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随身智囊 古典今看:从孔明到潘金莲

第9章 蛇之魅惑与心之彷徨试析白蛇传

多年前的一个夏夜,笔者到华西街这条充满兽之喧哗的街道,看人杀蛇。一条吐信巨蟒盘绕在槎桠的枯树上,虽然它只是陈列在某毒蛇研究所市招下的标本,但在华异俗色的灯下,仍令人惧慎侧目。一个赤裸上身而显现青龙纹胸的壮硕男子,从铁笼里勾出一条不知名的毒蛇,绳系于屋檐下。那灰黑的斑纹与死白的腹鳞在空中旋滚,围观者的脸上竟都不期而然地露出古老的惊肃之情。 我心里突然浮现儿时在戏里见过的许仙形貌。 壮硕男子已摆出便欲杀蛇的态势。我放纵奇想,期待一个斯文男子能穿越此一欲望街市,像穿越时光隧道般,让这条蛇幸免于难,将它放回都市尽处的榛莽中。 叨着烟,插着腰在华西街围观杀蛇的人,只要经过一个晚上,就可以西装革履地走进国家歌剧院聆赏白蛇新传,但在感觉上,却仿佛走过了千年的心理长夜。它的转折,一如白素贞经过千余年修炼始化为人形,白蛇故事历经数朝演变而终成今日模样,分别代表了心灵、形体与艺术的进化。

《白蛇传》是个脍灸人口的民间故事,过去议论者众,本文尝试另辟蹊径,引进国人较陌生的社会生物学(sociobiology)及分析心理学(analytic psychology),从心灵进化的观点,以分析文学作品的方式,来呈现人类的深层心理样貌。如果说在歌剧院轻歌曼舞中所搬演的人蛇之恋是臻于完美的艺术结晶,那么在华西街俗色灯光下诸蛇的魅惑则恰似此一心灵与文学进化过程中所残留的蛋壳与黏液。它们的杂然并存,提供了我们探索汉民族乃至全人类心灵进化的丰富素材。 集体潜意识中之蛇族 蛇是一种令人畏惧、嫌恶的爬虫类,这种嫌惧感似乎埋藏于脑海深处的记忆乱丛中:就像世界各地的酒瘾患者,因脑部受激即会一再出现蛇或似蛇的不安幻影般,它超越时空,执拗地盘绕在人类心灵的某个阴暗角落。

社会生物学家发现,人类的近亲猿猴对蛇也有同样的嫌惧反应。野生的猿猴看到蛇时,会产生瞪视、退缩、脸孔扭曲、竖耳、露齿、低鸣等典型的惧布与防卫反应。而在实验室里由人类抚养长大的猿猴,生平第一次看到蛇时,也会有同样的反应;但对其他非蜿蜒而行的小爬虫类,则无此反应。这表示,灵长类动物(包括猿猴及人类)对蛇的惧怕与防卫反应,用生物学术语来说,是一种本能;用哲学术语来说,是先验的,用分析心理学术语来说,则是集体潜意识(collective unconscious)的浮现,也就是分析心理学之父杨格(CG Jung)后来所说的客体心灵(objective psyche),它是客观存在的。 在世界各民族的神话中,有很多都和蛇有关;这些蛇所代表的象征意义,恐非正统精神分析学家主张的是来自个人潜意识的性象征。威尔森(EO Wilson,社会生物学之父)指出,人类心灵的创造象征与孳生幻想,经常是来自遗传基因所誊录在大脑皮质纹路里的密码,其中有一个密码也许记载了人类祖先和蛇的特殊因缘;在蛮荒、穴居的久远年代里,蛇一直是造成人类受伤与死亡的恐怖敌人,是一个挥之不去的魇影。而与蛇相关的神话故事,是初民调整他们与此恐怖敌人的一种尝试。就这点而言,涉及种族记忆的分析心理学是比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要略胜一筹的。

