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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罗马魔王

莫拉维亚小说选 宋瑞譯 10797 2023-02-05
我是那么渴望着有一双新鞋,整整的那个夏天,当我躺在那张用一百里拉一晚的代价向大楼司阍租来的帆布床上的时候,我做梦都想着它。我还没到打赤脚的程度,可是我脚上的那双鞋是美国人给我的,是一双又轻又薄的皮鞋,而且我将它穿得连跟都磨平了,其中一只在小足趾的地方破了一个洞,另一只尤其不堪,差一点没把整个脚背露出来,看来恰像一只旧拖鞋。我多少是在实行忍饥挨饿政策,又向黑市的旧货摊去卖掉我的一些所有物,也有时带点什么货色跑上一次单帮,然而却始终没法把买新鞋的钱凑足起来,总是要差上两三千里拉。 这双鞋子简直叫我着了魔,它是悬在半空中的一个影子,我走到那里,它就追到那里,可望而不可即。看来我似乎没有一双新鞋就简直不能活下去一样,有时我因为没有鞋子甚至绝望到想要自杀。当我走在街上的时候,我不会去看别的东西,只是看行人的脚;不然就伫立在鞋店的橱窗前,睁大眼睛,对着那些陈列着的鞋子呆视兴嗟,心里在考量它们的价格、色泽、看那一双对我合适。在我睡觉的那个地下室里,我认识一个叫做罗鲁梭的家伙,他同我一样是个流浪的无依者一个有着一头漂亮鬈发的小子,身体很结实,但没我高;我体会到我是在妒忌他,那是由于他居然弄到了一双着实不坏的皮靴,它是那种皮质厚韧、双层底而有大头钉的联军军官穿用的皮靴。这双鞋罗鲁梭穿来嫌大,每天早晨他必须把报纸塞进鞋肚,然后穿上脚去方才合适。可是由我穿上,它附在我的脚上真像戴手套般的贴合,因为我的身材比他高的缘故。其实我也知道罗鲁梭有着一大渴望:他想买一支牧羊人的笛管,一件他能吹弄的乐器,因为他来罗马之前是随着牧羊人一起在山上的。他说他有了他的小身材和漂亮的头发与蓝眸子,穿上他那件挡风夹克和那条盟军士兵穿的军裤,加上他那双盟军军官的皮靴,如果再有一支笛管的话,他以为他就可以在那些饭馆中打转去吹奏他的牧羊人的小调挣大钱了。他还学到一些在替美国人当小童时学会的歌曲,尤其可以派用场。可是那样一支笛管得要好一笔钱,相仿于一双皮鞋的价格或者犹多。而罗鲁梭也像我一样,他什么办法都试遍了,却总是积不起买它的钱。他对他的笛管的痴想,正如我对我的鞋子一个样儿;我们成天不谈别的,似乎已成默契,首先是我向他谈鞋子,接着就是他向我谈笛管。但除了空口说白话之外。我们却始终没有弄到我们的笛管和鞋子。

最后,我们由共同的协商,达成了一项决定;这个意见多少是我想到的,罗鲁梭他像是有生以来没有动过脑筋似的,立刻便赞成了。我们商量着跑到某一个情侣们常去的僻静地处譬如波费斯公园去向一对隐蔽在僻处接吻的情侣来个出其不意的奇袭。我先装成诧异的样子似乎是在意外之中发现他们,然后罗鲁梭装成一个凶恶的家伙这是我从不会相信的一件事,从他那副天真无邪的牧羊童的外表上看来。他立时便热切地说,他是觉得要干掉我们的牺牲者,男的和女的;并重复说着那个干掉的词儿天知道他是打什么地方学来的带着最高的兴味;像煞有介事地就像真个儿在向那一对男女施其恐怖之能事似的。的确,在这上面,他为了要在我面前表演他的实际行动,真的向我扑了上来,攫住我的衣领,佯装着手持一把铁钳,便朝我的头上打来。我请他们吃这个,这样这样这样直到我干掉他们,两个都干掉。他的这一举动,立刻使我起了非常的紧张,因为我以前在一次空袭中,曾经在我家乡老家被炸塌的房子的地窖中躺了一天一夜,因此罹致一种时常会发作的脸部痉挛的毛病,即使是最轻微的相仿佛的震栗也会使我失去控制。