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随身智囊 古典今看:从孔明到潘金莲

第4章 美丽与哀愁之外林黛玉的爱情、疾病与死亡

笔者甫上大学时,即买了一本《红楼梦》,想虚心拜读这部被公认为中国最伟大的小说,但多次阅读,都是看了几回就无疾而终。要说老实话嘛,是看不下去,总觉得它所描述的世界,所透露出来的心情和观念,跟我当时的心灵视野对不上,而缺乏阅读的热情。所以在那个自发性阅读的年代,《红楼梦》很自然地被我摆在一边,坐冷板凳。 今天,重新拿起《红楼梦》,是因为自己的心灵经过一个很大的转折,路转峰回,变得适合来研读这部古典名著了。历来讨论《红楼梦》的专家学者多矣,笔者后知后觉,对过去汗牛充栋的红学论著有很严重的专业缺憾,但也许正因为这种缺憾,而使我得以用自己的专业眼光、以及一种跟传统不太相类的文学心灵来看《红楼梦》。 死亡:浪漫爱的隐喻

在《红楼梦》这部人物众多、布局宏伟的巨著里,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是一条重要的主线。这条主线在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阁成大礼>达到最高潮,林黛玉吐血而亡,贾宝玉则神智不清地娶了薛宝钗,令人回肠荡气的爱情在疾病与死亡中划上休止符。 在文学作品里,爱情、疾病与死亡这三者经常如影随形,连袂登场。爱情是美丽的,而疾病与死亡则是令人哀愁的,它们的三位一体似乎是文学家在塑造一个美丽与哀愁故事时惯用的手法。但从心理学的观点来看,疾病与死亡的附加于爱情,并非在增加哀愁而已,它们还有另外的含意。事实上,爱情故事里的疾病与死亡都已跨越了医学范畴,而成为文学领域里一种独特的隐喻(metaphor)。本文拟从林黛玉的病与死这个对传统文学家而言属于周边的立场,来剖析她的爱,并兼及于她的才情与人格。

我们先谈死亡与爱情的关系。 笔者在《从梁祝与七世夫妻谈浪漫爱及其他》这篇文章(见另文)里曾提到,古典浪漫爱的两个基本要件是欲望的不得消耗与死亡。因为性欲的满足会减弱爱情的强度,就像叶慈所说:欲望会死亡,每一次的触摸都耗损了它的神奇;为了使欲望不能消耗,通常会有种种的横逆来阻扰他们的爱情,有情人不得成为眷属。另一方面,时间的推移也会使爱情自动弱化,为了让浪漫爱悬搁在它炽烈的高原状态,当事者通常必须适时的死亡,像樱花一样,在最灿烂的时刻凋落。 梁山伯与祝英台、罗蜜欧与茱丽叶等古典浪漫爱故事,都符合上述的结构。林黛玉对贾宝玉的爱情也正具有这种本质,她和宝玉一处长大,情投意合,心中的一缕情丝早已缠在宝玉身上,但种种横逆却使她炽烈的情感与欲望不得消耗,礼教的束缚,使她虽有万千言语,自知年纪已大,又不便似小时可以柔情挑逗,而宝玉和金锁(薛宝钗)间的金玉良缘论,也使她不时悲疑;在贾母、王夫人、邢夫人、凤姐儿等成熟女人眼中,她更是乖僻、虚弱,不准备将她配给宝玉。

当宝玉的婚事日渐明朗化时,黛玉也日渐走上了自绝之路。在她窃听了紫鹃和雪雁有关宝玉定亲的谈话后,如同将身撂在大海里一般。思前想后,竟应了前日梦中之谶;千愁万恨,堆上心头。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见了意外的事情,那时反倒无趣,于是立意自戕,把身子一天一天的糟蹋起来,一年半载,少不得身登清净。中间虽有一些起伏,她也曾到宝玉住处,想问个明白,但只是更增加心中的迷惑,而终于在薛宝钗出阁成大礼时,她在潇湘馆中直叫:宝玉!宝玉!你好,而香魂一缕随风散。 如果照贾母的如意算盘,先给宝玉娶了亲,然后给林丫头说人家,男婚女嫁,各生了一大堆子女,那么这也就不成其为浪漫爱了。林黛玉必须在贾宝玉成婚的当天死亡,这样才能使她对宝玉的爱情永远悬搁在那炽烈的最高点,才能赚人热泪。贾宝玉虽然在娶薛宝钗时神志不清,日后也出家当和尚,但因没有适时的死亡,他对林黛玉的爱情就生了那么一点令人感动的力量。

