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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众神喧哗《封神榜》中的魔法与命运

《封神榜》的历史位阶与心灵位阶 在中国的历史演义小说里,《封神榜》是相当特出的一部,也是笔者少年时代最早接触、最沉迷于其中的野史之一。当时年幼无知兼且慧根短浅,觉得《封神榜》比《三国演义》有趣多了。以传统的文学品味来衡量,《三国演义》与《封神榜》当然有着天壤之别,《封神榜》不仅文字拙劣、漏洞百出(譬如在第一回里,纣王就用毛笔在女娲庙题诗)、更涉神怪,而令鸿儒摇头,硕彦皱眉,有识之士不忍卒读。但《封神榜》与《三国演义》同为野史小说,这种根据正史来演义、终至偏离正史的说部,其文句的是否典雅、结构与内在逻辑的是否严谨,恐怕都是次要的问题。它更重要的目的,似乎是在揭示庶民阶级对朝代兴亡及人世沧桑的一些看法。本文即尝试从这个角度来剖析《封神榜》。

庶民阶级对朝代兴亡及人世沧桑的看法,有其不变的本质,也有进化的形貌。 《封神榜》像《三国演义》及大多数流传至今的演义小说,都是成书于元末及明代的两三百年间,但它们诉说的却是绵延两千多年的历史。同一时代的作者走进不同阶段的历史中,尝试捕捉不同时空下的人事与观念,历史的结构是大家所共认的唯一参考座标,但他们所用的除了故事中人物应有的历史位阶外,还有作者个人的心灵位阶。 在依历史位阶而重新排列的历史演义小说中,《封神榜》的排名即使不是第一,也是第二的。做为民间中国历史的龙头,它所描述的不仅是人间的兴亡与干戈,还包括诸神的争吵与倾轧,两者杂然并陈,也因此而常被视为是神怪小说。 但神话乃是最早的历史。描述希腊早期历史的《伊里亚德》(Iliad)史诗,里面同样充满诸神的声音。当然,《伊里亚德》的成书最早部分可溯自西元前十一世纪;《封神榜》说的虽是西元前十一世纪的中国历史,但却成书于西元十五、六世纪。我们很难说它是作者刻意对历史的回归,真要回归历史,书中就不应出现文房四宝这类东西。因此,除了客观的历史位阶外,还需考虑作者心灵位阶的问题。

同一时代中的不同族群,有着不同的心灵位阶。在十六世纪,当欧洲人进入理性意识时期时,澳洲的土人仍处于无意识状态,而美洲的阿兹特克人似乎还在梦游状态中。同一个社会中的不同人,也有不同的心灵位阶,拿《三国演义》的作者罗贯中和《封神榜》的作者陆西星来做个比较,从这两本书的用词遣字、内在逻辑观之;我们可以发现陆西星的思想、情感、才情与见识等,似乎都不如罗贯中,亦即陆西星的心灵位阶较低,其意识恐怕是处于较拙朴的状态。这种拙朴的心灵中正残存着远古时代的神怪、魔法、命运等超自然的观念。因此,从人类意识与思想发展史的观点来看,陆西星刚好歪打正着,他让神怪介入商纣与周武的争霸中,比起聪明的现代人让爱情介入夫差与西施的生活中,是更符合历史写实主义的。他花大量的笔墨来描述神怪、魔法与命运,可以说是忠实地呈现了西元前十一世纪的历史真貌。

部落的冲突与诸神的争辩 研究意识发展史的杰尼斯(J. Jaynes)指出,自我意识即晓得我乃以自己的思想和情感而成为一个独特个体的想法,其出现的历史比埃及金字塔还要短。在历史文明的婴儿期,人类的自我意识尚未成熟,浮现于脑中的想法往往被解释成是神的声音,而部落间的冲突也很自然地被认为是诸神间的争辩。如果我们能站在此一历史位阶与心灵位阶上来重看《封神榜》,也许可对它产生较深刻的理解。 《封神榜》说的虽是纣王荒淫无道、姬发吊民伐罪、灭商兴周的一段历史,但却以纣王至女娲宫进香,瞥见帐幔中现出女娲的美丽圣像,神魂飘荡,陡起淫心,作诗亵渎神明,获罪于神圣,女娲怒而指派轩辕坟中三妖(附身于苏妲己身上的九尾狐狸精即是其中之一)惑乱宫廷来拉开序幕的。神力在一开始就介入了这场纷争。