因此我猛烈地一把将他推开,使他撞到地下室的墙上,叫道:住手,如果你再碰我一下,我发誓,我必定用那老虎钳把你打昏,永远叫你起不来。接着我恢复了安静说下去:你知道你是多么愚蠢的傻瓜么?你什么都不懂,你蠢得像一头蠢牛。你难道还不明白,那些在露天做爱的情侣为的就是不让任何人知道他们的行踪,不然,他们为什么不就在家里做爱?所以,你取得他们的钱他们也不敢去报警,因为他们骇怕丈夫或母亲知道他们的行为可是如果你把他们干掉,报纸就会登出来,人人都会知道、最后警察就要来抓你了。不行的,绝对不能这么做;这事是要我们装作两个便衣警探:举手,你们在公共场所做爱,你们知道犯了法么?你们犯了法!于是为了宽恕他们,我们拿了他们的钱后,掉头走路。罗鲁梭这个笨透了的家伙,张口结舌地望着我,他那滚圆的、瓷蓝色的眼睛在他覆额的头发下面直瞪出来。终于他说话了:对的,不过,死人不会说故事的。他说这话时一点没有表情,正像他说我要干掉他们那话一个样子,完全和鹦鹉一样;天晓得他从哪里得知这句谚语。别做傻瓜的事,我说,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就是别开口。他不再反抗,于是我们便对我们的计划取得了协调。

预定的那天来到,我们在傍晚的时候跑到波费斯公园去,罗鲁梭的挡风夹克里藏着他的老虎钳,我的衣袋里则放着一把我原本要出卖而找不到买主的旧德国造手枪。为了小心,没装子弹,我以为我们必会马到成功,否则如果遇上必须开枪的情况,那就啥都完了。我们到达目的地后,巡行在那条和大马路平行的林荫道上,每一张椅凳上都有一对情侣,只是那儿灯光太亮,又有行人,和马路上无异。我们转过这条林荫道走到通往宾夕奥的路上,那是波费斯公园中最暗的地方;热恋中的情侣们最爱这里了。不外乎是因为靠近波布罗广场的缘故。这儿算得上真是暗黑,由于树荫浓密又缺少路灯;于是那些椅凳上的情侣便难以数计了。甚至有一张椅凳上有两对的,每一对儿对另一对儿各不介意,他们拥吻着,毫无羞耻的不怕被做着同样举动的另外两个瞧见。此刻罗鲁梭似乎早已把他要打闷棍的念头抛到九霄云外,因他生性这样,十分容易改变心意;如今,眼里见到这么多的情侣在缠绵地拥吻,他不禁感叹系之了,他的眼珠儿闪亮着,脸上露出不胜羡妒之状。我究竟也还年轻呢,他说,老实说,我一见所有这些情侣在拥吻,若不是在罗马而是在乡下,我会把那男的吓跑,而对那妞儿说:来,我的美人儿,随我来,美人儿,我不会损伤妳的来吧,亲爱的,跟妳的小汤姆来吧。他是走在路中央,跟我相隔一些距离,不住地掉头回顾那些情侣们,用他的红色大舌头舔着嘴唇,活像一头牛;他还要我也看那些情侣,留神他们的举动,男的怎样把手伸到女的衣内,而女的又如何依偎着男的任凭他们放手去抚摸。你究竟蠢到什么程度,我回他道,你还要不要那风笛?他扭转身子掉头去望着某一张椅凳上的情侣答道:我现在所要的是一个女孩子。随便那一个都好,比如那一个。如果是这样,我说,你就不该把你的老虎钳带在身上跟我同来。我真想不带才好呢,他回道。他这种口吻完全显出他的轻浮而时时刻刻都在改变心意。我们这样的在宾夕奥公园里面转着,他对一些裸露着的女性的大腿有过几度的瞥视,也看到一些密吻和紧拥,这一切是够使他感到要和女人谈爱的迫切。我呢,却是不同于他,我是不轻易会被迷惑的,而且如果我想要一件东西,我的心目里就只有那样东西。我要皮鞋,我已下定了决心要在这个晚上得到它,任何牺牲,在所不惜。

