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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五月之雨

莫拉维亚小说选 宋瑞譯 4861 2023-02-05
在这些日子里面,有一天我将会再去马里奥山,重临猎人旅店,不过,我要和朋友同去,我的星期天的淘伴。他们会玩乐器,要是那儿没有女孩在看,我们还要跳舞作乐一番。我是再没有勇气独自去的。时常,我在梦中还梦见那旅店的桌位,被暖和的五月的雨淋打着;那覆盖在桌位上面的咨嗟的树;从树间望过去那流动的白云下的罗马屋宇的鸟瞰的背景。而且,我还好像听见店主安东尼奥.杜奇的声音,一如那个早晨我所听到,打那地下室凶恶地叫唤着:黛丝,黛丝!同时我又像似看见了她,在进入那地下室沉重的足步响起在梯上之前,投给我一个串通共谋的瞥视。 当初我去到那儿,纯系偶然。我是刚从乡下来罗马,他们给我那份侍者的差使,说是只供吃宿,没有薪酬,我想:我倒不要一个钱,只要被看作家庭一份子就行。但那是什么家庭!真的,我找不出一点家庭气氛,却发现了一个地狱。那店主长的肥胖滚圆像块奶酪,但却是那种邋遢相的痴胖。他有一张阔阔的、灰白的脸,正因肥的缘故,满面全是横肉;两只圆溜发亮的小眼睛,像蛇眼;他经常是穿一件衬衣,外罩一件背心,戴一顶灰色的尖耸的帽子,帽沿拉到眼际处。他的女儿黛丝,要说品性的话,比她父亲好不了多少,她也是冷酷刻薄,脾气恶劣,粗卤不堪;可是,她是美丽的一个那类小身材、肌肉丰满、体态停匀,走路时坚实地移动臀部和双足不啻像是在说这地球是属于我的的女人。她也是阔脸,黑发黑眼,皮肤苍白,有如死尸。在那一家人中,恐怕只有她的母亲有着仁慈的性格:她是年方四十而望之若六十的女人,瘦骨嶙峋、长着一只老妇人的鼻子和一头老妇人的平直的头发;但,她也许仅只心智半属无论如何,你一定会那么想在看到她伫立于烹饪炉灶前,整个面庞扭曲在隐秘的、沉默的笑中;要是她掉转脸来,你会瞧见她嘴里一颗或是两颗牙齿,所有全部的牙齿。

那旅店开在路旁,挂着一块半圆形招牌,牛血色的底,用黄漆漆着猎人旅店,店主安东尼奥.杜奇字样。从那儿有一条通道直达放置桌位的地方,它们是在树荫之下,可以俯瞰罗马全景。旅店的房子很是粗陋,几乎全是墙,而少窗子,屋顶则是瓦片铺的。夏令季节是那儿最好的时光;自清晨以迄午夜,人们接踵而来抱着婴儿的夫妻,一对对的爱侣,成群结伴的男子围坐着桌位,啜饮着,啖嚼着杜奇的食物,一面观赏风景。我们四个人忙得连透一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两个男的脚步不停的跑来跑去侍候客人们,两个女的不歇地烹调饮食洗涤碗盏,到晚上就寝时,全都精疲力尽,彼此之间,连一个瞥视都抬不起眼皮来。但若在冬天,甚或即使是旺季中的雨天,就悲哀了。父女两个,互怀憎恨;说他们互相憎恨还算是温和的说法,他们简直会杀死对方方始痛快。父亲是专横、低鄙而又胡涂,这些性格都在最琐碎的事情上一触即发,女儿则像石头般硬,不动声色,傲慢地固执,不容人有丝毫异议。两父女彼此憎恶的最大原因,也许由于他们是一个血统,如所周知,再没有像有着同一血缘关系的人更加互相憎恶了;不过,他们之间的憎恶,也是出于利害关系。女儿野心勃勃;她说有了那罗马全景的鸟瞰,他们便有着现成的开发资本,但却不此之图,任它废置。她说父亲应该建筑一个水泥的平台供游客们跳舞,雇乐队来演奏,悬挂中国宫灯,将那幢屋子改装成为现代化的饭店,取名风景饭店。但是,那个做父亲的并不信任自己,原因一半是由于吝啬,并且向来敌视所有的新事物;一半则是为了那是他女儿的建议,他是宁可自己切断自己的喉管也不肯向女儿投降的。父女俩的争吵经常发生在餐桌上;她会出以一种乖张无礼的态度,在一些个人的事情上譬如父亲吃东西打噎发动攻击;而他则嘶哑地恶声反击;女儿不肯认输,父亲便怒掴她。说起来应该说显然他是喜欢打她,非如此不快。因为他打她时,脸上神色特殊,牙齿啮着下唇,攒起两只眼珠。但对女儿来说,那掌掴就像鲜水洒在蓓蕾上,她更因此盛开了憎恨与不逊的花朵。于是,父亲便进而攫住她的头发,拳如雨下。这时际,所有的杯盘碟盏便纷纷落地开花,做母亲的介入进来,试欲居间调停,但其方式却出之以那种鲁钝之状,没牙的嘴上仍旧挂着那永恒的笑容;至于我,真是满怀痛愤,只有离开现场,走到外面公路上散步遣闷。