死亡是浪漫爱的一个隐喻,甚至是浪漫爱的一个必备条件。林黛玉的死亡,明白告诉我们,她对贾宝玉的爱是属于古典的浪漫爱。 疾病:有病之爱的隐喻 在古典的浪漫爱故事里,虽然总是脱离不了死亡,但带来死亡的并不一定是疾病。譬如在《七世夫妻》这组中国古典浪漫爱的故事里,美梦成空而情丝难断的梁山伯是因相思而茶饭不思,终至一命呜呼的。韦燕春则是与贾玉珍相约在蓝桥相会,在倾盆大雨、洪流滔滔中,他不忍离去,结果抱桥柱而亡的。 疾病的介入,特别是可以指名的疾病的介入,通常是爱情的另一个隐喻。在白先勇的《玉卿嫂》里,玉卿嫂所狂情热爱的庆生,是一个苍白、羸弱的肺病患者;在托玛斯曼的《魂断威尼斯》里,中年作家对到威尼斯渡假的美少年产生了同性之爱,结果感染了瘟疫(霍乱);在西格尔《爱的故事》里,出身世家的男主角不顾家人反对,娶了门不当户不对的女主角,结果女主角得了血癌的不治之症。

在这些故事里,疾病所要象征的似乎是,当事者之间的爱乃是有病的爱(adiseased love),最少是社会共识里有病的爱。 浪漫爱在某些人的眼中,原就是病态的。行为主义者史金纳(BF Skinner)写过一本乌托邦式的小说《桃源二村》(Walden Two),他透过小说主角佛莱泽说:男女间强烈的诱惑力是一个恼人的文化气质,缠绵悱恻的痴情畸恋,就整个文化而言,根本微不足道,他认为痴情狂恋是一种无益而且不健全的行为。赫肯黎(AL Huxley)也在他的乌托邦小说《美丽新世界》里,以新世界元首的话传达了这种观点:贞节意味着热情,贞节意味着神经衰弱,而热情与神经衰弱意味着不安定。人文心理学家罗洛梅(Rollo May)更在他的《爱与意志》里提到,有一个心理治疗学家自信地说:如果罗蜜欧与茱丽叶活在现代,如果他们能接受适当的心理治疗,就不会发生那种悲剧。

为什么要他们接受心理治疗?显然是认为他们有病!在浪漫爱的故事里,男女主角常会生病,似乎就是这种心理的投射;而越是明显的病,就意味着那种爱有着越严重的病态成份。 林黛玉是个病得很重的人。我们若从这个观点来看,不难发现她对贾宝玉的爱情是含有病态成份的。林黛玉对贾宝玉虽是一往情深,但两人在一起时,却常因她的多心与赌气,而闹得彼此泪流满面。 譬如在第二十回,黛玉听说宝玉先到宝钗处玩儿,心里就不高兴,宝玉陪罪:(以后)只许和你顽,替你解闷儿!黛玉仍赌气回房,宝玉忙跟了过去,关心地问:好好儿的,又生气了?怕她糟塌坏了身子。但黛玉却说:我作贱我的身子,我死我的,与你何干!宝玉道: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黛玉却道:偏要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活着,好不好?

第二十六回,宝玉到潇湘馆探望黛玉,黛玉刚睡醒坐在床上,宝玉见她星眼微糖,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而打情骂俏地引了书中的一句话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想不到黛玉登时撂下脸来,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拿我取笑儿。我成了替爷们解闷儿的了!一面哭,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害得宝玉心慌,忙说:好妹妹,我一时该死!我再敢说这些话,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 又如第三十二回,黛玉感念宝玉对自己的知心,又想及自己的薄命,不觉落泪。宝玉赶着上来,笑道:妹妹,往那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了?黛玉勉强笑说:何曾哭来?宝玉见她眼睛上的泪珠儿没干,禁不住抬起手来要替她拭泪,黛玉防卫式的后退,说道:你又要死了!又这么动手动脚的!但当宝玉为此而急出一脸汗时,她却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宝玉说:妳放心!黛玉又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你这个话。宝玉叹道:妳果然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妳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妳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妳天天为我生气了。黛玉还说她真不明白。宝玉又叹道:好妹妹,妳别哄我!妳真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白用了心,且连妳素日待我的心也都辜负了!妳皆因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的病。黛玉虽然觉得宝玉这番话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却只管怔怔的瞅着他,咳了一声,眼中泪直流下来,回身便走。宝玉上前拉住,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