接下来的是众神喧哗、中原鼎沸。在人间,殷商与西周由小规模的冲突而终至爆发大战;在天上,则是截教与阐教的时生龃龉而彼此撕破脸的对决。截教支持殷商,而阐教则辅佐西周,两教纷纷派遣高人下山助阵。事实上,殷商与西周打的乃是截教与阐教间的代理性战争,人间干戈的扩大乃是这些神仙犯了一千五百年的杀戒、诸神欲讨封号。 除了部落间之冲突外,个人自我意识的冲突也被视为是诸神间的争辩。譬如纣王的两个儿子殷郊、殷洪,因妲己害死他们的母亲姜皇后,怒而反抗,纣王欲将他们处死,结果被广成子、赤精子救上仙山学艺。殷洪要下山时,赤精子送他宝物,嘱咐说:武王乃仁圣之君,吊民伐罪,将灭独夫于牧野,你可即下山,助子牙一臂之力。但在途中遇到赤精子师弟申公豹,背叛阐教的申公豹又嗾使他:你乃成汤苗裔,虽纣王无道,无子伐父之理,况百年之后,谁为继嗣之人?殷洪遂被申公豹一番言语说动其心,改而投奔殷商阵营。助周灭商以报杀母之仇与助商灭周以维宗庙社稷是殷洪心中的天人交战,这种自我意识的冲突在故事里被描述成两位仙人对他的指点与教诲。就像《伊里亚德》中的阿奇里斯(Achiles),一个神要他答应不参战,另一个神却催促他上战场般,神的声音其实是古人内视力(insight)的同义语。

人有善恶之分,神也有正邪之别,以通天教主为首的截教是邪,商纣是恶;而以太上老君及元始天尊为首的阐教是正,周武是善。这场天上人间的正邪冲突与善恶相争,其结局自不待言。值得注意的是在商纣灭亡、周武登基(被推为共主)后,敕书封神与裂土封侯是相互平行的两件大事(第九十九回<姜子牙归国封神>与第一百回<武王封列国诸侯>)。周武王对生者论功行赏,以之保疆卫士;姜子牙则对死者(包括神仙及凡人)依品封诰,用以护国安民。神仙人鬼从今定,不使朝朝堕草莱,此后神仙即退居幕后,不再直接参与人间的争端。 《封神榜》之后的演义小说,如《东周列国志》、《西汉演义》等,神仙已很少再出现,即使有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成为一个旁观者。继《伊里亚德》之后的希腊史诗《奥迪赛》(Odyssey)也有这种现象,我们可以说,它象征着人类自我意识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分水岭。越过这个分水岭,人类即开始以他日渐成熟的自我意识,从事自我认同与自我追寻的旅程。

封神代表的其实是封而遣之,此后诸神对国家兴亡与人世沧桑只是名誉顾问,不再具有实权。 魔法:异人而后有异术 在以人类意识发展史的观点重新赋予《封神榜》一个生命后,接下来就让我们来剖析它的血肉和骨架。做个牵强的比喻,笔者觉得魔法(magic)好像它惑人的血肉,而命运(destiny)则恰似它固实的骨架。笔者少年时代读《封神榜》,惊骇于它惑人的血肉,觉得它是个鲜活的魔法故事;现今重读,却已懔然而它那固实的骨架,认为它其实是个沉郁的命运故事。但不管是魔法或命运,都和神仙有关,我们就先从魔法谈起。 在《封神榜》里,有两种人具有魔法,一是神仙和妖怪,一是这些神妖的门徒。魔法粗略可分为以下两大类: 一是法宝,指的是由人操作而具有神奇力量的器物,譬如姜子牙的打神鞭、哪咤的乾坤圈、魔家四将的混天伞、土行孙的捆仙绳、殷郊的番天印、赤精子的太极图和元始天尊的三宝玉如意等。这些法宝原都藏在名山洞府,是神仙的所有物,经由辗转赠借,而出现在战场上。法宝虽多,反映的却是异人而后有异宝此一单纯的传统信念。这些法宝就像阿拉丁神灯及其中的巨人,当拥有者念动真言后,就会变大,并受主人遥控,随他的意志而行动。但无生命的法宝显然只有魔性而无灵性,它是不念旧的,譬如殷郊的番天印原为其师广成子所赠,但当殷郊违背师训,投奔商纣阵营时,广成子下山教训弟子,殷郊祭起番天印,番天印即对广成子照打不误,广成子着慌,只能借纵地金光法逃走。