要是我没有和黛丝相恋,早就不会耽下去了。我原非轻易堕入爱河的人,因我向来务实,什么甜言蜜语,什么玉貌花容,我都不会动心。可是,当一个女人所对你付出的不在于言语和容貌,而是她本身,整个儿的血肉之躯并且出乎你意外地措手不及那末,男人往往难逃俘虏,犹如身陷网罟,愈想挣脱,那网罟的尖齿便陷进肉里愈深。黛丝即使在熟悉我以前就无疑有此意向,而且不论是我或是别个,对她都是一样,因为,在我刚到那儿的当天晚上。我差不多已睡着了,她忽然来到我房中;就那样,在半睡半醒之际,我还弄不明白是梦是真,她一下子便使我从冷漠转成热情而捕获了我。事实上,在我们俩之间,并无谈情说爱,并无眉目传情,并无耳鬓厮磨,并无一切爱侣们用以表示爱情的诡计;事情根本不是那样,它像跟一个荡妇在一起,而且是那种最低贱的一个。只不过有一点不同,黛丝并非出卖灵肉的女人,实际上却以贞洁与傲慢著名。这对我来说,正是这点差别构成了我被俘虏的网罟。

我生性坚忍,并饶有理性;但同时也是暴燥的,要是有人刺激我,混身的血液便会迅速地涌上脑袋来。这可以从我的生理外貌上看出来;我长的不丑,有一张白净脸庞,但任何缘由都能够使它很容易变成绯红。我不久便发现黛丝刺激我的原因何在;她是要我跟她站在一条线上去对付她的父亲。她说我是懦夫任她父亲当着我的面打她,攫她头发,甚而屡见不鲜的把她摔倒地上去蹴踢她,我竟袖手旁观,视若无睹;我们是爱侣,我理应卫护她。她那显明的用意我看得出来,但是,在被她侮辱为懦夫与明知她是故意借此惹我恼火的那种愤怒之下,我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然而,有一天,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她改变了口气对我说,我们若能结婚,经营起风景饭店来,就只她和我两个人,那才美妙。她的态度变成黄金般地美,文雅、可爱、甜蜜,兼而有之。这是我们恋爱以来最美丽的一个时刻;可是,我倒反而难以认识她了,心想不知有什么圈套在着。果然不出所料,跟着她的口气又变了,说是不论结婚不结婚,有她父亲在着,我们别想存何奢望;总之一句话她坦白地对我说我们得干掉他。她甩下这主张后,随即飘然而去,就像她第一天晚上来我房中时一样,单刀直入,叫你措手不及;留给我自己去细细思量。

第二天,我告诉她,如果她以为我会那样帮同她去做那事儿,她可对我料错了。而她回我说,要是如此,我最好下决心马上离开,因为我之于她,已不复存在。于是,就这样,她言出如山,从那天起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了。我们彼此之间,见面都不说话了。同时,我对这事的反应是移恨到她父亲身上,在我看来,这无疑要完全归咎于他。事情偏有如此巧法,从那时开始,她父亲每天都要发动一场吵架,似乎他之所以出此,是特意要别个憎恨她。那是五月,原本正是游客来旅店喝酒、啖新鲜豌豆的好季节,但相反地,偏偏整月下着倾盆大雨,泼在那乡间的绿油油的田野上;甭说人,连野狗也不来一头,以致他经常乱发脾气。一天,在餐桌上,他把盘子一手推开,说:妳故意给我吃这种污腻腻粘搭搭的汤。她回说:我要是存心,我会放毒药进去。他瞪眼瞅她,然后掌掴她,打得很重,把她压头发的发梳打落地上,由于下雨,我们几乎是处于黑暗中,黛丝的面孔在黯淡的光线下如同大理石般的白,而她那一边掉落了发梳的头发,很慢、很慢的散开来,煞像一堆睡醒过来的蛇。于是我对杜奇说:你放慈悲些别这样行吗?不干你事!他回说。但是,他无疑是詑异了,因这是我第一次干预进去。一种几乎是虚荣的感觉在那一顷刻让我经验到了,一如我是在卫护一个软弱的小生物,而实际上却根本不是那种情况。我的想法是,这样我便重新可以获得她,而这是重新获得她的唯一途径,于是我大声说:住手,你明白我的话么?我不容你这样。我面赤似火,血液涌升,这时,黛丝在桌下握着我的手,我体会到我是在她的掌握中了。不过这已经太迟了,他跳了起来,冷不防照我脸上一掌打来,说:这儿也给你一下。我攫了一只杯子,把一杯酒朝他脸上泼去。我相信我早在一个月前便想这样做的。我对我的这一姿态与如此深恶杜奇,满意极了。这时,他满脸是酒,我呢,既已一泄恚忿,便跑开去,直奔上楼。我听见他在我身后大吼:我要宰了你,你这浮渣,你这无赖!我跑进房间关了房门,去到窗口,凝望着外面的大雨。同时,在余怒之下,我拿了放在抽屉里面的小刀,狠命向窗台戮去,那股儿猛劲,使刀身都折断了。

