半子靠老,如今看这货色不死不活,分明一条烂死蛇,累死身上,摆脱不下。把个花枝般女儿误了终身,怎生是了?为今之计,如何生个计较?送开了那冤家,等女儿另招个佳婿,方才称心。逻辑盘算的结果,刘翁将重病的宋金郎载到江中沙岛丢弃,活生生地拆散了一对恩爱夫妻。 在<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里,监生李甲迷恋名妓杜十娘美色,致老父痛心,床头金尽,幸赖十娘恩爱及友人义助,得以为十娘赎身。在买棹归乡途中,浪荡少年孙富垂涎十娘美色,对李甲做了如下的逻辑分析:她既系六院名妓,相识定满天下;或者南边原有旧约,借兄之力,挈带而来,以为他适之地。即不然,江南子弟,最工轻薄,兄留丽人独居,难保无逾墙钻穴之事;若挈之同行,愈增尊大人之怒;为兄之计,未必善策。况父子天伦,必不可绝,若为妾而触父,因妓而弃家,海内必以兄为浮浪不经之人,兄何以立于天地之间!兄今日不可不熟思也。李甲熟思的结果,遂将原本恩爱无比的社十娘以千金之价让渡给孙富。 《今古奇观》里的这类理性思维,显然不是摒弃主观自我,探讨观念与观念间之逻辑关系,而让人理解到情欲虚幻的绝对理性;相反的,它们都含有浓厚的主观色彩,都是用来否定某一情欲特定对象的工具理性,而这也正是广大庶民阶级最常有的生命逻辑,它和情欲同样是可欲的(desirable),只是它的可欲性是属于知性的,有价值判断介入而已。在这种生命逻辑的推演下,价值可疑的、特别是已成为消耗品的情欲对象,就难逃被牺牲的命运。 庄子试妻:对情欲与逻辑的嘲弄 <庄子休鼓盆成大道>是《今古奇观》里最好的一个故事,对情欲与逻辑的关系也做了最深刻的描述,我们有详加申论的必要。 庄子一日下山出游,见荒冢累累,正叹老少俱无辨,贤愚同所归,嗟叹生命的虚幻无常时,却看到一个妇人真实的情欲,一缟素妇人正辛勤地在执扇扇坟,原来她亡夫遗言,须等坟土干了,方才可嫁,她巴不得坟土早干,所以向冢连扇不已。庄子虽觉可笑,但仍助其一臂之力,举扇对坟头连扇数扇,坟土顿干,妇人欣喜地千恩万谢而去。 庄子回家将经过告诉妻子田氏,田氏忿然痛骂那妇人没廉耻及庄子的轻薄。庄子用语试她:假如不幸我庄周死后,妳这般如花似玉的姿容,难道挨得过三年五载?田氏即说出妇道人家一鞍一马的烈女逻辑来,就是梦儿里也还有三分的志气。但庄子认为田氏的这种理性思维只是谈空说嘴,是经不起感官知觉的挑衅的,于是他以分身隐形的法术做了个实验,自己诈死,而幻化成一个俊俏无双,风流第一的楚国王孙,出现在田氏面前。 田氏一见王孙,就动了怜爱之心,刚开始尚以理智来围堵自己的情欲,但几日的眉来眼去,终于情不自禁,而按捺不住,主动托老苍头向王孙求婚。王孙提出三个在理性思维上令人为难之处,但都被田氏的情欲所化解。在将灵房翻成洞房,两人欢天喜地正欲上床解衣时,王孙忽然怪病发作,悬搁在高原状态的情欲,终于使得田氏劈棺欲取庄子脑髓来治王孙的痛,做出比扇坟妇人更可怕的事来。 当庄子从棺中叹气而出时,情欲梦碎的田氏虽然捏了把冷汗,但仍巧言粉饰,见王孙主仆二人失去踪影,又放胆对庄子撒娇撒痴,甜言蜜语,要哄庄生上床同寝。庄子用手一指,楚王孙和老苍头即从外面踱将进来,田氏自此始知一切都是丈夫的恶作剧,自觉无颜的她,遂羞愧自尽。 在这个故事里,庄子所试探与嘲弄的,不只是田氏的逻辑,更包括她的情欲。可怜的田氏,被庄子的法术推入让她的逻辑和情欲都产生颤栗的情境中,时而理性思维压倒感官知觉,时而感官知觉又压倒理性思维,最后不得不在精神恍惚中自杀身亡,让她的情欲和逻辑同归幻灭。 