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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美女画家

莫拉维亚小说选 宋瑞譯 5241 2023-02-05
在我承继了父亲的一笔钱的那天起,我便开始认真地寻觅投资的目标,以便在这上面有个机会找点额外收入。人人都替我出主意:一个说,我应该再开一爿像我在维多里奥大道所设的家庭用具店;另一个说,最好是在弗拉斯凯地附近买个农场下来;第三个建议我去买一辆拖车来贩运生果。 但是不幸的是,我的妻子玛蒂德却有她自己的主意。美国人对罗马的古老事物非常向往,你所要做的便是在这儿附近的地方买一层公寓,弄些古老的旧家具去装饰它,那你就瞧着好了,要是没有美国人立刻租下它来才怪! 于是,经过短暂的搜索,我便在柯罗里纳路一幢屋子的顶层觅得一层公寓房间。价格是五千美金。房间共有五个,可是委实老朽邋遢不堪;一个使你羞于启齿的厕所;一个没有电气与瓦斯的丑陋的厨房,烧饭得在一架木炭炉上大扇其火。不假,那儿倒有一个小阳台,可以让你欣赏那辽阔的屋脊景色;不时出没着猫儿的影踪,还有旧皮鞋和破便器散乱地扔置在屋瓦上。但玛蒂德却如此说:那些天真的美国人就爱这种景象,这是毋庸置疑的。要是我,我可不会在这儿住上一天!

买屋契约一经签订,我的烦恼也就于焉开始;那是人们对旧房子的老常规。那屋子的楼梯,少提为妙,它又暗又陡。但它是属于整个房屋的,再怎么我都是对它无能为力的。不过,在玛蒂德的坚持之下;在那套公寓房间里面我可大有忙头了。她对于物件东西突然变得非常考究起来,因此得要我去作一些改善;一个摩登的厨房,一个摩登的浴室,外加油漆、粉刷、装修、换新地板。没多久,那笔原本三百万里拉的预算增加到几近四百万,包括税捐和公证人费用。然后是家具,玛蒂德原先是说要弄些古老东西的,可是,女人就是这样的,等事到临头,那些古老东西却变成了全套的簇新髹漆光亮的木质餐室家具,一套桃花心木的卧室家具,一个悉仿威尼斯式的起坐室,以及其它形形色色的小家具,不一而足。于是用费又往上激增。

安排布置停当,资是投了,不问是好是歹,留待着要做的事便是找美国人了。算是足够的幸运,一个来看过刚走,跟着又来了个年轻女郎。她姓李,这个李(Lee)字的发音在英语里面不像我们义大利人念作赖(Lay),他们把它读成利(Li),就像利百他(Liberta)中的第一个音节的发音。且不管它这许多,这位李小姐是个三十出头的美女,亭亭玉立,体态匀称,但却非常像个小姑娘;这一半是由于她那经常的困惑表情,她的大而圆睁的眼睛看来像是固着在一个方向,仿佛是用玻璃做的;另一半则是由于她的打扮,她头发梳成孩子样一根拖到颈项的短黑辫子,并且老是穿的宽裙,卖弄她那双纤长的玉腿。 李一来,看过那套公寓房子,接着,在欣赏了那儿的屋脊景色之后,说是愿意租它下来。

可是,这些家具如此丑陋,她阴郁地赘上说。我是说它实在糟糕,讨厌极了。而且,我还是个画家,阿尔弗莱多先生,你看这副模样的家具配得上放在一个画家的公寓房子里面么? 这话使我一时里茫然不知所措起来,因为据我看来,这些家具才是这公寓中唯一最好的东西,否则的话,它才是个道地的老鼠窝哩!不过她终于是租定了,我回家时是既高兴而又有点儿兴奋:李的声音,那甜蜜的、带孩子气的、有一种银铃味儿的,仿是八音盒里奏出来的妙音,这声音对我有一种不同凡响的作用,我形容不出来。等我把她这番对于那些家具批评的话向玛蒂德覆述的时候,她暴躁地回答我,已经有点醋意了。 什么!几时听说过做画家的要有特别家具?告诉她去管她的画,干她的活,少埋怨什么家具不家具。看来说不定她就不知道她是在干啥,她没有权利挑剔我们的家具。