我们在宾夕奥徘徊了一些时间,打这条路转到那条路,从这张椅上坐到那张椅上,经过那些在树影下排成一长行的白色的大理石半身像。我们老是找不到恰当的下手地方,因为深怕会被就近的另外一对情侣瞧见我们的行径而破坏大事;至于罗鲁梭,依旧还是他的老样子,又变得迷糊起来了。他此刻想着的不是爱情了,其故就在于那些大理石胸像上面。这些塑像是些什么人? ,他蓦地发问,我很想知道他们是谁。瞧你多么愚昧,我回说,他们都是伟人就因为他们是伟人,所以才塑成胸像放在这里的。他朝向一个塑像走过去,望着它说:但是这个却是女人。你就可以知道她也是伟大的了,我回答。他似乎不相信,未了又问:呃,那么,假使我是伟人呢,人家会为我塑像吗。那自然是会的。可是你你永远都成不了伟人。你怎知道?假使我成为轰动罗马的恐怖魔王呢如果我干掉了许多人,报纸新闻就会对我大加谈论,可是他们却永远没法找到我,于是他们就会为我塑造一个胸像了。我虽不欲笑出来,但忍不住,因为我知道他这个要成为罗马恐怖魔王的念头是怎样得到的:我们在几天之前曾经去看了一场电影,片名是支加哥的恐怖魔王。我回答他说:你不能够去干掉人就成为伟大人物的?你多愚蠢伟大人物是一个不会去干掉人的人。那末,他们做什么呢?喔,他们写书。他似乎对我这话很不满意,因为他根本没有受过教育。但是他最后说道:反正都是一样的,我喜欢要有一座胸像?千真万确,我真喜欢它。我要是那么一来,大家都会记念我了。你是个绝对的蠢坯。我对他说,我真替你惭愧,我要向你解释也是没用,只不过白费时间。

我们又逛荡了一会,然后来到宾夕奥的露台上,有几辆汽车停放在那儿,车内都空着,他们都正在欣赏罗马的风景图。我也走向前去站在露台边缘,从那里你可以望见全罗马,像一只巨大的黑色的烧焦的嵌馅包子,有着数不清的光隙在上面,每一条光隙就是它的一条街道。这时并无月光,然而天上很亮,我向罗鲁梭指着星空之下的圣彼得大教堂的圆形屋顶的剪影叫他看。想想看,如果我是罗马的恐怖魔王所有这些屋子里的人,就会想到我,并且要时时因我而耽心骇怕,而我呢这时他作了一个手势像是他要统治整个罗马的样子每天晚上我要出来干掉一些人,可是他们却找不到我。你是个十足的笨蛋,我答说,以后你再也不要去看电影了在美国他们有汽车,有枪杆,又有组织,他们是郑重其事地作他们的勾当。但是你,你是什么东西?只不过是个牧羊童,你连乳臭都还未干,不过在口袋里有了一把老虎钳而已。他沉默了一会儿以示抗议,终于说:这是个好景致,不错,非常好的景色。可是我深深觉到,我们今晚是做不了什么的。我们还是回去睡觉的好。你说什么?我问他。我是说,你已经冷了下来,你是在骇怕。他就老是这样的,他自己在迷惑,他想着别的事,却反而谴责我起来,说我是个懦夫。来,你这蠢材,我答说:我要让你瞧瞧究竟我怕不怕。

我们走过一条十分黑暗的林荫道,直达俯瞰缪罗托都路的墙垣上。那儿也有椅凳,也有情侣们在着。但是我觉得,由于某种理由,可不能在这儿做什么,便示意罗鲁梭不可轻易妄动。在一处我们发现有一对情侣躲在一个着实黑暗的单独的角落,我几乎下定决心了,却在那时来了两个骑警,而那对情侣怕被察见,一下子就不见了。于是我们再顺着墙垣走下去,来到宾夕奥的可以俯瞰缪罗托都桥的那个地点。那里有一个亭阁,亭阁四周以月桂树的栅栏围着,并绕以有刺的铁丝,但旁边有扇小木门却是经常开启着的,我熟悉这个亭阁,因为我有好些个晚上身无分文可以支付司阍的帆布床租费,便睡在那儿。它是温室的一种,旁边有着玻璃方框,可以直望桥堍,他们把园艺工具和花盆都放在这里面,此外还堆着一些缺鼻少眼被顽童们破坏的大理石胸像,显然是预备修整的。我们越过了栅栏,罗鲁梭坐在它上面,燃起了一支香烟。他平衡着身子,大模大样地在吸着他的烟;这时我油然对他起了无比的厌恶,真想上去给他一把从栏边推他下去,则他就会掉落在一百五十呎的下面,像只鸡蛋般地跌碎在缪罗托都路上,于是我便跑下去将那双我对之羡妒无比的可爱皮靴取到手来。在这念头上我真的暴怒起来,因为我一时里觉到我之所以产生厌恶罗鲁梭而要杀死他的感觉是在欺骗我自己;其实存在于它背后的真正原因还是那双可咀咒的皮靴,不论是不是罗鲁梭的都一样。然而,若非这时幸而两个黑影从我们身边擦过,那是一对情侣,他们几乎触碰到我们了,我也许真个地已经推他下去了,因为我已疲倦极了;再也不想这样踯躅下去,同时他也太叫人恼火。那两个情侣在我们面前走过,男的比女的略矮,由于暗中我没法瞧清他们的面貌。在他们到达亭门时,女的似乎不愿进去,我听见男的轻声说:我们进去。可是太黑了,她回说。那又有什么关系?他说。终于她顺从了,他们把门打开,进入里面,消失不见。

