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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从草堂春睡到汉贼不两立试析孔明心态与诸葛亮人格

文化的孔明与历史的孔明 年前,笔者曾在政论杂志上,看到有人以孔明心态这样的一个类比来臧否政治人物。这个类比显然是来自《三国演义》,在《三国演义》里,孔明草堂春睡,要等刘备三顾茅庐后,他才道出天下三分策,出山驱驰。所谓孔明心态指的大概是一个人,摆出看破红尘的清高姿态,需要对方执礼甚恭,三敦四请,他才勉为其难地出山,以济困解厄的一种心态。 除了孔明心态外,还有很多类比和谚语也都与孔明有关,譬如赛诸葛、小诸葛、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等:甚至连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这种政治见解,也是来自孔明。这些类比与见解的被广泛使用,都说明了孔明不仅是个家喻户晓的历史人物,更是一个超越历史的象征人物。孔明心态里的孔明、赛诸葛里的诸葛,前后《出师表》里的臣亮言,代表的其实是汉族文化里的一个人物原型(archetpye),是此一文化圈内某些共通意向或理念的表征。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在人世的舞台和时间的洪流里,不知浮沉过多少英雄人物,虽然是非成败转头空,但这些英雄人物和他们的是非成败却积累而成历史。在几度夕阳红之后,后世的人只能透过历史记载和小说戏曲去重新认识这些英雄人物。 在一个民族的集体潜意识中,对历史与人物似乎有一些共同的主观意念、某些个既定的结构。它们像文化的筛孔,特别易于过滤、涵摄符合此一心灵模式的历史枝节和人物特征,然后以想像力填补其不足,再造历史与人物。这种再造往往是不自觉的,甚至可以说是来自亘古的召唤,唯有透过此一再造,一个民族集体潜意识中的原型才有显影的机会。 一个原型性人物假借自历史,但必然也会脱离历史。当我们想根据历史记载和小说戏曲去辨认孔明的形貌、思想、人格乃至心态时,就会发现事实上有两个孔明存在着:一是陈寿《三国志》里的孔明,笔者称之为塑造历史的孔明;一是罗贯中《三国演义》里的孔明,笔者称之为文化塑造的孔明。

时至今日,塑造历史的孔明已日渐模糊,但文化塑造的孔明却仍然鲜活地活在广大汉民族的心目中。这不只是因为《三国演义》的流通量大于《三国志》,更是因为《三国演义》里的孔明,较契合汉民族的心灵。 《三国演义》是《三国志》的再造,它笔下的孔明,真实性只有三分,虚构性反倒占了七分。历来有不少人比较《三国志》和《三国演义》,爬梳出其中两个孔明的异同,但却少有人指出这种异同代表什么意义。本文不想重蹈前人旧辙,而拟兵分二路:一路从《三国演义》来探讨文化的孔明,及其所代表之原型的象征意义,这主要是想呈现文化与历史的纠葛,汉族心灵的曲折及特色。另一路则从《三国志》等史实来剖析历史的孔明,特别是他的人格型态与政治见解,希望能对台湾目前的环境及去路有所启迪。

主公与军师的文化型构 《三国演义》里的孔明,主要是在代表汉族文化里的两种人物原型:一是军师,一是高人。赛诸葛是足智多谋的军师象征,而孔明心态其实也就是一种高人心态。在历史上,军师与高人当是二而为一的,虽然高人不一定是军师,但军师一定是高人。 在中国历代的开国演义小说里,都有军师此一原型性人物,兴周的姜子牙、创汉的张良、开唐的徐茂公、佐明的刘伯温等,可以说都是这种原型人物的周期性再显。当徐庶向刘备推荐孔明时说:若得此人,无异周得吕望(注:即吕尚、姜尚、姜子牙),汉得张良也。孔明正是这样的一个军师。 在演义小说里,当天下大乱时,一定会有主公与军师的最佳拍档出现,而这个最佳拍档通常有着如下的结构:

