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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宝藏

莫拉维亚小说选 宋瑞譯 5057 2023-02-05
我在圣朋克纳齐门外那家旅店当侍者时,有一位果菜园的主人是那儿的经常主顾;大伙儿都叫他马尼斯,一则,因为他是马尼诺人,二则,尤其可能是由于他特嗜饮马尼诺酒的缘故。马尼斯的年纪已很老了,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高寿几何。然而,他喝起酒来,比大多数的年轻人都多。而他喝酒的时候,总要跟人谈天,只要有人高兴去听,他便说个不休甚至他自己也会跟自己谈话的,一点都不假。如所周知,我们旅店侍者,除了侍候客人,没事时都把时间消磨在倾听客人们的谈话上。马尼斯在讲述许许多多不尽真实的故事当中,总是时常强调其中的一个特别有其显著的真实性德国人曾经盗了附近一位王子别墅内的一箱银币,埋藏在一个他所知道的地方。有时他要是真的醉了,他会向人泄露出那个地方就是他自己的果菜园。总而言之,他惯常总说他若要发财,就会发财的;而有这么一天他是会要它的。哪一天呢?等我老了,不想再工作的时候。他如此说;回答问他话的人。这是个滑稽的答话,因为,你如果瞧瞧他的样儿,你可以看出,他无疑至少已有八十岁了。

嗯,我开始在想这个宝藏了;并且我相信,它是存在着;因为,几年之前,在占领期间,事实上确实发生过这样一件窃案,而那位王子始终尚未找回他的银币。我一想到这件事就很激动,宝藏的所在唯有马尼斯知道,他总有一天会突然死在他的小屋里,那末再会宝藏罢。我试去巴结他。可是,那老人却像个道地的骗子,我请了他喝酒,他却三缄其口。末了,他非常严肃地对我说:即使你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也不会告诉你。你还年轻,你能工作。需要金钱的是那些年老力衰来日无多的人。 随后,我跟另一个侍者商议,他叫李密乔,生得苍白而漂亮,比我还年轻。他立刻便对我的主意兴奋无比但却表现出极愚蠢的样貌来,正如他本来就是个笨蛋就此开始建造起空中楼阁:我们发了财,他会买一辆摩托车;同时我们一同开一个酒吧;以及如何如何。我对他说:首先得去找到宝藏同时你别对它太过于兴奋它要分成四份,三份归我,一份给你,成吗?他同意了,仍旧处于一种得意状态中,于是我们作了一个约定,午夜过后,就此向老亚里立亚路出发。

那是五月初,天空星星密布,灿烂的月光把一切照耀得如同白昼,和风拂面;在此情景下,甚而使我感到我们此行不是去加害一位老人而为非作歹。我想哄骗自己,要把这一回事情当作一个玩笑。我们走上亚里立亚路,彳亍于古老的城墙边,墙外便是那些花圃,和修道院的花园。同时,为了马尼斯不会供给我们他的工具,我带了一把铁锹,并且给了李密乔一柄小铁铲,目的正是为了要他做些事儿。我身上还怀着一支左轮枪,是从维多里奥市场买来的,外带弹药,不过,我是将它的安全扣扳上的;你可不会知道。说实在,我对这宝藏所打的主意也很自鸣得意。现在有点后悔把它向李密乔说了出来;那就是说我因此少得了那原本应该归我的一份。此外,我知道他是口没遮拦的人,要是他说了出去,这次赌赛的终局便是坐牢。这个念头使我颇为烦恼,因此我们走在城墙之间的时候,我蓦地止步,抽出我从未向他出示过的我的那柄左轮枪,说:你可要当心,你要是走漏风声我便杀你。亚力山德罗,他混身战栗着说,你当我是什么人?我接着说:我们得分一点宝藏给马尼斯,这样他得了好处才不会去告发我们。我是说你得把你份内的一部份分点给他。你明白吗?他连连称是,于是我把左轮枪放回枪套去,两人继续前进。

