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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密谋

莫拉维亚小说选 宋瑞譯 3808 2023-02-05
那家伙可比我强,每次我结识了一个女孩,只要向李加蒙悌一介绍,他就毫不客气把她从我手里引诱了去。我之所以一再如此,可能是要让他瞧瞧我对女人也和他一样有办法,或者可能是由于我从不让自己去想他的坏处,因而每次都不念前非,依旧照着我的老脾气当他朋友看待。设若他的作为不那么过份,稍微讲点礼貌,那我就更能甘心忍受了;可是他却太强横霸道了,简直就像事不关我一样。他当我的面就向她大献殷勤,就在我面前跟她约会。像这样的情形,任谁都会知道,总是有教养的人吃亏让步的:当他无视良心谴责只图自己便宜时,我总是闷声站在一旁,深怕引起争吵,那显然是对一位年轻女士欠缺尊敬的。只有一两次我向他提出过抗议,然而是出以怯懦的方式,由于我不擅长表露自己的情绪,即使是在愤怒已极的当口,我的外貌还是平静如恒的,所以没有一个人会想我是在发怒。你知道他怎样回答我?你得问问自己,别责问我。如果女孩子喜欢我,那就是说,我比你能投其所好。这话倒是真的,正如他的外形优于我是同样的真实。然而,事情摆明着,你要承认他是真正的朋友,除非他对你的女朋友都不置理吗?

长话短说,从他对我耍过这种手段四五次之后,我开始对他恨之入骨了。在我们一同工作的那个酒吧里,我总故意跟他站开些,或不然就是背向着他,俾可眼不见为净。即使我和他一起在柜台内同时伺候顾客的时候,我也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在这段时间里面,我已几乎不去想他对我的不起了;我只是在想他的人,想他的模样,这一来可使我没法忍受下去了。我憎恨他的坚毅没趣的脸,跟它的低额小眼,它的大鹰钩鼻,它的厚嘴唇和轻微的髭根。我憎恶他的头发,它像一顶钢盔覆在他头上,又黑又亮,两爿偌长的发锁打太阳穴直贴到后脑杓。我厌恶他站在碾咖啡机前炫耀卖弄他两只毛葺葺的胳膊。特别是他那鼻子,更是超越一切在蛊惑我,它在鼻端处辟出来,曲突而扎实的桩在他那张红脸上,仿佛那鼻骨的一股力量要扩展到皮肤外面。我老想给那鼻子擂上几擂,听听它那骨头在我拳下碎裂的声音方才痛快。然而这是做梦,因为我又瘦又小,李加蒙悌用他的一个手指就能打倒我。

我也不知道是怎样会起了要杀死他的念头的;这念头也许始自那个晚上我们一道去看那叫做密谋的美国电影之后。说得真确些,起初我倒不是真想杀死他,只不过是幻想着怎样去杀死他。我在那么想着的时候十分快意,那是在晚上入睡前和早晨醒来后;同时的确的在白天也是,当我们在酒吧没事时,李加蒙悌坐在柜台后的圆凳上读报,油亮的头俯在报页上面,我常在想:看我用那敲冰的捣杵在他脑壳打下去;自然这不过是想着玩的。说真格的,这一情景就像是你在恋爱中,成天只是想着你的她,幻想着怎样对她说你要说的话,怎样进行你要进行的事一样。在我的情况里面,只是李加蒙悌取代了爱人的位置,别个在幻想亲吻和拥抚的快乐,而我却在于梦想他的死去。 仍旧还是出于好玩,由于我是如此乐在其中,我作了一个幻想中的细密计谋。可是计策既定,我就经不起它的诱惑想要将它付诸实行了;这种诱惑强烈到使我抗拒不得,决心要采取行动起来。但或许我的决心还未真正下定的缘故,我还以为我仍旧耽迷在幻想之中跃跃欲试而已。那就好比一个人正在恋爱,我的所作所为,其状况几乎连自己都不明白而纯粹是不期而然,毫无端倪,不由自主的。

终于,我的行动开始了,在传递咖啡的间歇中,我告诉他说我又结识了一位非常可爱的姑娘,而这次可不跟先前一样,不同于那些所有我喜欢而被他夺去的女郎,而是一个单单对他青睐,非他不爱的女孩子。我天天向他说着,说了一个星期,每次都在这一热烈的爱情主题上加点新资料,并且佯作羡妒之状。起初他还想表示满不在乎,说道:如果她爱我,她可以到酒吧来。我做东道请她喝咖啡。可是不久他就不能控制自己了,时常假装开玩笑地问我:告诉我这妞儿她还想我么?她自然是爱你的,我回他。她可说了些什么?她说她觉得你太吸引她了。是哪一方面,她在哪一点上发现我有吸引力?每一样,你的鼻子,你的头发,你的眼睛,你的嘴,你在咖啡机前工作的样子样样都是,我告诉你。事实上那都是我所憎恶于他的单为它们我都会要杀他我却佯说它们使我所捏造的那个女郎昏迷了头。他听得乐了,充满了骄意;由于他那种荒诞的自负,他只是在想着他自己的世界。你可想知他的笨脑袋除了关心这事就别无其它了,也可以明白他是如何想见那女孩,只是骄傲阻止他求我罢了。终于有一天他光火了:喂,你要就替我介绍,要就别再提她。我正是等他这话,于是,马上和他订了第二天的约会。