以上所举,可以说是林黛玉和贾宝玉之间的爱情基调,从心理学上来看,我们可以称之为自虐性的爱。它确实是有点病态的,它也使我想起卡夫卡对爱情的描述,卡夫卡说:爱情,妳是一把刀子,我拿来刺入自己的心中。而在第八十二回(病潇湘痴魂惊恶梦)里,在林黛玉的梦中,贾宝玉就是以一把刀子刺入自己的心中的。 无独有偶,卡夫卡也是一个有病的人,他得的是肺结核。 林黛玉的肺结核 林黛玉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呢? 书中对林黛玉所患之病的症状有如下描述:黛玉初到贾府时,身体面貌虽弱不胜衣,却有一股风流态度,众人便知她有不足之症。经常懒洋洋的,香腮带赤;第三十四回,黛玉在宝玉送来的绢子上题诗,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真合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起。每岁至春分秋分后,必犯旧疾;今秋又遇着贾母高兴,多游玩了两次,未免过劳了神,近日又复嗽起来;常常失眠、容易疲倦。在第八十二回,梦中醒来,双眸炯炯,一会儿咳嗽起来,连紫鹃都咳嗽醒了,吐了满盒子痰,痰中有血星。后来日渐严重,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摸了摸,身上只剩了一把骨头,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喘了好一会儿、气接不上来、又咳嗽数声,吐出好些血来。

从这些症状描述,我们可以很清楚的知道,林黛玉罹患的是肺结核,也就是俗称的肺痨。在过去,肺结核是一种相当常见的疾病,十九世纪及廿世纪初年的作家,喜欢让他们的男、女主角染上肺结核,就跟当代作家乐于让他们的男、女主角罹患癌症一样,这绝不只是社会写实而已,还有超乎医学与写实之外的深刻含义。 在癌症中,最常出现于爱情小说里的是血癌(leukemia,一称白血病),这种癌症并不像其他癌症般会有可见或可触摸得到的可憎肿瘤,能相当维持当事者的形象美感;而且血是生命的象征,病人因此病而脸色苍白,在白与血之间,很巧妙地营造出病人美丽的生命正逐渐被吞噬的意象。西格尔《爱的故事》里的女主角,得的就是这种病。 结核病也不是只侵犯肺,它还会侵犯肾脏、骨头等器官,但在过去的爱情小说里,出现最多的还是仅止于肺的结核病。因为肺是呼吸器官,而呼吸亦是生命的象征;病人虽然也脸色苍白,但不时出现红晕、却有一股风流体态,不停地咳嗽,有生命挣扎与颤动的气氛,如果能适时吐一口血,则更有鲁迅所说海棠丫环的凄艳美感。肺结核就像血癌,在白与血之间,营造出病人美丽的生命正逐渐被吞噬的意象,而且是更胜血癌三分。