主公是行王道的,他正心诚意、吊民伐罪,有着儒家的色彩;而军师是行天道的,他神机妙算、足智多谋,有着道家的色彩。我们可以利用结构主义的观点,由具体而抽象,列出如下的二元对比: 刘备:孔明 主公:军师 儒家:道家 王道:天道 常:变 阳:阴 在汉族的文化社会里,儒家是阳、是正(正位)、是常(常规的能力),而道家则是阴、是副(副位)、是变(变化、超常的能力)。虽然这是一种二元思想,但阳与阴却不是对立,反而是互补的。在抽象的层面上,道家思想是儒家思想的补偿;而在实质的层面上,军师则是主公的辅佐,刘备和孔明的关系是如鱼得水。这种形式的结合反映了汉族文化里的一个核心观念阴阳相济,深入人心的阴阳相济观,亦重现在王天下此一历史伟业中。

《三国演义》里的孔明,正符合这种文化架构里的军师原型,我们甚至可以说,罗贯中是听从汉民族集体潜意识心灵的召唤,根据既有的文化理念去塑造孔明的。而历来为演义小说的作者诸君,也都无视于历史事实,便把姜尚、张良、诸葛亮、刘伯温等编派成同路人。 这种来自文化的情结,即使时至今日仍会不时发作。当李登辉担住总统后,即有记者问他背后是否有什么高人指点?好奇的国人也都拉长耳朵来听。李登辉说指点他的高人是上帝和蒋经国,这个答案虽然四平八稳,但听者都难有满足感,因为他这种回答并不符合汉族文化的深层结构。 本质先于存在的军师形貌 罗贯中有意把孔明描绘成一个具有道家思想和言行举止的军师: 在第三十七回,刘备和关羽、张飞访孔明不遇,但见草堂中门上书一联云: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第三次往访,草堂春睡足的孔明总算出来相见,玄德见孔明身长八尺,面如冠玉,头戴纶巾,身披鹤氅,飘飘然有神仙之概(第三十八回)。

第四十九回的借东风故事里,孔明向周瑜说:亮虽不才,曾遇异人,传授奇门遁甲天书,可以呼风唤雨,于是周瑜派人在南屏山建一七星坛,孔明于甲子吉辰,沐浴斋戒,身披道衣,跣足散发,来到坛前,焚书于炉,注水于盂,仰天暗祝。 在第九十五回的空城计里,司马懿兵临西城,孔明大开城门,由军士扮作百姓洒扫街道,他自己则披鹤氅,戴纶巾,引二小童携琴一张,于城上敌楼前,凭栏而坐,焚香操琴,左童手捧宝剑,右童手执尘尾,计退司马懿的十五万大军。 在平剧及其他地方戏里,孔明都是穿八卦道袍的,更是十足的道家仙长扮相。 儒家是常,道家是变,做为主公的刘备只有常规的能力,而身为军师的孔明则必须有超常规的能力,除了足智多谋外,还要有神机妙算。在《三国演义》里,孔明的神机妙算多得不胜枚举,我们甚至可以说,他的功业主要是来自这种神机妙算。第四十六回的借箭、四十九回的借东风、五十五回的锦囊妙计、八十四回的八阵图等均属之。

在借箭故事里,孔明向鲁肃透露:为将而不通天文,不识地理,不知奇门,不晓阴阳,不看阵图,不明兵势,是庸才也。亮于三日前已算定今日有雾,因此敢任三日之限,这意思似乎在说,孔明的神机妙算有一部分是来自他渊博的知识。但当刘备赴东吴成亲时,孔明给随行的赵云三个锦囊,要他在三个特定时刻拆开来看,内有神出鬼没之计,自能逢凶化吉;以及在入川时,孔明事先在鱼腹浦以石块布下八阵图,后来刘备伐吴兵败,吴将陆逊乘胜追击,大军竟受阻于此一八阵图,而化解了蜀汉的危机;这些神机妙算都都是超乎知识的,他这种能力让刘备赞赏:先生神算,世所罕及,也让周瑜、司马懿叹息:吾不如孔明! 孔明最惊人的神机妙算是在刘备三顾茅庐时,他所定下的天下三分策,以后历史的发展,几乎完全照他的分析进行,丝毫不爽。这种功力绝非时下的趋势报告所可比拟,它们代表的是一个层次完全不同的天机参透。