我的计策很简单。我们是十点钟打烊,而店主这时还留在店里清账,要到十点半才完毕。我会把李加蒙悌带到维特波铁路旁边的堤防下的一个地方,说那女郎是在那儿等我们。十点一刻有一班火车经过,我就借着火车响声用我先前在维多里奥广场买的小手枪向他射击。十点二十分我便回酒吧去拿取一个我故意忘记的小包裹,好使店主见到我。最迟十点半我得睡在那排楼房的管门人在他房里租给我晚间睡眠的帆布床上去。这个计谋,我一部份是从电影里剽窃得来的,特别是在犯罪时间配合好火车经过的那一关键上。这个计谋也可能不会成功,在常理下我是会要被发觉的。不过我仍将会有报仇雪恨的满足,为了这种满足,我甘受监禁苦楚而不辞。 第二天我们很忙,因为那天是星期六,这在我正是求之不得,好使他没空向我提那女孩子而我也无暇去想那件事了。十点钟的时候,我们像往常一样脱下我们的布外套,向老板道了晚安,便从那半拉下来的卷帘下面钻了出来。那酒吧是开在通往阿赛托塞河的林荫道,离维特波铁路很近。在这时会,那里附近小丘上的纪念公园的最后几对游侣已经离去,暗暗的林荫道上杳无一人。那是四月间,天气已温和起来,虽然天空还没月亮,可是十分清澈。我们沿林萨道走着,李加蒙悌兴奋无比,以他的老习惯用一只手搭着我的背;我却全身僵硬,我一只手放在胸口里紧压着我挡风夹克口袋里的手枪。在一处岔道口我们转入一条在铁路堤防下面的草径。那儿由于堤防挡着,比别处更黑,这点我也早在算计中。李加蒙悌走前,我跟在后面。我们一会儿便到达那不过一盏灯光之遥的预定地点,我说:她说要我们在这儿等她你晓得她不久就会来的。他站定下来,燃了一支烟,答道:你当酒保不坏拉皮条也是一等。他还是一仍旧惯在触犯我。

那儿是个僻处,月亮这时从我们背后升上来,把我们脚下的地面照亮起来,薄薄的雾气下现出树丛的斑影和淤泥的块磊。我似觉有点儿哆嗦,我随机应变地向李加蒙悌说:自然她不能那么准时,她也有工作,总得把客人打发了才能出来。他却立刻回道:不,不,她在那儿哩。我转头过去,果然看见一个女人的黑影从小径朝向我们走来。 过后我才晓得,那地方经常是那种兜客的女人出没之处;但当时我并不知道。我不禁在想,我可没有创造那个女人,然而她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着!其时李加蒙悌已向着她走去,满怀信心;我也机械地随着他。在离开他没几步时,她已走出暗处来到灯光及到的地方,于是我才看清楚了她。她差点儿骇怀了我。她怕没六十岁?一双涂着黑眼圈的古怪而疯狂的眼睛,大红的嘴唇,头发在晚风中鼓荡,脖子上系着一条黑丝带。她是那种专找黑暗地点好使人家看不清她庐山真面的女人,像她那样又老又衰,居然还干这项营生!李加蒙悌在还未瞧清她之前,就用他那惯常的无耻口吻问她了:小姐,妳是在等我们吗?而她,同样地不顾廉耻,回道:是呀,自然啰。然后他终于瞧清楚了她,知道他的错误了,他抽身退下一步,含糊地说:呃,呃,对不起,我怕今晚不成不过我的朋友在这里;接着朝旁边一跳就在堤防下面溜掉了。我知道李加蒙悌一定当我故意拿这怪物来向他报复的,在好几个漂亮妞儿被他夺去之后。同时我也体会到我的密谋是告吹了。我站立着望那女人,那可怜的东西,露着那种像狂欢舞会里面具上的虚饰的笑,对我说:漂亮的小伙子,你能给我一支烟吗?我好替她难过,也为自己难过,甚至是的,甚至也对李加蒙悌抱歉起来。我曾经怀有那么强烈的怨恨。此刻,不晓得什么缘故,我的恨意完全消失了;眼泪涌了起来。我猛然领悟了,我得感谢这个女人,她救了我,使我没做杀人凶手。我一枝香烟都没有,我对她说,这个,妳拿去吧,妳如果能卖掉它,总不会少于一千里拉;我把那支小手枪放到她手里。于是我也跳下堤防斜坡,向林荫道跑去。在那一顷刻,火车驶来了,那一节车厢里的灯光在夜空中散布出微弱的红光。我在路上伫立了一会儿瞧着它驶过去,直到听不见那隆隆的声响我才回去。

第二天李加蒙悌在酒吧里对我说:我岂会不知道你的诡计可是没关系你这个玩笑开得很好。我瞧着他,觉得已不再憎恨他了,虽然他还是那副模样,同样的额头,同样的眼睛,同样的头发,同样的毛葺葺的胳膊仍旧以同样的方式在咖啡机前炫耀卖弄。立时,我感到轻松了,仿佛那门帘外吹来的四月和风直拂到我的心坎里。李加蒙悌递给我两杯咖啡送到外面的露天桌位去,我端过来时向他低声说:今晚我们再碰头好吗?我把阿蜜丽儿邀出来他在机台下把咖啡渣敲出来,在盛器中加入新鲜的又使机器排出一些蒸气,然后回道:对不起,今晚我不成。语气简截,不含丝毫怨怼。我端着杯子出来;我体会到我有点失望他那晚不来,不把阿蜜丽儿从我手里夺去,一如他把我所有以前的女友夺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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