如果林黛玉得的不是肺结核,而是亦常见于当时社会的痢疾,需经常跑厕所拉肚子,吐出来的是胃中的秽物;如果《爱的故事》女主角得的不是血癌,而是肚子会鼓得像青蛙一样,上面血管盘结的肝癌;那么她们的浪漫爱必然会大为失色。我们若考虑疾病的隐喻作用,则不仅能更确认林黛玉得的是肺结核,而且可以说,林黛玉只能得肺结核,因为其他病都不合适。 在第八十三回,贾府请了高明的王太医来为黛玉诊病,王太医说她是六脉弦迟,素由积郁。左寸无力,小气已衰。关派独洪,肝邪偏旺。本气不能疏达,势必上侵脾土,饮食无味;甚至胜所不胜,肺金定受其殃。气不流精,凝而为痰,血随气涌,自然咳吐。笔者虽不懂这种夹杂阴阳五行的中医病理学。但知道他意思是说林黛玉的病是平日郁结所致。王太医更说,这种病即日间作息不干自己的事,也必要动气,且多疑多惧。不知者疑为性情乖诞,其实因肝阴亏损,小气衰耗,都是这个病在那里作怪。 稍懂现代医学知识的人都知道,肺结核是一种传染病,它的病源是结核菌(TB bacilli)。但在将王太医的一番话打为胡说八道之前,我们不妨先看看西方人的观点,在科霍(R. Koch)发现结核菌并证实它是肺结核的病源(一八八二年)之前,西方人也一直认为遗传体质、气候不顺、少活动、心情郁闷等才是它的病因。即使到了近廿世纪中叶,罹患肺结核的小说家卡夫卡依然认为我的心灵病了,肺部的毛病只是我心灵疾病的泛滥、我开始认为结核病不是什么特殊的痛,而是死亡之菌的猖狂所致。 文学家甚少以科学观点去看疾病的,他们着重的是疾病的文学观。即使确知结核菌是肺结核的病源,但这也只是外在的物理因素,它另有内在的精神因素,王太医所说平日郁结所致指的似乎就是这一点。文学家在以疾病来做为隐喻前,已将疾病本身浪漫化了。 优雅的艺术家之病 肺结核是自十八世纪以来,被文学家浪漫化得最彻底的一种疾病。苏珊.宋塔格(Susan Sontag)在病的隐喻(Discases as Metaphor)这本书里,对肺结核在西方文学作品里的浪漫化与隐喻化过程,做了一些独到的阐述,下面笔者就借用她的几个观点,来进一步分析林黛玉的才情、人格与爱情。 拜伦、济慈、萧邦、史蒂文生、劳伦斯、梭罗、卡夫卡等知名的艺术家都患有肺结核,肺结核可以说是名符其实的艺术家之病,它不仅是一个人优雅、细腻、善感的指标,更是一个人才情的戳记,雪莱就曾对肺病鬼济慈说:这种痨病特别喜欢像你这种能写出如此优美诗文的人。浪漫主义的兴起,跟当时很多艺术家都是肺病鬼也许有某种程度的关系。有人就指出,当代文学与艺术的没落,乃是因为艺术家较少得肺病的关系。 到底是多愁善感的人较易得肺结核?或得了肺结核的人较易变得多愁善感?我们不拟探究它们的因果关系。虽然绝大多数的肺结核患者都属于生活条件很差的贫民阶级,但肺结核还是被美化成多愁善感与才华横溢的象征。做为一种艺术家之病,它不仅存在于现实社会中,也一再出现于文学作品中。 在《红楼梦》里,林黛玉就是一个最多愁善感、最优雅细腻、最才华横溢的艺术家。她不仅写得一手好诗,弹得一首好琴,而且还经常肩上担着花锄,花锄上挂着纱囊,手内拿着花帚,怕落地的花瓣被糟蹋了,而为它们准备了花冢,一面葬花,一面哽咽低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这种美丽的哀愁、细腻的才情正需要肺结核这种病来衬托。 一个艺术家如果能死于肺结核,可以说比死于其他疾病都要来得高贵,因为肺结核有美化死亡的效果。狄更斯就曾说:肺结核灵魂与肉体间的搏斗是如此的缓慢、安静而庄严,结局又是如此的确定。日复一日,点点滴滴,肉身逐渐枯萎消蚀,以致于精神也变得轻盈,而在它轻飘飘的负荷中焕发出异样的血色。 林黛玉的死于肺结核,除了象征浪漫爱的必然结局外,更代表了一个艺术家的理想归宿。艺术家决定她死亡的方式,而浪漫爱则决定了她死亡的时刻。一八二八年,拜伦望着自己镜中苍白的容颜说:我希望死于肺痨,他的朋友问他为什么?拜伦回答说:因为若如此,那些女士们就会说:看看那可怜的拜伦,他死时的样子多么魅人!林黛玉的死,正有着这种魅人的意味。 事实上,肺结核的美感乃是来自一种欺蒙,譬如病人的容颜似雪,是生命快被淘光的危象,而香腮带赤则是发烧的一种反应。在文学作品里,被浪漫化的肺结核说的通常只是它美丽的一面;而《红楼梦》很难得地也触及了它的另一面,那就是林黛玉令人不敢领教的脾性。 