呃,我们是处于那样的时际,在那不祥的马里奥山上,也许,要是我在罗马的话,我是不会同意那回事的,可是在那个地方,任何事情说来就来,早一天你认为必不可能,隔一天便铁定不移了。就这样,黛丝跟我达成一项协议,我们共同决定了行事的方法、日子和时间。通常每个早晨,杜奇总是要到那个地下室去取当天的酒的,黛丝则跟随他提着那只大酒瓶的盛器。地下室是在地平面之下,由一架倚墙的扶梯上下,大约七级。我们商定随他一同下去,等他俯身在酒桶内汲酒时,我便用一根我们平时用来拨火的短铁门闩击他的后脑。我原本想干又不想干,由于当时我是被她激怒了,我说:我会干给妳看,让妳知道我是无所恐惧的不过事后我便要离开,永不回来。要是那样,顶好你还是别干,马上就走,我爱你,不愿失去了你。她很知道什么时候需要假惺惺;因此,我对她说我会干,并且事后我会留下去跟她一同开那饭店。

在行事的那天,杜奇吩咐黛丝去拿酒瓶,随即走向地下室门口,它是在屋角。天落着雨,旅店照常暗如黄昏。黛丝取了酒瓶,随她父亲走去;但在进入地下室前,她转身向我做了一个非常明白的那种协定的手势。其时她的母亲站在灶前;正好瞅见那个手势,张大了嘴只是望着我们。我从桌上站起身来,走到灶前拿了那根拨火棒,经过她身前,她望望我,又望望黛丝,眼里透露了许多无声的言语,但我却看出她是不准备说什么的。黛丝的父亲已在地下室喊她:黛丝,黛丝!她回说:来了。我还记得当她用那坚实的肉感的步态进入地下室俯下她那浑圆白皙的脖子在门框下时,我是在想着她的肉体的诱感。 就在那当口,通向花园的门开了,进来一个肩上披着湿麻袋的男人一个马车夫。他望也不望我便说:伙计,帮一下忙行吗?我便机械地手里仍然拿着那拨火棒,跟他出去。他们是在附近的农场搭一个馬廄,他的车子满载了石头,拉到农场门口时陷入了泥淖中,那马拉它不动。马车夫是个奇丑而貌残的人,显然十分恼火。我把那拨火棒顺手搁在门柱上,在车轮下面垫了两块石头,然后去推它;马车夫也拉马辔要马前进。倾盆大雨在落着,雨水打在那厚密的、碧绿的接骨木的篱笆上。刺槐正开着花,嗅味奇重。车子不动。车夫咒骂。他拿起马鞭,用握柄那端打马。接着,面露狰狞的攫过那根我搁了门柱上的拨火棒。你可以看出他的怒不可遏并非由于车子不动的原故,而是为的他整个的一生。他恨那马,是拿它当人来恨。他要杀死它了,我心里在想;并且正要喊出来:不行,放下那棒子。继而又想,他要是杀死那匹马,我可得救了。在我看来,我的全部怒火像是移注到那个马车夫身内去了;他犹如著魔似的。他委实是那样,一点不假。他蹦到车辕那儿,又推了一把车子,然后就举起拨火棒,向马头击下去。在第一棒时,我就闭上眼睛。只听到他一棒接一棒打着。我全身都软了,几乎要晕过去;后来我睁开眼,看见那匹马跪了下去,他还在打它这时打它不是要它站起来而是真要杀死它。那马侧身倒了下去,脚无力地在空中踢动,然后便垂头下去,埋入泥淖里面。那马车夫气喘吁吁,痉挛着脸,抛去拨火棒,推了那马一下他知道他已杀死它,但不后悔。我从他面前擦身过去,也不瞧他一眼,就此向着大路走去。驶往罗马的街车来时,我跑上前攀登上去,然后回头向那块夹在被雨打湿的五月的花叶簇丛中、写着猎人旅店,店主安东尼奥.杜奇的招牌,给它最后一个瞥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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