于是我对罗鲁梭说:那正是我们的目标。他们已经进入温室,别出声。我们此刻要做的事便是装出便衣警探的样子;我们假装去逮他们,因为他们违法,于是拿走他们的钱。罗鲁梭扔去了香烟,从栏杆上跳下来对我说:不过我可要那个女郎。我不禁哑然失色,问他:你说什么?他回说:我要那个女郎你不明白吗?无论如何我是非要这样办不可。我于是明白了,我说:可是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你难道疯了?便衣警察岂能做这种事。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说。他是用一种奇怪的嘎哑的嗓子在说,我虽然瞧不清他的面孔,我也知道他不是在说着玩的。我毅然答说: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就不能做什么了。为什么不?因为我说不行。我不愿任何女人受到这样的对待。假使我要这样呢?那么我就先揍你,我发誓我会的。其时我们是靠墙垣站立着,当我们争辩时我们的鼻子几乎相碰了。他说:你是个懦夫。而我冷冷地回说:你是个蠢坯。他因为我阻止他要求女人的欲望,光起火来,突然说:那末好的,我就不碰那女郎,不过那男子,我却要干掉他。可是你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你这该死的笨蛋?事情就是如此,不是女的就是男的。时间在争执中过去,我焦灼起来,因为像这样的机会是再难遇到的,于是我说:好假使真有这一必要的话。不过,我们先说好,你一定得在我做这样一个动作的时候才能动手我把手放在额上,天知道是为什么也许他真的笨到无以复加,马上接受下来,声言他同意这样办。我却要他重述一遍他的诺言,除非我给他暗示,他不得轻举妄动。于是我们也推开那栅门,随着那对情侣也进到里面去。在一边,傍着墙垣,摆着一辆小车子,它在白天是由一匹小驴子拖着载着孩子们逛宾夕奥大道的。在墙垣与门之间有一盏路灯电杆;照射出光亮来越过那片地方射入玻璃温室内。在玻璃温室内你可以瞧到一列列的花盆按照大小秩序整齐地排列着,在花盆后面有几座半身石像放置在地面上,从它的白色与静寂上面看来叫人感到十分别扭,煞像人从地下露出半身来一样。起初我还没看见那对情侣,后来才探索到他们是在玻璃室的远远一端光亮及不到的地方。他们是在一个暗角里,不过那女郎站立的地方还有一部份被灯光照到,当他们在拥吻时我可以见到一只白手在她身上活动。我把门大大推开,说:谁在里面,你们在干什么?那男子立刻趋向前来,态度很是果断;那女郎则缩在角落里,大概是希望不被看见。他是个矮矮的年轻人,有一颗大脑袋瓜,脖子简直就没有,他的面孔臃肿肥胖,生着一对凸出的暴眼和两爿突出的嘴唇。我立刻可以看出他是充满了自信,而且一点都不讨喜。我机械地低下眼睛去看他的双足,瞧见是一双新鞋。它正是我所喜爱的那种美国的式样,有着橡皮后跟,还有鹿皮靴式的针花。他丝毫没有怕惧之色。这使我刺激得脸上痉挛得无以复加。你呢,他问,你是什么人?警察,我回答,你不知道在公共场合接吻是犯禁的么?你触犯了法律。还有妳,小姐,请走出来吧,妳想躲藏起来是没用的。