庄子的法术所安排的情境也许是人间难见的,但它却是绝对理性的象征,当观念与观念、命题与命题环环相扣时,则在那完美而又残酷的极端情境中,任何凡人都可能像田氏一样,暴露出情欲与逻辑间的矛盾,然后瘫痪。 田氏的遭遇让笔者想起小说家普鲁斯特(M. Proust)的一句话,他说:拥有肉体,对思想生活而言,乃是一大危险。其实,拥有思想,对肉体生活而言,亦是一大折磨;而人类就是一直生活在这种危险与折磨中。王孙唯有吞食脑髓(思想所由生之处),才能满足田氏肉体的欲求,而田氏唯有毁灭自己的肉体,才能保有她的节烈思想。 庄子似乎是《今古奇观》里唯一能摆脱这种危险及折磨的得道高人,而这个道说穿了,就是体悟到生命之虚幻,然后看破红尘。故事开头的西江月词:富贵五更春梦,功名一片浮云;眼前骨肉亦非真,恩爱翻成仇恨。以及结尾时的鼓盆而歌:大块无心兮,生我与伊;我非伊夫兮,伊岂我妻?偶然邂逗兮,一室同居;大限既终兮,有合有离敲碎鼓盆不再鼓,伊是何人我是谁?都表明了这个意思。 情欲与逻辑矛盾的调合 但所谓上智忘情,下愚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今古奇观》的这些情爱与婚姻故事,关心的并不是以绝对理性来洞烛人生之虚幻,而是如何调合情欲与逻辑之间的矛盾,使大家活得更快乐一点。 情欲与逻辑之间若存在严重的对立而难以调合时,它就会以悲剧收场,譬如<王娇鸾百年长恨>、<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在<王娇鸾百年长恨>里,当周廷章对王娇鸾的情欲达到最高点时,写下婚书:女若负男,疾雷震死;男若负女,乱箭身亡,立了重誓,方与王娇鸾携手上床,兴云布雨。后来他的逻辑战胜了情欲,娇鸾在自杀前将婚书寄给吴江知县,官府乃押廷章上堂,骂曰:我今没有箭射你,用乱棒打死,以为薄幸男子之戒。结果被乱棒打成肉酱,好不凄惨!在<庄子休鼓盆成大道>里,当庄子用话试田氏时,田氏大怒,说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那见好人家妇女吃两家饭,睡两家床?若不幸轮到我身上,这样没廉耻的事,莫说三年五载,就是一世也成不得!结果不到半个月,就做出没廉耻的事来,无地自容,只好羞愧自杀。 周延章因太相信自己对王娇鸾的情欲,而田氏则因对自己的烈女逻辑过于自信,结果在日后情欲与逻辑发生冲突时,都狠狠地打了自己的嘴巴,在没有转圜余地的情况下,只能以悲剧收场。 整体说来,《今古奇观》里的爱情故事,是喜剧多于悲剧的。在<乔太守乱点鸳鸯谱>里,当孙润与刘慧娘的情欲使原本的婚约逻辑瘫痪时,各家父母都进退失据,不知如何是好。乔太守的明断是让生米煮成熟饭的孙润和刘慧娘配成双,另将孙润的未婚妻徐文哥和刘慧娘的未婚夫裴政送做堆,结果不仅化解了可能的悲剧,更将丑事变成美谈。他在判词里说十六两原是一斤、事可权宜、独乐乐不若与人乐,无非是希望大家看开一点,若不执着于目前情欲与逻辑所带来的矛盾,那么在另一个层次,它们是可以获得整合的。 在<金玉奴棒打薄情郎>里,被莫稽推坠江中的金玉奴,奇迹般地为淮西转运使许德厚所救,许某怜玉奴遭遇,收她为义女。而许某又刚好是莫稽的头顶上司,他有心让他们夫妻破镜重圆,故意招不知情的莫稽为快婿,在新婚之夜,皮松骨软的莫稽一进洞房,却遭丫环持棒一顿毒打。