又走了一段路,靠右边不远处,是个古老的城门,门道两旁是石柱,墙额上并有拉丁文的题铭。两扇原本髹成绿色的门都已褪色破损;我知道门后便是马尼斯的果菜园的所在。我回视路上,见没人来往,遂将门推开,它并未上栓。李密乔跟着我一同进去。 那个果菜园一旦呈现我的眼前虽然我不是来买菜蔬的,我也得承认我是几乎因羡慕而要叫了出来。好一个园圃!在亮澈的月光下,卧在我们眼前的是我从未见过的最美丽的果菜园。一道道灌溉了的闪烁的犁沟直伸向前,仿佛是用三角板画出来的;犁沟之间是种植成行的蔬菜植物。看上去它们好像正在茁长上升着有意在月光中扮演小丑的样貌一直延展至园圃顶端刚好肉眼能够看到的马尼斯的小屋那儿。它们种类繁多,有硕大的莴苣,一枚就可以摆满青果商贩的秤盘;壮观的蕃茄藤,用棍子支撑着;那些叶簇中的蕃茄,颜色还是青的,但已大得似将爆裂;包心菜像小孩子的头那样大;洋葱又高又直,宛如一把把的剑;朝鲜蓟,三五个种在一处;还有豌豆、青豆、以及其他种类的的莴苣总之,当令的蔬菜,无不齐备。黄瓜遍布在地上,好像留给任何人去采摘它们。此外还有果树,诸如李子、桃子、苹果、梨子,密密层层,累累如坠,从月光下的叶簇内向外窥视。使你感到每一种植物和果树上面都显现出园丁的手艺;不仅是由他双手所产生的利润,而且是知识。李密乔,他只想到宝藏,不耐地问:马尼斯在哪里?就在那边,我指着园圃远处的一端的小屋回答他。

我们走上种著大蒜和芹菜的夹径,李密乔一脚踩在一颗莴苣上。我对他说:你这笨拙的笨蛋,瞧你走到哪儿去了。我止步拾起一爿他踩下来的莴苣菜。放进嘴里;它又甜又厚实,像刚浴过露水那样新鲜。随后我们已经来到小屋前;而马尼斯的狗,它认识我,并不吠叫,却跑上来向我大摇尾巴;它是一头黄狗,是那种果菜园圃中常见的狗,但却十分聪明可爱。我叩那小屋的关着的门,先是轻叩,然后是重叩,最后,见没人出来,我便用拳足打踢。他的声音使我们两人都骇了一跳,它不是发自小屋,而是从附近树丛内发生的;是谁?干什么? 他手里有一把铲子;显然他甚至夜间也在他的果菜园里忙着。他在月光中向我们走来,松垂双臂,佝偻着背,他的脸很红,颊上贴着闪亮的白发一个从朝至暮都俯身在他的蔬菜上的典型园丁,我应声回他说:朋友来了;而他回道:我没有什么朋友,随即走近过来,是你呀他赘上说,我认得。你不是亚力山德罗吗?我告诉他我就是亚力山德罗;一面抽出怀中的枪,但并不指着他。只是命令他:马尼斯,告诉我们宝藏埋在哪里。我们大伙儿分。不过你不讲我们也同样会自己去取的。说时我才举起手枪来,可是他把一只大手放在它的上面,一如是说用不着那样;随即低下头去,出以深思的样子问道:你说的是什么宝藏?那些银币;被德国人盗去的银币。你是说哪些德国人?那些占领时期的德国兵。他们从王子那儿盗取了它。哪个王子?你知道哪个王子;你还说过他们将它埋在果菜园里。哪个果菜园呢?你的果菜园。马尼斯。别再装蒜。你知道它是在哪儿告诉我们去取出它来。其时,他的头仍然俯着,徐缓地慢吞吞说:噢,你是指那个宝藏么?当然是的;那个宝藏。那末随我来,他热切地说:我们马上去挖掘它出来。你有铲子吗?拿这把去。来吧,我们会再给他一把。来呀。我多份儿有点惊奇,因为我想不到他会这样快就同意的;但我还是跟着他走去。他转到小屋背后,仍在嚅嗫着,宝藏,如今你们可以看到它是多么奇妙的宝藏了,回转来时手里握着另一把铲子,递给了李密乔,随即移步走向前去,嘴里还在重复地说:来吧。你们要宝藏,你们就会有它的,

那从小屋后面延伸出去的土地并未耕种,却放置了一堆堆的垃圾。再走过去些,是一排树,树后是一列高墙,跟亚立里亚路旁的那座花园的围墙很相似。他取道树旁小径,向右转至那果菜园的尽头处,那儿的墙构成一个角落。他在那儿突然转过身来,并在地上踩了一下,说:挖掘这儿。宝藏就在这里。 我举起我的铲子,立刻开始挖掘。李密乔手握铲子,只顾在望我。你也掘,马尼斯对他说:你不要我的宝藏吗?于是李密乔便在那上面猛掘起来,而马尼斯却说:沉着气,平静地掘有的是时间。李密乔听了便放慢速度,却把铲子掘到自己脚上去了。马尼斯取过铲子来,握在手中,对他说:你要这样拿并且每一铲掘进地下时,你得用你的脚踩它下去不这样你永远学不会掘地。然后,他又赘上说:每一边都要掘得一样大约两码,不用多。那宝藏便在下面。我现在要去四周瞧瞧。不,你不能去,我说:你留在这儿。你怕什么?他回说。我已经说过宝藏是你们的了。