她服从地走过来站在她的男友身旁。她比他略高些,我已说过;细长条子,穿了一件紧窄的上衣,一条黑色敞裙半及足踝。她是美丽的,有一张像圣母型的脸蛋,黑发、黑色的大眼睛。同时她看上去完全是那种颇为严肃的女人类型,如果我不是亲眼目观他们接吻,我真难以相信她会做得出来的。妳不知道吗?小姐,在公共场合接吻是犯禁的?我对她说,为了要加强他们以为我是警察的印象。而且对于一个像妳这样可敬的年轻女郎,它太不庄重了。在黑暗里偷吻,在公园里面,就像妓女的行径。 她正欲反驳我,他却用手势阻止了她;他转向我傲然说:好的,我违法,是吗?那么且让我瞧瞧你的执照。 什么执照? 证明你是警察身份的执照。 这话顿时使我心头一亮,也许他本身就是警察也说不定。我一直是在霉运中,这倒不使我惊讶。我粗暴地对他说:别多废话。你们犯了法,要罚钱。

罚钱,真的吗?他轻飘地说,像一位律师;你可以看出他是不怕的。警察,真的!警察,有着那样一张面孔!那样一件挡风夹克,和你那双鞋子!你真当我是傻瓜蛋? 这话提到我的鞋子它确实是破烂丑陋不堪入目,再怎样也不是属于一个警察的我被莫名的怒火所控驭,掏出了雨衣袋里的手枪,在他的胃部戳了一下,说:好,我们就不是警察。可是你照样得把钱交出来,别叫我小题大做。 一直到目前,罗鲁梭站在我旁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张着嘴在瞧,活像是个蠢家伙。可是他一见到我掏出枪来,他也醒悟了。你明白吗?他说,把老虎钳在那男子鼻下挥着。把钱拿出来,不然的话,你的脑袋就得吃这个!他的突然插进来,更比那男子的傲慢举动刺激我。那女郎一见那沉重的铁器,立时发出一声尖叫。于是我礼貌地对她说我知道什么时候需要礼貌:小姐,别理会他,他是个蠢家伙。别怕,我们不会伤害妳的。回到那角落去让我们来对付他。还有你,把那钳子放回去。接着我转向那男子说:快点,拿钱来。

我必须承认,虽然那男子其貌不扬,但是无论如何是有勇气的;就是当我用枪抵住他胃部时,他也没现出惊骇的样子来。他只是伸手到胸口衣袋去掏出他的钱夹:这是我的钱夹,他说。我把它放进自己的口袋,用手捏了捏,知道其中没有多少钱。现在把你的手表给我,我接着说。他脱下他的手表递给我:这是我的表。它是一只不值钱的表铜壳的。现在给我你的钢笔。他从背心上取下钢笔:这是我的钢笔。它倒是一支好钢笔,美国货,像流行的那一种,笔尖是包住的。现在再没有我所要的东西了;没什么东西,那是说除了那双漂亮的我第一眼就看到的新鞋之外。他讽刺地说:你还要什么?我毫不踌躇地答说:是的,把你的鞋子脱下来。 这回他反抗了:我的鞋子不行。这时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我一直在想一开始就想括那张肥胖的不讨人喜的脸一个巴掌;我想瞧瞧究竟打了它会怎样,于是我说:别再装蒜,脱下你的鞋子来。同时我就用我那只空着的手刮了他一个嘴巴。他的面孔先是变成非常红,又由红转白,我看得出他是想扑上来,幸运地那女郎从角落里喊住了他:好吧,季诺,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好了。他瞪着我瞧,把嘴唇咬得出血,然后说:就算数,他边说边弯身下去,偃倒着脱他的鞋子。他脱下一只,又一只,在递给我之前还颇带悔色地瞧了一会儿;他也喜爱它。他没有了皮鞋可真矮,比罗鲁梭还矮;我明白他为什么要买这样一双厚跟的鞋子了。接着,就发生了那个误会。他穿着袜子站在地上,问我:你还要什么?我的衬衣?我这时拿着他的鞋子在手上,正要回答已经够了的时候,有个什么东西轻轻的触碰在我前额上面。