在太古时代,汉民族曾经以蛇为图腾(totem),传说中的女娲、伏羲等先祖都是人首蛇身,这跟台湾南部排湾族以蛇为其祖先的神话,似乎来自同样的心理机转:畏惧某物的心理导致了宗教式崇拜的思想。在先民的野性思考里,要摆脱蛇的威胁,最好的方法是敬畏它、奉祀它、甚至认同于它,将它视为祖先、奉为图腾,让威胁者摇身一变而成为保护者。虽然真正的威胁依然存在,但心中的惧怖感却可以因此而稍获抒解。 中国文化更将蛇进一步转化成龙,这种由最惧嫌的爬虫变成最尊贵的灵兽的形貌改变历程,其细节虽然难以查考,但却反映了汉民族独特的心灵进化旅程。 白蛇故事的形变与质变 在渊远流长的女蛇精故事里,我们也看到了类似的转变与蜕化。笔者据赵景深《白蛇传考证》一文,认为可以将中国的女蛇精故事依先后顺序分为下列三期:

1.原貌期:以《太平广记》里的<李黄>及《清平山堂话本》里的<西湖三塔记>为代表,它们说的是女蛇精魅人、害人、杀人的恐怖故事,是人类对蛇惧嫌反应的赤裸呈现。 <李黄>里的蛇精化为白衣姝迷惑李黄,李黄归家后,被底身渐消尽(妻)揭被而视,空注水而已,唯有头存。 <西湖三塔记>里的白蛇亦化为白衣娘子,一再以色迷人,新人换旧人,旧人被一个银盆,一把尖刀,霎时间把刀破开肚皮,取出心肝。 2.蜕变期:以《警世通言》里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为代表,它亦是日后白蛇诸传的最初形式。白娘子虽已不像前述那样恐怖,但仍叫人捏一把汗,她多次现出原形,而且恐吓许仙:若听我言语,喜喜欢欢,万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满城沦为血水。而许仙对白蛇亦很快地由初始的爱转为嫌惧,幸赖法海赐钵收妖,将她永镇于雷峰塔下。但这个故事与前相较,仍有如下的重大转变:蛇精对人的实质威胁已经缓和成口头的心理威胁,不过仍残留有过去故事里的蛋壳与黏液。而人类对蛇精的态度,不管是许仙或法海,依然是拒斥的。

3.情化期:以《看山阁雷峰塔》、《白蛇精雷峰塔》、《义妖传》等为代表。在这些故事里,白蛇越来越成为具有人性至情、令人同情怜爱的世间女子。在《看山阁雷峰塔》里,因见许仙而春心荡漾,化为寡妇来引诱他的蛇精,已美化成为了报恩而来完成夙缘的大家闺秀;并且增加了盗草与水斗等彰显白素贞情义的情节。到了《白蛇精记雷峰塔》更是峰回路转,许仙回心转意,白素贞生子,法海慈悲为怀,许梦蛟(白子)中了状元回乡祭塔,母子团圆,白和许飞升成仙。而《义妖传》则把白素贞写得更好,一切罪过都为她脱卸了,她对许仙更是爱惜看护备至,世间女子简直无人及得上她。 赵景深说:一个可怕的妖怪吃人的故事,剜心肝,全身化为血水,满城化为血水,竟能逐渐转变成一篇美丽的报恩的兽系的神仙故事,真是谁也料不到的。有人认为,白蛇故事因为民间的同情弱者,渴望美满结局,经文人一再地狗尾续貂,而使它落入了非状元不团圆的戏场巢臼,缺乏希腊悲剧的张力与美感。笔者倒是觉得,在文学上恐怖的女蛇精转变成惹人怜爱的白素贞之人性化过程,与宗教上令人嫌惧的蛇图腾变成龙图腾的神圣化过程,是相互呼应的,它们都来自同样的民族灵思。