我又跟李会了几次面,一次是送租约去,一次是给收据,另一次是别的琐事。有一次她告诉我,说她要画我的像,据她解释,我是个真正有着罗马人轮廓的典型罗马人。于是我便成为她的模特儿让她绘像了。在这情况之下,可以这样说,我倒多了个可以亲昵地瞅她的机会。她是漫不经心的、杂乱无章的,委实是不整洁到出乎想像的程度,不久便把那公寓弄得像个猪窝。什么东西都乱扔在地上:丝袜和图画纸,唇膏和书,单零的皮鞋和杂志,乳罩和颜料盒。她不像别的画家那样站在画架前面作画,她把画布平摊在地上,蹲踞在她臀部上去画。她穿的是一件粗麻布的长衣,式样有点儿像睡袍,她有好打赤脚兼爱走动的习惯,因此可以看见她那被瓷砖擦红的足跟。她好像永远没有停止过抽烟,染着她的口红的烟蒂撒得满屋到处都是,并且,她在挥动画笔的间歇中,几乎总要啜饮一点浓烈的饮料。我没有鉴评绘画的能力,但却另有一种感念,我以为她并不是真的在绘画,而是借此作耍;是在扮演一个角色,那种一切女人到了某一程度都想玩的把戏。我来创造一句新谚:衣裳制造女人。但对她来说,又当别论,她的主要的东西是那件粗麻布睡衣、香烟、饮料,而不是她在画布上所搞的或是要搞的玩意。

就这样,我们有一阵子彼此相处无间。我跑去让她画我的像,整个儿忽略了我的店铺;她画好我,又把它涂去,再重新画过,因此那帧画像便老是画个没完。我得承认,她的这种闲情逸致毫不使我着恼,因为,说实在,我不知不觉的已经爱着她了。在此让我说明一项事实:玛蒂德是我的妻子,而玛蒂德比她几乎年轻十岁。玛蒂德很美,然而(有几分)我委实更爱李。拿李来比玛蒂德,对我就像外国菜式和优良的家常便饭同样情形。我不止一次自问,为何李会对我有这样的魅力,终于我可解决了这一疑问,那是由于玛蒂德是个完全正常的女人我的意思是说,她在儿童时代就是孩子样,在青春时期就是少女样,成熟后便是不折不扣的女人而李呢;那是另一回事,纵然她已成为少妇,却仍旧不脱孩子气。就在你以为是在和一个女人说话的当儿,她会流泻出一派孩子的天真来。同时你要是拿她当孩子跟她瞎扯,她又完全出以纯粹女人的矫饰作态了。就是这样一种奇异的组合蛊惑着我,像是出乎执迷不悟的本性,甫经察觉那使人哑然失笑的感情,但却老是准备去重新经验它

之后,有一天,我到她那儿去,排闼直入(她经常让门开着好像是住在古罗马圆形剧场似的),我的眼睛看见什么?李,照旧是老样子坐在地板上,头俯在她的画布上,穿着她的袋形睡衣,赤着足,有三个年轻人环伺在她左右。他们在柯罗拿理路一带名气很响,道地的粗胚,如假包换无事可做的游手好闲者,经常消磨时间在滚木球,或是在酒吧间徘徊。其中一个叫马里奥,绰号摩尔人,因为他皮肤黝黯,嘴唇紫色和眸子漆黑之故。另一个是阿里克斯,则因身材矮小被人叫做米老鼠。还有一个混名叫小狼的黎谟,我可不知道它的渊源了。我得承认,我见到他们在那里出现,心情非常骚乱,原因是我要和李单独相处,同时我万万想不到她会把这些人带到公寓来。 唔,好久不见,我有点僵硬地说。

嗨,亚尔弗来多,他们一同回答,注意到我的失望,相顾而笑。 李用她的甜蜜的声音高声问,并没抬头,哦,那末你们是熟识的了? 熟得很,我加强语气回她。 小姐,那三个在窃笑,在罗马这地方我们都是朋友。 这情况,对我来说,便是一段非常不愉快的时间开头的分界线。事实上,我继续去拜访李,因为那帧画像迄未完成。但是每一次都发现这三个家伙泡在那里,甚至还有另外的人。她究竟是从哪儿发掘他们的,我委实难以想像;猜想大约不外是闻风而至的吧。所有这些年轻人,全都面呈不豫之色,坐在那儿互相愕视,或者就是争论他们各自的事情;吸烟、喝酒;就像是在酒吧或是在他们的得意的俱乐部里似的。我苦恼难耐,一直希望他们马上离去,弄得我坐立不安,不时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踯躅,要不然就悄然叹息,瞧着手表。他们真会做好事!一如是有意叫我着恼,纹风不动的赖在那儿。李呢,不消说,她是丝毫没有察觉有何异样,踞在地板上挥她的画笔。

临了,总是我第一个离去,只为我是这一群里面唯一已婚的人。带着满怀妒忌和痛苦,回到家中又会遭遇上准备了一大串愤怒的话来迎接我的玛蒂德。要是李多少给我一点表示,借此彼此不要见面也好可是她有她的那种叫你无从捉摸的性质,像个没头脑的小女孩,就在我将近泄气的时候。她又燃起我的希望。但使人烦恼的是,她也同样的把另外那些家伙的希望引燃起来。 终于,她供给我一个我一直在寻求的使我们的酸腐不良关系破裂的时机。一天,当她的公寓里照常高朋满座时(我坐在一个壁角里独自苦恼受折磨),她宣布她决定要在那儿开一个大派对,邀在场每一个人和所有要来的人参加。一个艺术家们的聚会,她赘上说,一派自矜的高兴。我没赞一词。不过,不知怎的我意识到这个派对将会是使我担负不了的最后压垮我的一点负荷。李接着站起身子走入卧室,于是我便随后跟了进去。她在那些经常打开零乱不堪的一个五斗橱抽屉里面找东西。我关上房门,攫住她的胳膊。