玉奴骂不住口:今日还有何颜面,再与你完聚?而满面羞惭的莫稽只顾叩头求恕。最后许德厚出来打圆场:凡事看我之面,闲言闲语,一笔都钩罢!在这位通达历练的长官眼中,情欲与逻辑的冲突,只是闲言闲语,但似乎也只有这种心胸,才能调合两者,让对立又变成统一。 在<蒋兴哥重会珍珠衫>里,蒋兴哥知道妻子红杏出墙后,愤而休妻。但当三巧儿要改嫁过路的潮阳县知县为妾时,蒋兴哥念及昔日恩爱,不仅不阻挡,反而将三巧儿留下的十六箱细软,全数交割与三巧儿,当做陪嫁。乡里间有夸兴哥做人忠厚的,也有笑他痴呆的,还有骂他没志气的。但就是因为这样的忠厚、痴呆与没志气,使蒋兴哥日后在潮阳县闯祸送官时,三巧儿感念兴哥旧情,而替他解围。潮阳知县在晓得两人原是夫妻后,居然大方地说:你两人如此相恋,下官何忍拆开?幸而在此三年,不曾生育,即刻领去重聚,于是夫妻又破镜重圆。 这三个喜剧有一个共通的地方,当当事者因情欲与逻辑的冲突而陷入困境中时,出面调合,将对立又化为统一的,都是比当事者更高阶的人士,乔太守、许德厚、潮阳知县都是这种人。事实上。在<庄子休鼓盆成大道>里,和丈夫生前恩爱,而死后却急着扇坟的妇人,也是庄子这位高人助她一臂之力,才使她如愿的。 这种安排似乎在说,当情欲与逻辑发生冲突时,不仅需要高阶人士以他们高人一等的地位来加以裁夺,而且需要他们以高人一等的智慧来加以调合。事实上,这几位高人的裁夺都是有违司法正义与公序良俗的,但这正是他们的智慧所在。若要一板一眼地来处理情欲与逻辑的冲突,那只好以悲剧收场,即使不死,也留给当事者无尽的追悔与创伤。 要调合情欲与逻辑的冲突,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和稀泥。宽恕经常身不由己的情欲,原谅经常考虑不周的逻辑,这样大家才能活得更快乐一些。 爱到最高点,心中有逻辑? 人因自然所赋予的情欲,而有男欢女爱;文化则将这种男欢女爱纳入婚姻的模式中,因为这是最符合族群利益的逻辑安排。 《今古奇观》的这些故事,乃至所有其他的同类故事,虽然描述的都是情爱与婚姻的冲突、情欲与逻辑间的矛盾,但基本上,它们对情爱与婚姻都是持肯定态度的。这些故事,与其说是对情爱与婚姻的嘲讽,不如说是情爱与婚姻的试炼。 根据当代心理学的调查研究,在情爱与婚姻方面,男性较重视感官知觉,而女性则较具理性思维;但在《今古奇观》里,带来冲突的却似乎以女性的情欲(如田氏与三巧儿)及男性的逻辑(如莫稽与周廷章)为主。在这里,民间文学所反映的并非人生的全貌,而是社会的认知;在社会及婚姻方面都占优势的男性,如果不节制他的工具理性,那就会令人发指;而占劣势的女性,如果不自挫她的情欲,那就会带来麻烦。这恐怕也是民间百姓在情爱与婚姻方面,内心真正的忧虑。 情爱与婚姻间的冲突,症结在于当有人爱到最高点时,有人却心中有逻辑。一般说来,如果是男人爱到最高点,而女人心中有逻辑,较容易有所谓平凡的幸福;但如果是女人爱到最高点,而男人却心中有逻辑(或者男女双方爱到最高点,两家长却心中有逻辑的话),那就会产生麻烦了;这是《今古奇观》这些故事共同的核心结构,也是它们的共同关注所在:对男性的逻辑与女性的情欲加以试炼,然后宽恕可以宽恕的。 (原载台湾春秋,一九八九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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