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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大饕餮者

莫拉维亚小说选 宋瑞譯 4310 2023-02-05
你如果在早晨路经波利克里尼柯大医院,再走过那处看上去好像许多邮票贴在一只信封上,密密麻麻覆满了感激与祈恩的白色小匾额的墙,你会在圣母像壁龛附近,看到一个美丽的大花摊,上面摆满了花瓶、五色小神像、以及早已缀上彩带与应有的东西的花篮。这儿是那些可怜的病人的亲友们给他们买花的所在;并且这个摊子,的确供应着整个医院里的花的来源。那个花商是一个健壮高大皮肤白皙的女人。她有个儿子,长的跟她一模一样,在帮着照料。他的名子叫卡罗,十九岁,但体重已经超过两百磅。 你仔细瞧瞧他看:他有一张布满雀斑的脸,戴着深度近视眼镜,剪成刷子般的红头发。他的胸脯一动就摇晃,像一个女人的胸脯;他有个突出来的大肚子,一双非同寻常的大腿。他一向是穿的美式衣服,一件挡风夹克和一条条纹裤子;那件夹克穿在他身上,箍得像贴身内衣;而那裤子,每当他弯腰下去时你会耽心它在后面绷裂。卡罗跟我原是朋友,但现在不再是了。我对这事很抱憾,要不是因为那个原因,跟他在一起,凭他那副显著的生理外貌,他会把所有的忧闷为你排除净尽。设若你感到郁郁不乐,你只要去看卡罗吃东西:我的天,那是什么胃口!我从未见到有人能比得上卡罗的。他可以吃下一磅多的浇汁通心面,外加面包,根本不算一回事,然后出以不满的样子说:妈,我还饿,我不觉得我是吃过了什么。一点不假,他的朋友有时请他上馆子,完全是为了看他吃而引以为乐。而且,你用不着鼓励他吃;有一个晚上,在小星饭店,他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下了整只小羔羊,嘎扎嘎扎大声地咀嚼,直到盘子里除了一堆骨头外什么都不剩。他在家里得不到这样的盛馔,因为他的母亲很小气,同时卖花的生意也没有多的钱可以供他大吃。由于这个道理,他自己也明白人家看他吃是当作一项奇观,便会自动提议:你要请我吗?我同意你要我吃多少就吃多少,决不限制;就这样作定好吗?

一个星期天,卡罗通知我说,他的未婚妻费丝汀娜邀我们两人到她家中晚餐。我很觉诧异,因为我和费丝汀娜家里的人不太熟,我想不出她请我的理由。不过,等到我和他在约定的义大利大道碰头时,我一见他便明白是何原因了。卡罗,两手插在衣袋里,显得闷闷不乐,连连叹气。我们走向费丝汀娜家时,我问他为何原因,回答只是一声叹息。我再问,又是一声叹息。喂,我末了说,你要是不愿告诉我,就别叹气。你像一头海豹。 为什么?海豹叹息的吗? 不,但是它们要是叹息起来,就像你一样。 他又叹了口气,然后解释道:我要他们今天请你去,庶几你可以帮我的忙。你答应吗? 我答应我会帮他忙,接着,他仍是叹气地说:费丝汀娜不要我了。 我必须承认,我的第一个感觉是一种惬意的感觉。费丝汀娜很吸引我,同时,我始终不明白她究竟是看中卡罗哪一点。不过,我是个好朋友,而我从不冒险,我不会用言语去挑逗她,甚至让她看出我的感觉。于是,我佯作无动于衷地说:呃,我很遗憾,不过我能做什么呢?