林黛玉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着什么,常常的便自泪不干的;她孤高自许,目无下尘,除了服侍她的雪雁、紫鹃外,不得下人之心,而雪雁、紫鹃先时还解劝她,用话来安慰,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的,竟是常常如此,把这个样儿看惯了,也都不理论了;所以也没人去理她,由她闷坐,只管外间自便去了。 她的细腻,使她的心像针儿一样,在善感之中经常刺伤了别人,被刺伤得最多的,当然就是爱她最深的宝玉。 这些不好的脾性跟她的才情、优雅、细腻、善感乃是一体的两面。疾病可以引出一个人最好的一面,但同时也会暴露他最坏的一面。透过肺结核这个隐喻,我们似乎可以更加了解曹雪芹所欲赋予林黛玉的才情与人格本质。 内心闷烧的热情 前面已提及,林黛玉的痛象征她对贾宝玉的爱是一种有病的爱、自虐性的爱。那么当这种病已明确化为肺结核时,它是否另有其他意涵呢? 托玛斯曼在《魔山》这本小说里曾说:疾病的症状是爱情力量的假面演出,所有的痛都只是爱的变形。肺结核的患者会发烧,而使脸颊现出红晕,所以它是一种热情之病(a disease of passion);但因为它发烧时的体温通常不会很高,所以这种热情较接近于在内心闷烧,有着压抑的性质。 我们若以此来考察林黛玉对贾宝玉的爱情,那的确是属于有些压抑的,在内心闷烧的热情。 笔者在前面介绍林黛玉肺结核的症状时,曾提到在第三十四回,她在宝玉送来的绢子上题诗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照镜子发现腮上通红,真合压倒桃花。这一方面固然是肺结核发烧的症状,但一方面也是她体贴出绢子的意思来,不觉神痴心醉的结果。病欤?情欤?我们宜两者合而观之。 在贾宝玉有了提亲之说后,我们最可以看出黛玉的热情在体内闷烧的变化。当她听到丫环误传宝玉已订下知府千金小姐亲事的消息后,热情失去了归依的对象,于是在自己体内闷烧,病情加剧;后来又听说没那回事,贾母希望亲上加亲,属意园里的姑娘,黛玉觉得那就是自己,在体内闷烧的热情又有了出口,病情也跟着好转;到最后确定宝玉要娶的是宝钗后,无处发泄的热情终于又退回体内急剧燃烧,而香消玉殒。 在这段期间内,大观园里的众人都知道黛玉的病也病得奇怪,好也好得奇怪,邢夫人和王夫人是有些疑惑,而贾母倒是略猜着了八九,她知道黛玉的病时好时坏代表的是她心中热情的波涛起伏。 纪德在《背德者》这本小说里,有一个发人深省的布局,书中主角米契尔是个肺结核患者,他有同性恋的倾向,但他压抑这种爱,直到有一天,他不再压抑,接受了这种爱,他的肺结核竟也不药而愈了,林黛玉对贾宝玉的爱,除了自虐外,更有很浓厚的压抑色彩,如果她能更自然地让热情流露,也许就能减少或者不需要那么多症状。但这似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基本上,林黛玉对贾宝玉的爱是我在最前面所说的古典浪漫爱,欲望是不能消耗的。 斯人而有斯疾也 红学专家认为《红楼梦》后四十回并非曹雪芹所写,而是高鹗的续作,本文所谈林黛玉的爱情、疾病与死亡,从第二回到第九十八回,贯穿这两者,笔者觉得,曹雪芹和高鹗对林黛玉爱情、疾病与死亡的铺陈,倒是首尾相扣,有着相当的一贯性。 如果曹雪芹写《红楼梦》,是将真事隐,那么书中的林黛玉可能有个来自现实生活的蓝本。而高鹗的续作则全凭文学家的想像,他在第八十三回就让林黛玉惊恶梦,然后吐血,然后死亡。我们无法揣测这种演变是否符合曹雪芹的原意,但胡适说得好:高鹗居然忍心害理的教黛玉病死,致宝玉出家,作一个大悲剧的结束,打破中国小说的团圆迷信,这一点悲剧的眼光,不能不令人佩服。 为什么作一个悲剧的大结束就是续得好、续得妙,胡适并没有说,但它的答案似乎就在笔者前面所说古典浪漫爱的基本结构里。其实中国旧小说及民间故事里,多的是以悲剧收场的,只是它们素来受到文评家的漠视与鄙薄而已! 生老病死虽是人生必经之路,但一个文学家和一个医学家对疾病与死亡显然是抱持着不一样的态度,并会给予不同诠释的。医学家尝试使人免于疾病和死亡,而文学家则试图赋予疾病和死亡以意义。笔者不揣浅陋,从医学的观点出发,但却想赋以林黛玉的疾病和死亡特殊的意义,期使我们对这位病美人的才情与爱情本质有更深一层的认识。基本上,我是把林黛玉当做病人而非美人来看待的,但分析到最后,也不禁像孔老夫子一样叹息:斯人而有斯疾也! (原载台湾春秋,一九八九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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