这种转变不是美化这两个字就可以解释清楚的。进化学者指出,玩具熊及卡通里的米老鼠在刚问世时,造型也都有点残酷,后来则日渐美化,越来越惹人怜爱,它们虽是人类制造的模拟生物,但却在消费者品味的汰择下,产生了类似自然界的进化轨迹。不过不管玩具熊和米老鼠怎么变,它们的基本属性或基本人格则是不变的,也就是只有形变而没有质变。中国蛇图腾与白蛇故事的转变,不仅形变,同时也质变,而且是质变重于形变。值得注意的是,白蛇故事的质变主要发生在满清入主中原的承平时期,汉民族在这个关键时刻,不仅已发生了形变(长出了辫子!),同时在心理上也产生了微妙的质变,开始包容原先被视为异类的满人。撇开历史的因素不谈,蛇图腾与白蛇故事的转变,也许反映了汉民族对宇宙万物包容与情化的基本心思,而这种包容与情化不仅含产生形变,更会造成质变。

许仙柔弱的男性假面 当白素贞蜕化为一个具有十足人性的世间女子,她和许仙与法海之间的关系就具有双重的含义,在显义上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隐义上则是人与蛇之间的关系。显隐之间,让我们体会了更丰富的心灵样貌。下面笔者以和东方哲学有深厚渊源的分析心理学来剖析这三个要角间的关系,及其关系的演变(以下分析根据的是《白蛇精记雷峰塔》,若提及其他版本,则再加以注明): 故事开端,生药店学徒许仙,于清明佳节在西湖遇上了白素贞主仆,终至同船借伞,展开了日后的一段姻缘。此一遇合是以佛家的夙缘与报恩架构来呈显的,但从分析心理学观之,我们可以说这是一个世俗男子的假面(persona)与其潜意识中内我(anima)的遭逢。它发生在许仙成年后初次去祭扫父母坟墓的返家途中,因父母早逝而由姊姊抚养长大的他,在父母坟前跪下哭拜,尘封在心灵深处的童年往事一一翻涌而出,潜意识的内涵亦受到激腾,而终于在西湖这个象征母亲子宫的湖畔,遇到了他潜意识中的女性本质,也就是白素贞。

杨格认为,人类的心灵含有雌雄两性,假面是我们在现实生活里的性别角色与社会性人格,内我则是潜意识里的异性心象。男人的内我指的就是他内在的女性化灵魂,此一异性心象在现实生活里隐而不显,但却经常浮现于夜梦中,或外射于文学作品中。 我们先来看许仙的社会性人格,也就是他的假面:故事里的许仙虽然长得一表人材,但却是个懦弱无能、依赖他人、优柔寡断、消极畏事的男子。综观他的一生,都是在别人的照顾、安排、保护下生活的:他先因白氏盗银,后因白氏盗宝,而被判徒罪,发配苏州及镇江充役,两次皆因亲朋长辈的修书、请托、贿赂,而不必受苦。即使后来经法海搭救,在白氏水淹金山寺后,法海劝他回乡,也安排他我有个师弟,在杭州灵隐寺做个主持,我今修书一封,付你带去,你可在他手中栖身,享清闲之福,免受红尘灾厄。

他和白氏的分合则是优柔寡断的人格写照:他爱恋白氏,但当她破坏了他受保护的生活,心中就浮现妖怪的念头;每次重逢,总是又惊又怒,对她破口大骂:无端妖怪,何故苦苦相缠?但一经白氏泪流满面的辩白,信念就开始动摇,于是妖怪又变成了爱妻,贤妻,愚夫一时愚昧,误听秃驴之言,错疑贤妻,望贤妻恕罪。 许仙也是一个难以当家的男子:当他和白素贞在苏州经吴员外安排而成亲后,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不知天上人间,亏得吴员外代他打算,给他银子开家保安堂药店,自己寻些生理。但店开了一月光景,却全无生意,他只能心焦地问白氏:便如何是好?于是遂有白氏命小青在池井布毒,然后以救瘟丹治病的情事。等到出了名,招致群医嫉妒,推他为祭祖师头头要他出丑时,面对此一挑衅,许仙也只能退回房中对白氏长嘘短叹,于是遂又有盗梁王府古玩到庙陈列的情事。即至法海奉佛旨收妖后,他又不负责任地丢下白氏与他所生的婴儿,全仗姊姊姊夫抚养,因为他看破世情要削发为僧去也!