你可做的多著呢。费丝汀娜对我不在乎;可是她有点怕你而你很会说话。她不要再见我,但我坚持要作一次解释,于是她才邀请我们到她家去;你务必对她讲,告诉她我是多么喜欢她,所以她不能甩掉我。 我回说女人是不让她们自己被解释说服的;不过,他是那样坚持,我只好同意。这时,我们已经来到费丝汀娜家。它坐落在亚力山大广场的市场附近。我们登楼叩门;费丝汀娜的母亲,一位灰发的矮小女人出来应门。她手里持着一把扇炉子的扇子。叫道:你们毕竟来啰,跟着又跑回厨房去了。我们进入餐室,它在平时是费丝汀娜的做裁缝的父亲用来当试衣室的。里面有一张可坐八人的餐桌;四壁挂满了时装图样以及从杂志上剪下来的时装插页,有个角落放着一个成衣匠的模特儿,穿着一件女人的外衣。这个寓所显得是处于一种大骚乱的状态中;你可以听到费丝汀娜的母亲扯起发怒的嗓门在讲话,另外有人在跟她对答。然后,餐室的门打开了,费丝汀娜走了进来。她是个年约十八岁的少女,身材纤小苗条,后斜的前额,绿眼珠,一张大嘴巴不很美,但很诱人。哈啰,卡罗;哈啰,马里奥,她愉快的叫道,妈在生气是因为她准备了八个人吃的通心面,而爹和吉鲁和阿佛莱多告诉我们说要去看足球赛不在家吃饭。同时安娜玛丽亚也不在家吃,因为她的未婚夫请她晚餐而我也要出去,因为我也有人邀请。因此只有你们三人吃。她生气说,虽然她可以把肉留起来,但却无法保存那些通心面。

她说这话是一口气说的;然后,拉起身后的衣服俾使它不会弄皱,投身到一张破了的旧的黄色长沙发中,接着又说:嗨,卡罗,今天我要你的朋友来是因为母亲一定要我这样做不过,我现在就告诉你:你再坚持也没用。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话,它是纯然用冷淡的口吻说出来的,竟给予我如此多的快乐。尤其更加的是,因为她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并未瞧着卡罗,而是看着我;我们的视线相交着;同时,在我看来,她是用一种卖弄风情的样子在对我含笑。这时,卡罗呜咽着说:可是如果你不要我,我又怎么办? 她这下子由衷地大笑起来,露出一列小白牙:只要我们不再见面,你去找别的女孩子或是不找,都不干我的事。我只是厌恶跟你见面。 可是你为什么要厌恶跟我见面呢?我对你有什么不对?你为什么生我的气?

她蹦了起来,但却是出以愉悦的样子,仍然是用那双绿眼珠瞅着我而不去看他。我对你的人生气一个痴肥的老饕,不会别的,只会拼命吃。你想着的只是吃,而你愈吃就愈胖。我的朋友说我是在跟法鲁克王攀婚。为什么?我站在你旁边像个跳蚤在大象身旁。我不是配你的人。 可是我非常喜欢你。 你曾经见过胖子哭吗?一个瘦子在哭的时候看来是真实的;而一个胖子则看上去好像是假的。卡罗取下他的眼镜。拿起他的手帕掩着鼻子在啜泣。这时,费丝汀娜的母亲端着一只盛满了通心面和蕃茄酱的大汤锅进来,惊诧地问:干什么?卡罗是怎么回事? 他在哭呢,费丝汀娜愉快地说,耸耸她的肩。这对他有好处。然后,又从长沙发站起来,接下去说:呃,我现在要出去了。你一定要来,而我已经一再说过我要跟你说的话了,现在我要走了。我有事去。可是你不吃点东西吗?她的母亲叫道。