另一是法术,指的是由人施为而具有神奇力量的技术。譬如殷商大将张桂芳具有一种法术,在两军交兵会战时,他口呼某某不下马更待何时!某某即乖乖下马,束手就擒;黄飞虎和周纪都是这样而身不由己,跌下马来。借草人施法,则是大家所熟知的另一种法术。在第四十四回,殷商阵营里的截教门人姚斌,在落魂阵里设一香案,台上扎一草人,草人身上写姜尚的名字;草人头上点三盏灯(催魂灯)足下点七盏灯(促魄灯)。姚斌每天在其中披发仗剑,步罡念咒,连拜了三四日,就把子牙拜得颠三倒四,坐卧不安。到了第四十九回,西周阵营里的阐教门人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姜子牙在陆压的指导下,也在营内筑台扎一草人,上书赵公明三字,作法廿一日后,以三枝桃箭分射草人双目及心脏,赵公明即死于成汤营里。这些法术尽管诡异,反映的也是异人而后有异术的传统信念。

魔法思想:错误的联想 神仙和凡人不同的地方,是因为他们有这些法宝和法术,凡人斗力,仙人则斗法。如果我们说,诸神的声音代表的,是人类意识发展史上尚未成熟的自我意识;那么诸神的法宝和法术代表的,则是人类思想发展史上较为原始的魔法思想。 人类学家泰勒(EB Taylor)说,魔法原则是对一件真实事物的错误联想;另一位人类学家弗莱泽(J. Frazer)更进一步指出,魔法的本质是人们将自己的理想的次序误认为即是自然界的次序,于是幻想经由他们思想的作用却能够对外在事物做有效控制。精神分析学家佛洛伊德(S. Freud)则从心理学的观点说,魔法的意图是企图利用控制心理作用的定律来操纵真实事物。 《封神榜》里的法宝和法术,正具有这样的原则、本质和意图。譬如土行孙所用的捆仙绳,平时藏在怀里,看来只是一条普通的绳子;但只要念动真言,祭起空中,经由思想的作用,就能对它做有效的控制,捆仙绳会飞、会变长变粗,而如影随形,捆住对方。绳子虽可以捆人,但只要将它抛出,它就能自动捆住对方,却是一种错误的联想。

草人法术也如出一辙:用草扎成一个与人相似的形状,上面标识出敌人的特征,譬如名字、生辰等,然后作法,以残暴的方式对待草人,则对草人某一部位的伤害,就会如数地发生在敌人身上。姜子牙用桃箭射草人的左目,成汤营里赵公明就大叫一声,把左眼闭了。 这种魔法思想至今仍普遍存在于原始社会里,甚至当今的台湾社会还有它的残迹。法国小说家纪德(A. Gide)在他的《刚果纪行》里说,当地黑人认为自己的名字具有神秘的本质,凡生病的人在痊愈以后就必须改名,表示生病的那个人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则是健康的新人。有一位行政官不知道这种风俗,某天到某村查户口,他用原来的名字叫唤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听到自己的旧名字,忽然同死了一般倒在地上。因恐怖而吓昏的她,好几个钟头后才醒过来。这与张桂芳呼叫某某不下马来更待何时!简直是半斤八两。在台湾传统的收惊(收魂)仪式里,除了需准备病人日常穿着的衣衫外,还要扎个草人做病人的替身,然后由法师作法,将病人四处飘荡的魂魄收回依附于草人身上,再将魂魄灌进病人身上。这种仪式跟姚斌与姜子牙的对草人施法,虽然目的不同,但却有着同样的原则。