诸般情节,都在证明许仙身为一名男子,他的社会性人格是多么地不成熟。这个无能而柔弱的假面正需要坚强的内我来给予补偿。 白素贞内我的三个面貌 白素贞是修炼一千八百余年的母蛇精,她从阴暗的清风洞深处穿越时空,来到亮丽的人间天堂苏杭一带,就如同心灵深处的潜意识内涵浮升到意识层面,在穿越心理警察的检查关卡时,她的变形与魔法有着如梦般的性质,将白素贞视为是来自潜意识的一个象征人物,应该是合理的。 一个男人潜意识中的异性心象内我,还可以再细分为原型性的(archetypal),生物性的(biological)与社会性的(sociological)三部分。白素贞做为许仙的内我,也同时具有这三方面的角色功能,兹分述如下: 先谈生物性内我,许仙在西湖畔一见白素贞的美艳姿容,不觉魂魄飞荡,似向火狮子一般,软作一团,后来虽三番两次因白氏而受苦受难,最后总是难舍对白氏的迷恋而愈加恩爱。男人潜意识中的生物性内我是一个能勾起他最深邃的情欲本能,身不由己地想要与之结合的女性形象,白素贞之于许仙,就是这样的一个女性。 在此一情欲的诱引下,许仙先后脱离了他的保护者,与白素贞过独立自主的生活,虽然最后都又被拆散,但在这些断断续续的共同生活中,白素贞一直成功地扮演了许仙社会性内我的角色,对他柔弱的社会假面提供了相当的补偿作用。相对于许仙的懦弱无能、依赖犹豫与消极畏事,白素贞是个法力高强、慎谋能断、积极进取、不向命运低头的女强人。她主动向许仙求婚配,并代为提供婚礼之资(盗自钱塘库银);费尽心思开拓保安堂药铺的生意;并结交权贵,安排丈夫替知府夫人治病,培养名声;在茅山道士提供许仙灵符失验后,她带着丈夫去讨回银两,坏他道场;即使后来法海出面,她明知螳臂挡车,仍不向命运低头,水淹金山寺,意欲挽回丈夫。 从传统的观点来看,白素贞的行径是相当男性化的,许仙的表现反而是女性化的;一个柔弱的男人,他潜意识里的社会性内我往往就是一个能够保护他的坚强女性。 至于白素贞所代表的原型性内我,也就是她最原始而深邃的面貌,在端午醉酒一节里有极生动的描述:白素贞不忍拂拒丈夫好意,饮了雄黄酒后,倒在床上,现出原形;许仙观看龙舟回来,掀开罗帐,不看白氏犹可,看时只见床上一条巨蟒,头如斗,眼如铃、口张血盆,舌吐腥气,惊得神魂飘荡,大叫一声,跌倒在地上。这一幕可以说是许仙与其原形性内我的乍然相逢,用脑神经学家麦克林(PD Maclean)的话来说,好像一个人的哺乳类脑(mammalian brain)突然被掀起,而露出里层爬虫类脑(reptilian brain)中的狰狞内涵(注:麦克林认为脑的进化是一层层覆盖上去的,最里层是爬虫类脑,然后是古哺乳类脑及新哺乳类脑)。 杨格认为,男人的原型性内我乃是来自种族记忆,她是大地之母、无极老母、残酷女神、复仇女神等原始女性意象的综合体,她掌握生命的奥秘,拥有诡异的魔力与阴森的本质,温柔而残酷,可爱而恐怖,既是男人获得抚慰的慈母与爱妻,但同时亦是让他受折磨的夺命魔女。 许仙毫无困难地接纳了他的生物性内我与社会性内我,但对此一原型性内我却一直怀着深沉的惧怖,她以蛇的形态出现,那腥膻的气息与缠绕的窒息感,很生动地勾绘了一个男人被其原型性内我完全操控时的负面情绪。 