不,我等会儿吃。你替我留一点好吗?再会,卡罗,好好享受你的晚餐。再会,马里奥。说时,她过来握我的手,拿绿眼珠直瞅我;我惊觉到她不是在握我的手,而是用她的手指敲了我一下。 嗯,她母亲生气说,那么,这儿没别人了,只你们两个,你们坐下吃吧。 我不饿,卡罗说。可是,犹如受了魔咒一般,他的眼泪干了,他的视线落到那只大锅上。 我自己倒真的不饿,费丝汀娜的瞥视与她的手指的接触,使我兴奋无比,我冒险地说:要是我们走呢? 把食物都丢掉么?费丝汀娜的母亲叫道,双手按着臀部。 家庭做的通心面糊!你们坐下来,吃了再说。 我不饿,卡罗再度抗诉,软弱地。 但是在这当儿,费丝汀娜出现在门廊上时道:别想要我们相信你不饿。来,亲爱的,来吃点吧。她把自己掷向他缩着身子坐着的长沙发,抓了他的手,强迫他站起来到桌前坐下,替他把餐巾围在脖子上,把叉子塞在他手中。在同时里,她的母亲,高兴极了,在卡罗的盘子里盛上堆成一个小山般的通心面。卡罗用抑制着感情的声音重复地说:我不饿。然而,眼见面前滚热喷香的食物,外加那鲜艳的蕃茄色泽,显然他已满嘴口水了,因为,虽然他还是用哭声在说我不饿,一面已经悲戚地拿起叉子去搅拨那通心面了。

好胃口!费丝汀挪呼道,随即又射箭般地出了餐室。 她的母亲替我也盛了一盘,随即也离开房间。卡罗抬起那卷满了通心面的叉子,用哭诉的调门慢吞吞地说:马里奥,请你去跟费丝汀娜说明在她出去之前。你要是单独跟她谈,你一定能他没把话说完,却低下头去用叉子把通心面放入嘴去。同时,在整个时间里,他边吃边在流泪。我听见这个主意很是高兴,我说:你说得对,如果我单独跟她谈话,可能她会听我的。你吃你的。我一会儿就来。 我离开了餐室,径向费丝汀娜的卧室走去,她正站在衣橱大镜前,穿了一件绿色的贴身内衣,在抹唇膏。我关上房门,走到她身后,双手揽住她的腰,坦白地说:我们明天聚聚好吗? 她用绿眼珠从眼角瞄我,显然很欢喜:不必明天,就是今天。

今天,什么时间? 半小时后,到下面酒吧等我。 我不再说什么,掉转足跟就出来了。我回到餐室,卡罗这时正用一种好的胃口吃着,不过却是出以从容的态度;盘里的通心面只剩一半了。我抱歉得很,我对他说,她把我赶出房间来我很抱歉。 他咽下满口的通心面。俯下头去啜泣,一面又卷了一叉子,嗫嚅地说:邋遢女人!我想我是多么爱她! 我也开始吃起来,因为,在我拜访过费丝汀娜之后,我的食欲陡地来了,而那通心面委实不坏不软不硬,丰富的卤汁外加喷香的羊酩。卡罗重新扼要地说:我再也不要看见她了甚至她来求我。他的盘内已经空了,他自己又在锅内盛了另一盘。 你很对,我说。 末了,我们两个但特别是卡罗吃下了半锅的通心面。费丝汀娜的母亲这时进来建议但只是故作姿态问我们是不是还来几片火腿或是香肠。我说已经够了,随即站起身来。虽然从卡罗的脸上表情看来,我知道他不会不想再继续吃下去,但见我已站起,因此,叹了口气,用餐巾先抹抹嘴,再擦擦眼,也站了起来;于是我们辞别了费丝汀娜的母亲。一到街上,我就对卡罗说:呃,我有个约会,我必须去一去。不等他有喘息的时间,我便顾自溜了。

我在附近徘徊了一会儿,到了约定时间,便到酒吧去会费丝汀娜。她已在那儿等着我,穿了一件包身的紫红衣服,手持一束紫罗兰,看来非常俏丽。她一见我便拉了我的胳膊,说道:你这笨蛋,为什么要这么久才看出我喜欢你? 我没有答话的时间。其时,我们正好经过一个售卖直接出炉的糕饼的小面包厂。卡罗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只热气腾腾的夹心面包,鼓动着腮帮子,脸上沾满了香草糖衣。我是先嗅到面包店的好闻的香气才瞧见他,等我看见他时,他早已瞧见我们挽着胳膊依偎着走来了。不过,费丝汀娜却一点都不仓皇失措。再会,卡罗,她招呼他说,随即偕同我一径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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