佛洛伊德认为,艺术是最后的魔法。在小说里,作者操纵文字,写出自己或大家想望的情事来。 《封神榜》可以说是以魔法来呈现魔法思想的一本书,但这种魔法思想并未像诸神一般在后期的演义小说里消失(《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和《明朝演义》里的朱元璋,仍然具有某些魔法),显然它是一种比神仙更根深蒂固的观念。 命运:真人而后有真知 在《封神榜》里,命运是比魔法更深刻的一个主题。命运也可分为两大类,一是国家的命运,一是个人的命运: 商朝为什么会灭亡? 《封神榜》虽也花了不少篇幅来描述纣王荒淫无道、众叛亲离等情事,但这似乎只是表象的原因。更实质的原因则是成汤大数已去,亦即在书中一再透过神仙之口所说出的:一则成汤合灭,二则周国当兴,三则神仙遭逢大劫,四则姜子牙合受人间富贵,五则诸神欲讨封号。位阶较高的神仙还一眼就看出此一天数的细部计划:譬如女娲娘娘被红光挡住云路,因往下一看,知纣王尚有二十八年气运;而云中子也在朝歌宫墙上题了一首预言诗:要知血染朝歌,戊午岁中甲子。 国家的命运如此,个人的命运亦复如是。姜子牙欲下山时,元始天尊送他八句钤偈:二十年来窘迫联,耐心守分且安然。磻溪石上垂竿钓,自有高明访子贤。辅佐圣君为相父,九三拜将握兵权。诸侯会合逢戊甲,九八封神又四年。结果分毫不爽。文王姬昌也善于用易经占卜,当纣王召他远赴都城时,起一易课,即知此去多凶少吉,纵不致损身,该有七年大难。在到了朝歌后,他替费仲、尤浑两位奸臣算命,说他们死得蹊蹊跷跷,古古怪怪、被雪水渰身,冻在冰内而死,结果也都一一应验。其他如闻太师的命丧绝龙岭,土行孙与邓蝉玉的系足之缘等,举凡个人的生死祸福、际遇穷达、婚姻钱财等等均属前定的说词,在《封神榜》里可说是罄竹难书。 以命运来解释朝代的兴衰与个人的际遇,可以说是一种心理因果律的运用。人类对宇宙万象的解释,有两种方法,一是自然因果律,亦即现代人所熟知的科学观点;另一则是心理因果律,它是指利用两件事物间的象征意义,在心里产生一个理想的次序,并认为此一理想的次序即是自然的次序。譬如认为一个人五官的结构或掌纹的结构反映他生命的结构或婚姻的结构等。古人常以心理因果律来解释自然与人事,而文明的进展即是心理因果律(超自然的观点)逐渐让位给自然因果律(科学观点)的历史。 但自然因果律有它的漏洞,譬如在中国历史上比纣王更荒淫无道的昏君所在多有,但却不见得会亡国;像姜子牙这样才德兼备的高人也所在多有,但却很少像他这样蹉跎青春的。为什么商纣会在戊午岁中甲子亡国?为什么姜子牙合在九十三岁才拜将?显然还有别的原因那就是老天的意旨、天数、命运。这种推论虽纯属心理作业,但却使很多宇宙及人事上的疑难迎刃而解。这也是心灵拙朴的庶民阶级惯用的解释模式,它的大量出现于《封神榜》这种小说中,是一点也不足为奇的。 但命运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国家的命运与个人的命运相因相成,自己的命运又和他人的命运相生相克,彼此纠缠成一极为庞杂的网络;或者说是一个至大无形的天机,一般人根本就摸不着边。不过有一类人却得以窥探天机:譬如姜子牙、闻太师、姬昌、云中子、元始天尊、太上老君等,而他们窥探天机的模式与程度正反映了真人而后有真知的传统信念。姜子牙、闻太师与姬昌等半神半人或半圣半人者,只能借占卜来窥探天机,而且他们所探得的是层次较低的人间小休咎;譬如姬昌虽知道自己有七年之难,却不能参透灭纣而王天下的就是他的儿子姬发这种大事。神仙则是未卜先知的,而且技高一筹,像女娲娘娘一眼就看出纣王还有二十八年气运。 对命运或天机的参透力,反映了一个人超凡入圣的程度;更高层次的天机,只有更超凡人圣者才能参透。但最重要的是要获得有关命运的真知,不管是全部的知识或局部的知识,他必须先是个真人。这也是为什么现代人宁可花更多钱,让看起来仙风道骨的命相师算命,而不愿意让根据同一原理做成程式的电脑算命的原因。 右倾意识型态的命运观 命运是不可违逆的。