法海无情的道德假面 如果许仙代表的是男性世俗的、柔弱的假面,那么法海则代表了男性超凡的、坚强的假面。法海虽寄居红尘,但知晓过去未来,法力无边,是神界在人间执行律法的差使。法海是正,白素贞是邪;法海是佛,白素贞是妖;法海是阳,白素贞是阴;除了这三种对比外,我们似乎还可以加上来自分析心理学的另一个对比:法海是道德的假面,而白素贞则是邪恶的暗影(shadow)。以下局限在道德假面与邪恶暗影的讨论: 依法海道德假面的标准来检验暗影白素贞的行径,则她不仅是孽畜般的蛇妖,而且还是一个骗、偷、诈、赖无所不做的恶人。白素贞骗许仙先父白英,官拜总制;先母王氏,诰命夫人,偷钱塘府的库银、盗梁王府的古玩珍宝;在端午现出原形后,以白绫变蛇斩成数段的诈术,让许仙回心转意;每次事发官兵来缉捕,她就耍赖逃走;更可议的是为了保安堂的生意,而在河井中布毒;为了讨回丈夫,而水淹金山寺,残害无数生灵。虽然这一切都是出于对许仙的情爱,但仍是非法的、邪恶的。 所谓暗影指的是一个人潜意识里的阴暗面、不被社会所容许的想望。杨格说:暗影乃是人类仍拖在后面的那个无形的爬虫尾巴,这个爬虫尾巴透过母蛇精白素贞(也包括小蛇精小青)而具象化了,编故事的人既然创造了这样一个妖怪,就把心中的一些想望外射到她身上,而看书的读者或看戏的观众再加以涵摄,以获得替代性的满足,原也无可厚非。在接近尾声时,再安排法海这个道德假面出来收拾残局,亦属理所当然。但法海这个假面本身却充满了道德上的疑点,我们从下面两事即可见其端倪: 白素贞在法海留我情郎,收我宝贝后,图施报复,骗来四海龙王,兴云布雨,银涛涌浪,掩上金山寺,她本欲溺死这满寺的秃驴,以消此恨;想不到法海早知她有此一着,付与众僧灵符,看见水到,念动真言,将袈裟抖开,众僧将灵符向水丢下,只见水势倒退,银浪滚下山去,可怜镇江城内不分富贵贫贱,家家受难,户户遭殃,溺死许多人。白氏不知会导致此悲惨结局,看了大惊,觉得自己犯了个弥天大罪,逃回清风洞中去。而慈悲为怀的法海,不和他的僧徒自入地狱,却将水倒灌入镇江城溺死无数生灵,却只以一句总是天数使然轻描淡写地带过。 即使后来许仙下山,在断桥与白氏相会叙情,回到钱塘老家,生了儿子,安居乐业,与世无争,法海仍跋涉而至,让不知情的许仙持钵将白罩住,镇于雷峰塔下。事实上,法海只是无情而僵硬地执行天上神明所交付的意旨而已,在执行此一惩恶伏妖的任务中,法海的水退金山与拆散美满家庭,其实比白素贞这个暗影所犯的罪孽更为深重。 包容与情化的心灵黑洞 在《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与《看山阁雷峰塔》的故事里,许仙嫌惧白素贞此一原型性内我,法海则拒斥女蛇精这个邪恶暗影。一个世俗男子的柔弱假面和一个出家人坚强的道德假面联手,毫不留情地将白素贞推入万劫不复的悲惨境地:西湖水干,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复出。 但广大的民间百姓似乎对这种安排感到不满,于是而有《雷峰塔传奇》、《白蛇精记雷峰塔》、《义妖传》等的问世。在读者及观众品味的汰择下,就如同前述的玩具熊与米老鼠,后来的版本赢得了更多的人心。