妳听我讲,李,我不来参加妳的派对了。说实在,我愈想愈觉得我们最好是不再见面。 她瞅着我,惊愕了。但那是为什么呢?它是个艺术家的派对呀;我们要把这公寓装饰起来,吃喝、享受。你为何不来? 因为妳招来的这些年轻人我和他们相处不来。 那末,你为何不能不去理会他们? 因为我是个大人,一个明理晓事的人,他们啥都不是,只是一群恶棍。我怒声说。 她暴发出她那轻快的、孩子样的大笑。噢,你委屈了。但你为什么不停留下去试和他们交朋友呢? 因为那是办不到的事。 这下子她着恼了。为什么原因你们竟会彼此这样仇视?他们另外那些人也老是吵架。为何你们不是好朋友呢?我要你们成为好朋友。 我什至不想回答她的话。我走向大门,她追上来在厅廊上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眼里流露出异样的神气,突地说:等一等。我有一点儿微弱的希望,说不定她是要给我一个临别之吻哩。可是,她却把我带入浴室;在浴缸上的墙头,图钉钉着我的一张木炭画像。她从衣袋拿出一支铅笔来,一面去描绘它,一面热心地研究我的面孔。然后,她把我推出门外,说:好,好,现在你走好了。

从此以后,我就没再见过她。因为时令已是炎夏,我在八月初便关了店门、偕同玛蒂德到乡下去探视她的父母。我在那儿住了将近两个月,尽可能地延长我的假期,一方面是要借此把李忘掉,一方面是为了使我和玛蒂德言归于好。九月底回到罗马,但是第一个我在维多里奥大道遇见的人却是那个我们叫他做摩尔人的家伙。 我说,哈啰,摩尔人,大伙儿好吗? 他立刻便知道我是问他什么。你不知道吗?在那个派对举行之后,她就搭飞机走了。 她走了? 呃,他有些踌躇,回说:那个派对真是太成功了。你知道她是怎么搞的,有那许多酒,她带头,好几个家伙喝得大醉,冲突起来,拳脚齐飞,也许她骇怖了,也许她是害怕她得要作一次真正的选择。总而言之,第二天她就摒挡了行李,走啦! 我想起她还欠我四个月的房租因而我说,她走了没付我房租。 那还不算是一回事,摩尔人冲口而出。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呃,你知道,她一向是疯狂的。再见,亚尔弗来多。 他的话引起我的焦灼来。我跑过柯罗拿理路,两步一跨奔上公寓楼梯,冲进房去。 一望之下,我便获得对那个地方曾经发生过什么变动的印象。我并非是说那儿的紊乱,因为那地方一直都是乱糟糟的。每件东西都保留着那次派对举行过后的状态;椅子跌翻,桌上杯瓶狼藉,食盘中还放着剩食,刀叉四处扔着。墙上交悬着彩色纸条,中国小宫灯打天花板上荡下,地上满是打碎的玻璃杯。这情状确实证明摩尔人告诉我的话不假,那场架可打得真凶!可是尤有进者,另外一种明晰的印象使我得知这屋子有了异样,它是一种非常怪异的感觉;好像整个地方不知怎的竟似低陷了许多下去。 我再定睛仔细一看,我所发现的倒不是地板真的下陷了;而是那些家具。那些椅子、桌子、脚凳、甚至五斗橱的脚,都给锯掉了,我冲入浴室,也是一般光景;所有的东西也被腰斩过。再去起坐室;也全是没脚家具。所有每个房间的家具一起都变成侏儒的尺寸。我回到餐室,眼光落在一只打开的橱柜抽屉上,一抽屉的有烟蒂浮着的黯色液体几乎溢至屉外。她把所有的用不完的饮料全给倾入那个抽屉中不知是一种轻蔑的表示呢,还是愚蠢的举动,我没意见。 我损失了四个月的房租和所有的这一段时间,加上这些家具的脚,加上和玛蒂德的失和。我再一次在那些房间内徘徊,这回在那混乱的被褥中发现一大张图画纸,上面画着一个男子面像,他的眼珠弹出头外,他的头发像针毡上面竖插着的针,他的嘴别扭着。那丑恶的面像就是我:李用木炭在画幅下方写着:给亚尔弗来多留念,李。那晚我带着凄凉的心情回家。玛蒂德迎头便问:她付了房租没有?我扔给她那帧画像,锐声地回答她:是的,给了我这帧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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