《三国演义》里的这些精采描述,当然都是正史里所没有的。在正史里,刘备虽三顾茅庐,对孔明什为礼遇,但初始并未重用,在赤壁战后,才以亮为军师中郎将,而所谓军师中郎将并不等于军师,它的职责是督零陵、桂阳、长沙三郡,调其赋税,以充军实;要等到刘备平定益州后,才以孔明为军师将军,这时距离三顾茅庐已经七年。但在《三国演义》里,刘备却在初识孔明后没几个月,就将大军交给他指挥,而有<博望坡军师初用兵>、<诸葛亮火烧新野>等情节。 这固然是在神化孔明,但都也反映了汉族文化中本质先于存在的思维倾向。孔明的足智多谋与神机妙算是他的一种本质(军师的本质),是不必经由磨练与考验就具备的,任何外在的考验都只是在彰显他这种本质的存在。从某个角度来看,廿七岁时的孔明固然已与五十四岁时的孔明一样高明与睿智,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却也表示孔明并未有他个人的成长。

这种思维倾向很容易造成一个文化的停滞与闭塞。 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高人心态 当孔明被塑造成一个具有道家思想而又能参透天机的人物时,自然就给人仙风道骨、看破红尘、潇洒自得、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观感。这样的一个人物,在成为军师之前,必然已是个高人,孔明的草堂春睡与姜太公的渭水垂钓异曲同工,都是在凸显高人淡泊而又潇洒的人格面。我们看《封神榜》里文王渭水访贤臣一节,发现它与《三国演义》里的刘备三顾茅庐,在结构上有很多类似之处。当然,这可能是来自作者间的互相抄袭,但也可能是出于一种古老仪式的回响。主公屈尊降贵去求访要辅佐他的军师,而且受到一些刁难,事实上就跟另一件阴阳相济的大事结婚一样,在传统的结婚礼俗里,新郎是阳、是正,新娘是阴、是副,一家之长要得到他的贤内助,也是要屈尊降贵地登门迎娶,并在过程中受到一些小小的刁难。这种模式似乎是来自一种幽微的心理需求。