女娲娘娘在纣王题诗亵渎后,愤而前往朝歌欲兴师问罪,但被红光挡道,在知道纣王尚有二十八年气运后,不敢造次,暂行回宫,心中不悦。截教的通天教主明知成汤合灭,周国当兴,却因受激而助商伐周,逆天而行,结果门人俱遭屠戮。过惯闲云野鹤生活的姜子牙原本不欲下山,元始天尊板起脸孔教训他:你命缘如此,必听于天,岂得违拗? 在西周大军东征前夕,清虚道德真君知道爱徒黄天化命运不长,面带绝气,但却不敢说破,心中不忍,只能对他说一些暗藏玄机的偈语,希望他能避开厄运;无奈天命难违,黄天化还是身不由己地奔向他的绝命之所。 第十一回(羌里城囚西伯侯)一节,可以说是一场有关命运的大争辩。文王在应纣王之召赴都前,自己卜知将有七年之难,一路谨言慎行;纣王本欲放他归国,谁知在归国前夕与费仲、尤浑纵饮,稍为松懈,而泄露了费、尤两人冰冻而死及纣王不能善终的天机。第二天醒来,自觉酒后失言,认为吾演数中,七年灾迍,为何平安而返。必是此间失言,致有是非,定然惹起事来。纵马欲行,却被纣王圣旨拦下。 纣王指着姬昌的鼻子说:你道朕不得善终,自夸能寿终正寝,朕先教你天数不验,不能善终!传旨欲将姬昌推出午门枭首,但却被众臣拦阻,要求先来个实验。命姬昌当众演目卜凶吉,如准,可赦姬昌;如不准,则坐以捏造妖言之罪。于是姬昌取金钱一幌,卜出明日正午时太庙失火,纣王将姬昌暂下囹圄,并传旨太庙守官仔细防闲,亦不必焚香。结果到了明日午时,只听空中霹雳一声,太庙火起。众人大惊,纣王无奈说:昌数果应,赦其死罪,不赦归国;暂居羌里,待国事安宁,方许归国。于是姬昌在羌里被囚了七年,应了他对自己命运的预卜。 这场命运的大争辩告诉我们,人算不如天算。就像陆西星在书中的旁白:老天已定兴衰事,算不由人枉自谋。为什么命运难以违拗呢?这虽只是陆西星乃至广大庶民阶级的想法,但却反映了一种消极、保守的哲学立场。一个人在此尘世的穷达荣辱、生死祸福、乃至一欲一啄,率皆前定;个人的存在只是显现命运的本质而已。我们可以发现,这是一种本质先于存在的哲学观(廿世纪的存在主义刚好相反,是存在先于本质的)。而前节所说的异人而后有异术、真人而后有真知,也都是本质先于存在的,它们前后呼应,形成一个牢固的哲学网络。 照汤姆金斯(S. Tomkins)的分类,本质先于存在乃是一种右派的哲学学观;有着右倾的意识型态,它倾向于强调社会规范与维持既有体制。如果大家都认命,做皇帝的继续做皇帝,当顺民的继续当顺民;作威作福是命,受剥削凌辱也是命,大家各守本分,天下自然太平无事。 《封神榜》说的虽是武王灭纣,颠覆既有体制的故事,但这绝非革命,而是顺应老天的意旨。因为商纣气数已尽,而武王乃是真命天子(又是一种本质先于存在的观念)。因此,整本书所涉及的命运问题,可以说是利用心理因果律来维系既有的社会体制,最少有维系明朝既有体制的功能(在演义小说里,朱元璋正是一个具有魔法的真命天子)。但此一功能可能不是作者陆西星刻意为之的,而是在古老中国这个君权至上的超稳定结构里,不可违逆的命运观得到它滋生蔓延的沃土,《封神榜》只是从这片沃土中长出的一朵奇葩而已! 几句感言 剖析到最后,《封神榜》中的众神喧哗、魔法与命运,竟变成一个涉及意识型态的大问题,这实在是数天前笔者重读《封神榜》时,始料未及的。我无法像《封神榜》中的神圣,在未下笔前,就已参透出本文命定的结构,所以写来东拉西扯,芜杂异常;但做为一个文字魔法师,笔者最大的心愿是尝试以自己现在的心灵位阶去重新诠释少年时代所迷恋的某些古籍,赋予它们以新貌。 《封神榜》是先人所留下来的文化遗产,一般人常从文学观点来衡量它,而觉得它没有什么价值,因此也一直难登大雅之堂。面对这样的文化遗产,我们若不想抛弃它,就必须从文学以外的观点来诠释它,丰繁它的样貌。笔者是文学界外围的捡破烂者,安份守己地做这种工作恐怕就是我的命运吧! (原载台湾春秋,一九八九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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