它是一只从温室天花板上悬落下来的小蜘蛛;我立刻便看清楚了。我抬手到额上去扫掉它;可是罗鲁梭,真是少有的笨虫,以为我是给他暗号,立刻举起那柄老虎钳从那男子的后脑上重重地打了下来。我听得那一下沉沉的声音像是他被一块砖头打了似的。立时之间那男子倒向我来,几乎是拥抱着我,像个醉汉一样;接着就滚倒在地上。他的脸朝上,眸子翻了上去只见眼白。那女郎发出一声尖厉的惊叫,从她的角落里冲出来,伛伏在他身上,呼唤着他的名字。罗鲁梭的白痴程度,我不必多说了,在这混乱之间,他又举起老虎钳放在跪着的女郎头上,问询地望着我表示是否也要像对付她的男友一样同她开一次同样的玩笑。你疯了?我向他吼道。来,我们出去吧。于是我们就此溜掉。 我们跑回到林荫路上时,我对罗鲁梭说:现在走慢点,就好像你是出来散心一样。你这一天的蠢事已经做够了。他才松缓下他的步子来,我走着时,把那双鞋子分别放在我的雨衣两面的口袋里。在我们走着时,我对罗鲁梭说:我不需要说明你是怎样的一个白痴。究竟你脑中是怎么个想法要把那个人打成那样?他瞧着我回说:是你给我暗示的。你是说什么暗号?它是一只蜘蛛掉落在我前额上。那我怎能知道,你是给了我那个暗号的。当时我真是愤恨得可以扼死他。我怒说:你是十足一个白痴。你也许杀了他。于是他反驳了,好像我是诽谤了他一样。不,他说:我是用老虎钳的柄部打他的,那一头没有尖端。我没再说什么,我真气火了,我的面部痉挛得异常厉害,我以手抚颊来恢复其平静。你可瞧见她是多么美丽的女郎,他说下去:我几乎要对她说:来,我的美人,来吧,亲爱的。很可能她听了会高兴。我没说真是失策。他非常自满的样子趾高气扬地走着,一径在向我说他要怎样去对付那女郎;直到我最后向他说:喂,闭住你那张禽兽的嘴,别再说了。不然的话我可保证不了他这才住了口,我们沉默着走过法拉明尼奥圆场,过了桥,来到自由广场。树荫影盖之下的椅凳上没有人坐在那儿,一片轻雾从台伯河上升起来。让我们在这儿坐一会吧,我说,我们看看我们收获了多少,我要试试这双鞋子看。 我们坐在一个座位上,一开头,我先打开那钱夹,里面只有两千里拉,我们将它二一添作五平分了。接着我对罗鲁梭说:你其实不该分得什么的。但我向来是公正的人,所以我把皮夹和手表给你。我留下鞋子与钢笔。这样好吗?他立表反对:当然是不对的。这样分法太可笑了。哪里是我的半份?我发怒答说:可是你造成了一个愚蠢的错误,你要偿付它才对。我们这样争论了一些时候,终于双方同意由我保留鞋子而他则取得皮夹、钢笔和手表。 然而我对他说:你怎样去使用那支钢笔呢?你连怎样写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如果真想知道的话,他答说,我就告诉你,我能念又能写,我进过小学。此外,我在柯罗纳广场经常可以卖掉像这样的笔。我不再和他争论,因为我想找个机会扔掉我的那双鞋,而且我已懒得再跟他辩嘴,同时神经紧张又使我胃痛起来。于是我脱了我的鞋,去试穿那双新的。但我失望地发现它们对我的脚太小了;如所周知,世上什么事都有办法可想,只有太小的鞋子除外。因此我对罗鲁梭说:你看,这双鞋我穿不上,但对你却很合适。我们掉换一下。你把你那双穿了嫌太大的鞋子给我,我给你这双,它比你那双更好更新呢。这一次他用嘴吹了一个长长的口哨,吹毕回道:你可怜的家伙。我也许会像你说的是那种笨坯,然而我并不是呢。你究竟意思如何?我的意思是说这是该睡觉的时候了。他摆出架子瞧了瞧那年轻人的手表,说:我的手表已经是十一点半钟了。你的表呢?我没说什么,只是将那双鞋子放回雨衣袋内随着他走。 我们搭上了电车,整个时间我都在为命运对我的不公平而生气,又想着罗鲁梭是个何等不可救药的白痴,搜索枯肠在想究竟怎样才能使他跟我交换鞋子。等我们下了电车,来到我们住的那个区域,我又重新提出来商讨,同时见到各种理由都无法达到目的,甚而竟然向他恳求了。