刘备确实曾对孔明三顾茅庐,孔明在《出师表》里自承: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但三顾似乎是次数多了一点,在《三国演义》里,刘备二访孔明未遇,第三次前往时,斋戒三日,薰沐更衣,到了庄门内,孔明昼寝未醒,刘备拱立阶下一两个时辰,孔明方醒,始整衣冠出迎。这种文学描述固然是在夸大刘备的诚与孔明的高,但也产生了本文开头所说的孔明心态的问题。 本节先分析文化孔明的心态。我们说孔明心态是指摆出看破红尘的清高姿态,需要对方执礼甚恭,三敦四请,他才勉强为其难地出山,以济困解厄的一种心态,这是文化上的定义。这种心态其实是国人非常熟悉的,还有一种与此类似的,我们可称之为终南山心态,那是指唐朝名士喜欢隐居在长安附近的终南山,又不时放出风声,以方便求才若渴的有司登门拜访,然后恭敬不如从命地入朝为官的一种作风。此一以退为进,忸怩作态的行为模式,是汉族文化的独特产物,孔明心态难免也有这种文化成份,但它却比终南山心态要来得复杂而高明,终南山心态是假高人心态,而孔明心态则是真高人心态。 《三国演义》里的孔明,既是一个足智多谋、能洞悉过去未来的一位高人,那么他必然也知道辅佐刘备创建蜀汉乃是应天承命,是他宿命中的事业,因为一切的一切,都已在他的神机妙算中;而他的草堂春睡,其实只是不欲泄露天机的表面文章。罗贯中虽没有这样描述,但却容易让人产生这种联想。一个能事先就提供锦囊妙计、摆好八阵图的高人,怎么会不知道刘备会对他三顾茅庐呢? 这种联想让人觉得孔明的隆中高卧,乃是一种装出来的姿态,虽非忸怩作态,但却是一种掩饰。而政论杂志的以孔明心态来臧否政治人物,也就含有善意揶揄与责备贤者的味道。 不过话说回来,历史的孔明有的可能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心态。 法与法统的迷恋者 历史的孔明与文化的孔明不只判然有别,简直是南辕北辙。在正史里,刘备既缺乏儒家色彩,孔明也少有道家思想,历史的孔明是一个赏罚严正、循名责实的法家之徒。他曾将自己手抄的《申子》、《韩非子》、《管子》、《六鞱》四书送给皇子刘禅,其中除《六鞱》是兵书外,其余都是法家的经典之作。 <蜀志>里说,孔明初治蜀时,益州承刘璋暗弱之后,士大夫多挟其财势,凌侮小民,亮一切裁之以法,法正以用法太严相谏,孔明说:今吾威之以法,法行则知恩,限之以爵,爵加则知荣;荣恩并济,上下有法,为政之要,于斯著矣。 在第一次北伐时,马谡违背调度,致有街亭之失,孔明挥泪斩了视如己子的马谡,大家以为可惜,孔明流涕道:孙武所以能制胜于天下者,用法明也。是以杨干乱法,魏绛戮其仆。四海分裂,兵交方始,若后废法,何用讨贼耶! 由这两则记载,我们多少可以知道,历史的孔明基本上是一个法家的信仰者与实践者,而他的这种信仰与实践多少又给人一种缺乏弹性的感觉,特别是在蜀中已严重缺少将材,他却挥泪斩了马谡这件事上。孔明似乎是个法的迷恋者。 若后废法,何用讨贼耶!这句话里的法,还有法统的意思。在《出师表》里,他对刘禅说: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他欲讨伐的是取东汉而代之的魏,欲兴复的是早已失去民心的汉。孔明和姜子牙、张良、刘伯温等军师最大的不同点是。后者是要打倒一个腐败的政权,而孔明却是想维系一个已经名存实亡的法统。 在政权交替时,总是会有法统的问题出现。蜀汉在三国中国势最弱,而刘备刚好是汉王的后裔,蜀汉坚持正统的名份当然有其苦衷,但天下岂永远是姓刘的?这种坚持实亦含有迷恋的成份。在《后出师表》里,有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这样的句子,它虽然可能是伪作,但却相当传神地表达了孔明基本的政治立场。 刘备临死之时,托孤于孔明,说: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刘禅事实上是个昏君,而孔明一直对他忠心不二,《出师表》里说:受命以来,夙夜忧劳,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忠义之情,跃然纸上,读来确实令人落泪。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即使曹丕再有才德,仍是他欲讨伐的贼寇,即使刘禅再昏庸,仍是他欲事奉的明主,这多少也是对法统的一种迷恋吧? 我们假设一种情况:如果当初三顾茅庐的不是刘备,而是曹操,孔明会不会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呢?笔者认为不会,因为它不符合孔明的政治立场。 一个迷恋法的人,并不见得会迷恋法统,这里面还牵涉到一个更基本的问题,那就是孔明的人格型态(personlity type)。 一个拘谨、戒慎的英雄 做为历史真实人物的孔明,与做为文化原型人物的孔明,在性格上有着很大的差距。 