这些版本所透露的讯息是,许仙的柔弱假面在后来接纳了他的原型性内我,而法海的道德假面也给予白素贞的邪恶暗影一条生路: 在所谓续貂的狗尾里,水淹金山后,许仙和白素贞在断桥相会,白氏自剖:纵然妾果是妖,并未害你身体分毫,官人请自三思;即至法海来访,许仙亦自承:老师,纵使她果是妖怪,并未毒害弟子,想她十分贤德,弟子以是不忍弃她,望老师见谅;等到钵盂罩住白氏时,许仙更是抱住她不放,肝肠断裂,不住悲哭;而许仙的姊姊亦凄然道:妾身夫妻肉眼,不识仙容。 不仅许仙完全接纳了他的三个内我,法海的道德假面也变得更富有弹性,在水退金山后,他明知许仙和白依旧相认,亦只是不胜嗟叹,并未除恶务尽;直至西方尊者来催他起程,他才不得不去执行上天的意旨。在收了白蛇精后,他还对哭泣的许仙发牢骚:老僧不过奉佛旨而行,而且还对白氏留下一段话:从今若能养性修心,等待你子成名之日,得了诰封,回来祭塔,那时吾自来度你升天。 二十年后,许仙、白素贞与法海在雷峰塔下重见,但多了一个状元许梦蛟,这是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场面。许梦蛟是许仙这个假面与自素贞这个内我的结晶,而状元则是中国人心目中理想的完美人物。用心理分析学的术语来说,这个结局的心理含义是:假面必须接纳它的内我,同时包容它的暗影,始能成就理想的人格。 这也许亦是中国人集体潜意识里的民族大梦吧?是包容与情化所带来的形变与质变吧?马如飞在《开篇白蛇传》末言:三教团圆恨始消,但融合儒释道三教,融合假面、内我、暗影,甚至融合一切的,并非知识份子,而是中国民间像海洋一样浩瀚与深邃的心灵黑洞。 父系与母系对抗的历史残迹 白素贞的水淹金山寺与法海的将她永镇雷峰塔,还有另外一层的象征意义。为什么不说火烧金山寺与永沉西湖底呢?盖水乃是象征女性的本质,而塔则是男性的象征。水淹金山寺与永镇雷峰塔的背后含义是:女性的抗争与男性的将之镇服;白素贞的背后有观世音协助,而法海的背后则有佛祖与北极真武大帝撑腰,因此它也可以说是母系原则与父系原则古老对抗的历史残迹。 母系原则着重的是人间情爱,而父系原则着重的则是社会秩序。白素贞为了人间情爱而水淹金山寺,法海则为了社会秩序而将她永镇雷峰塔,这种结局是在故事一开头,真武大帝要白素贞立誓时就安排好的,是天上与人间男尊女卑社会架构的体现。母系原则的护法观世音曾两次差她的使者搭救白素贞,一次是她为了救夫命而盗取仙草时,一次是法海祭起禅杖,欲夺她和怀中胎儿性命时。这似乎表示,观世音只有在父系原则伤及人间情爱时,才消极地伸出援手,但已无权或没有能力过问父系原则对社会秩序的安排。 白素贞的不向命运低头,水淹金山寺,代表母系原则对父系原则的反扑,但很快就又被父系原则所压服;后来的作者和读者、观众,虽给予白氏最大的同情余地,却依然固守着此一母系反扑、父系胜利的基本结构,这也许是下面讯息的潜意识反应人与蛇的关系得到解放。而男性与女性的关系以后再说吧! (原载台湾春秋,一九八八年十二月)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