罗鲁梭,那双鞋对我真是生死攸关。我活下去不能没一双鞋。如果你真不愿为了取悦我来掉换的话,至少看在上帝爱的份上这样办吧。我们正走在一条荒凉的街上,顺着圣吉奥凡尼路下去。他在一处街灯下面停了下来,开始这样那般地扭着他的脚,显出自负的神态来,要想使我光火。可爱的皮靴,我的皮靴,岂不是吗?它们使你嫉妒,不是吗?可是你为它生气也没有用;我是不会把它们给你的。接着他哼唱起来:不、不、不,你得不到它,你再怎么也得不到它。他就是在嘲弄我,我咬啮着嘴唇发誓,如果我手枪里面有子弹的话,我真会杀了他,不仅是为了那双鞋子,实在我是真的忍受不下去了。我们来到了我们借宿的地下室,敲了窗子,那司阍像往常一样嘴里咕噜着来开了门,让我们下了梯级直抵宿处。这儿一排放着五张帆布床:前面三张是司阍和他的两个儿子睡,后者也是跟我们年纪相若的青年。远处的那两张是我和罗鲁梭睡的,司阍先向我们要了钱,于是立刻熄了灯又爬上他的床上。我们便在暗中摸索到我们的床上睡了下来。但是我的身子一经安放在我的那条薄毡之下,我可又想着那双皮靴了,终于,我作了一个决定。罗鲁梭是穿了衣服睡下去的,但我知道他的皮靴是脱了下来放在地上,就在两张帆布床之间。在黑暗里,我可以爬起来,穿上他的鞋,留下我的给他,然后我便装着去上厕所而跑掉。我想这对我在任何方面说都是最好的计策,因为罗鲁梭很可能把那男子杀死在温室,最好是不再跟他作伴。罗鲁梭至今还不知道我的姓,只知道我的教名,因而如果他被逮捕,他就说不出我是谁来。口说不如实行?我于是爬起身来,赤足在地,潜移慢动把我的脚穿进罗鲁梭的皮靴中。我正要系上鞋带时,意识到一记猛击从我头上打来,幸运地我偏了偏头,那一击只是碰擦了我的耳朵,打在肩上。那是罗鲁梭,在黑暗中用他那可咀咒的老虎钳来打我。疼痛使我失却理智,我跳了起来,盲目地朝他冲去,他攫住我的胸口又想用老虎钳来打我,我们一起滚跌在地上。我们造成的声响把司阍和他的两个儿子吵醒了,他们开了灯。我叫着杀人犯!罗鲁梭嘴里直喊贼! ;那三个也在直叫,试欲把我们拉开。于是罗鲁梭的老虎钳便向那司阍打去;那司阍,原是个坏脾气的家伙,一点小事都足够使他光火的,马上攫起一把椅子来要打罗鲁梭。这时罗鲁梭退到墙的另一端采取了一个姿态,背抵着墙,手挥那柄老虎钳,吼了起来:来吧!只要你们敢来!我要干掉你们,全都干掉,我是罗马的魔王!他活像个疯子,脸变得通红,眼睛突出。我自己也怒不可遏,在这当口,我不加考虑地叫道:当心,他刚才杀了一个人,几分钟以前。他是凶手、杀人犯!长话短说,我们正要把罗鲁梭这个像疯子一般的家伙捉住的时候,司阍的一个儿子跑出去把警察叫了来。于是,一半是归咎我,一半要归咎他,他们察出温室中发生了什么事件,便逮捕了我们。 他们把我们带到警局。他们只打了一个电话。便立刻控诉我们两个是在波费斯公园干下勾当的人。我说那是罗鲁梭干的,而他,这一次也许是他吃惊过度之故竟然连气都不出一声。你们真是一对好搭档,警察长官说,真是一对好搭档。暴力抢掠,企图谋杀。可是,你要是想知道罗鲁梭是怎样的不可信赖,我只要告诉你一点就明白了,过了一会儿,他跳起来问:明天是星期几?他们告诉他说是星期五。于是他擦着双手,啊,他说,那太好了,明天是里吉纳柯里监狱吃青豆羹的一天哩。于是我才知道他早就干过这类勾当了,他却经常向我赌咒说他从未进过监狱呢。后来我俯首瞧我的脚,见到我仍旧穿着罗鲁梭那双鞋子;我顿然想了起来,总而言之,我终于得到我所想要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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