《三国演义》里的孔明,羽扇纶巾,有着从容、潇洒的人格型态;但《三国志》里的孔明,却夙夜忧劳,有着谨慎、甚至拘谨的基本特质。他在《出师表》里说: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这固然是在反映刘备的知人之明,但也可以说是孔明的自我表白。 《三国志》作者陈寿对孔明的评语是:亮才于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成之干,优于将略、连年动众,未能成功,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这种说法跟《三国演义》里足智多谋、用兵如神的孔明,简直是南辕北辙,历来也有不少人说陈寿是以成败论英雄,但笔者认为陈寿的话应是可信的,因为拙于奇谋与应变力正是一个谨慎人格者应有的行为反应模式。我们很难想像一个谨慎的人会屡出奇兵与险计的。 在第一次北伐时,魏延建议率精兵五千出子午谷,奇袭长安,则咸阳以西,一举可定也,孔明却认为此非万全之计,太过冒险,而未予采纳,这正是他应有的作风。至于挥泪斩马谡所表现出来的拘泥于法,也有几分是他的拘谨性格所使然。 孔明身为丞相,却事必躬亲,连会计帐册都自己查核(躬校簿书),当时杨颙就曾进谏:为治有礼,上下不可相侵。一旦尽欲以身亲其役,不复付任,劳其体力,为此碎务,形瘦神困,终无一成。今明公为治,乃躬校簿书,流汗终日,不亦劳乎!孔明虽感谢他的忠言规劝,但还是无法完全改变他这种习性。笔者以为,孔明之所以要事必躬亲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并非想大权独揽,同样是出于谨慎这个根深蒂固的性格问题。 如果我们能承认,谨慎乃至拘谨,是孔明人格的核心样貌,那么就较能理解他的政治立场,迷恋法统可以说是此一拘谨的投射。 他的这种性格,也有助于我们了解历史的孔明何以会让刘备三顾茅庐? 《出师表》说:臣本布衣,躬耕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孔明在南阳时与徐庶等人交往,常自比管仲、乐毅,有人因此说既然自比管、乐,又为什么说不求闻达呢?这显然是在说谎或者面冷心热。但若从他基本的人格而来考虑,一个拘谨、戒慎的人,通常也不是豪迈、主动的人,自比管、乐是心中炽热的理想,可惜心热脚软,孔明无法像豪迈不拘的李白一样上万言书,大剌剌地说生平愿识韩荆州般,向他的刘荆州毛遂自荐。用现在术语来说,就是孔明不会自我推销,难以主动站出来,积极开拓自己的人生,而只能被动地等待刘备的慧眼来认识他这个拘谨的英雄。 这也是笔者认为,在三顾茅庐这件历史公案里,孔明所具有的真正心态。 汉与贼,时势与英雄 陈寿在《三国志》里说:诸葛亮之为相国也,抚百姓,示仪轨,约官职,从权利,开诚心,布公道循名责实,不齿虚伪,邦域之内至于终,咸畏而爱之,刑法虽峻无有怨者。以其用心乎,而劝戒明也。 这样的褒语来自敌国之臣的史笔,殊属难能可贵。孔明的确是中国历史上难得的贤明宰相,也留给后人无限的景仰与怀念,民间百姓透过《三国演义》去认识文化的孔明,这个孔明有着接近神的思想与性格,乃是三国时代的第一号英雄人物。他的无法匡复汉室,还于旧都,完全是碍于天意。在六出祈山后,司马懿受困于上方谷,孔明夜观天象,悲愤地发现自己的将星欲坠,阳寿将终,而以祈禳之法,谨书尺素,上告穹苍,伏望天慈,俯垂鉴听,增加他一纪之寿,则他必能克复故物,永延汉祀,非敢妄祈,实由情切,但最后魏延踢倒了延命灯,孔明不得不弃剑而叹,吐血而死。 读者读到此处,不掩卷太息者几希!虽然大家明知这个文化的孔明乖离历史,是虚幻的,但大家还是喜欢这样的一个孔明和他的英雄悲剧。这种英雄悲剧固然彰显了孔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高风亮节,但其实也反映了一个文化执拗地放纵它的奇想时,尴尬收场的困境:像孔明这样一个不世出的能人异士,怎么无法匡复汉室呢?答案只有一个:荒谬的天意。但这也是一个荒谬的答案。这个荒谬的答案,在不知不觉间影响了后人对政治和政治人物的看法。 历史的孔明确实是个难得的贤相,但要走出文化的迷雾,我们必须硬起心肠以较现代的眼光来透视他的思想与人格。从以上对他思想与人格的分析,笔者认为,孔明虽是三国时代的英雄人物,但基本上,是一个时势造出来的英雄,而非像曹操般属创造时势的英雄。这个英雄,用现代术语来说,是个体制内改革者、右派的保守主义者,而他的坚持法统与汉贼不两立立场,正是他这种思想与人格的总结。外在的环境与内在的心性,决定了他的格局和命运。 时代在变,观念也在变。我们以前也曾坚持汉贼不两立的立场,但现在却也开始积极创造时势。在这个历史时刻,我们实有必要给予孔明一个新的时代评价。 (原载台湾春秋,一九八九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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