于是我们又挖掘起来,首先,尽我们的力量去挖,破了土面,然后再往下挖掘;依照着我用铲子划出来的一个正方形,逐渐愈挖愈深。那土壤又硬又干,充满了石头和树根;我把泥土铲出来放在一边,堆成一堆,而马尼斯却束手旁观着,只是拿脚踢开一些石子或是不时指点我们。别那样快。拔去树根。拿去那些石头。一根黑骨头被挖了出来,他拿起它说:它是一根牛骨头。你们看,你们就要开始发现东西了,我分辨不出他是说正经还是开玩笑。尽管夜晚很凉,我依旧汗湿全身;我不时去瞧李密乔,看到他也气喘吁吁,热切地卖力,使我好生气愤。我们一直挖掘了许久,还是什么也没见着;其时我们已经挖掘成一个三呎多深的方洞,下面的土壤又潮湿又松碎,是棕色的颜色。哪里有什么箱子、袋子或别的盛器的影子。我蓦地吩咐李密乔停止;随即爬出洞外。我对马尼斯说:告诉我,宝藏呢?这里压根儿什么都没有,我相信你是在愚弄我们。

他从嘴上取下烟斗,立时回说:你要瞧宝藏么?好的,我就给你们看。这回我并未阻止他离去,因为我已经筋疲力竭了,而且,在我此时的心中,我已不再关注宝藏了。我瞧着他走向我先前看到的另外一个小屋去,它是在树后面,靠近围墙。这时李密乔说:他跑掉了,不会的,我回答他,倚傍着我的铲子,一面擦去眉上的汗水,不,他不会跑掉的。的确,不一会马尼斯便从那小屋推着一辆满载的手推车出来,在我看来,那是一车稻草。他推到洞口,把它倾入洞内,然后,一只脚踩了进去,开始用手去夷平它。我着急地问:宝藏呢?这就是宝藏,他回说:瞧它是多么美丽!说时顺手抓起一把,把那湿而发臭的东西搓碎了放在我鼻子下,瞧!他说,它不像黄金吗?它是母牛制造出来的。你知道它就是宝藏,你还要到哪儿去找像这样的宝藏?这就是宝藏。他是在对他自己说话,无视于我们的存在;这时,他从那洞里出来,仍旧在自言自语;接着又到小屋去装了一车来倾入洞内。又再用手将它夷平,一面仍在重复着那话儿:现在你看见宝藏啰。这就是宝藏。我望望李密乔,李密乔也望着我,这时我鼓起勇气又掏出手枪来,而马尼斯却用手把它推开就当它是一块木头似的。慢着,他说:用不着这样,你要是要银币,你可知道它是在什么地方么?什么地方?我天真地问。在店铺里,你如果有足够的一千里拉的钞票给他们,你要多少就有多少。事实已经经摆明,他一直是在耍着我们。你使我们掘这个洞作什么?李密乔抑制着嗓门问。为什么?这是我的肥料洞正是我所需的。你们帮了我的忙。

我的气力已经全部耗尽,全都白费了。我想起我应该对付他才是,或是开枪打他,但在整个挖掘工作与失望之余,我感觉到心灰意懒了。因此我说:那么,没有什么宝藏了;几乎希望马尼斯会坚持说它的确不存在。但他,那可恶的老鬼,却回答我:有与没有。你说什么?我是说,你们要是以友好的方式进来,在白天的时候,也许有。但是像这种行径,就没有。这时,他不再瞧我们一眼,便开始走向小屋去,我气急败坏地追上去,抓住他的衣袖,说:马尼斯,看上帝份上他旋转半个身子过来,问:你怎么不开枪打我?你不是有一支左轮枪吗?我不要开枪,我说。我和你平分它。你倒老实起来了,他说,你没开枪的勇气瞧你,你一点都没有什么。任何一个人,都会开枪打我。德国人就惯会开枪的但我不是德国人。呃,你既然不是德国人,我们就再见了。说了这些话,他便进入小屋,把那门儿砰地在我们面前关上。

宝藏的事就此完结了。第二天,马尼斯在老时间内来到旅店,就在我给他把他的一升酒捧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喊道:啊,你是那追求宝藏的人。你拿你的那支手枪派了什么用场?幸好这话没人在意,因为,我早就说过了,他的话太多,而大抵都是毫无意义的。但,我还是并不就此感到安全,同时也不愿在李密乔面前丢人,他心里有数,竟然大笑起来,好像他本身就不相信宝藏似的。因此,我乘机答应了特拉斯德维罗哥圣西玛托市场一家饭馆的工作,赶紧迁地为良了。至于李密乔,依旧仍在圣朋克纳齐门外那家旅店里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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