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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老傻瓜

莫拉维亚小说选 宋瑞譯 4693 2023-02-05
如果你一向有着拈花惹草的习癖,当你年老力衰而女人已开始将你视同父亲甚或更糟把你当做祖父的时候你还是很难自我觉察的。其所以困难逾垣之故,是因为每个中年人在他的脑袋里面,还有一个脑袋;他那外面的脑袋,虽然皱纹起伏,灰发斑斑,齿牙衰坏,老眼昏花;而另一方面,他那内在的脑袋却仍保持年轻时的模样,有着厚密的黑发,光鲜的脸颊,洁白的牙齿和晶莹的眼睛。正是那个里面的脑袋在作怪,自作多情的以为女性所见到的是它。然而女人所瞧在眼里的自然只是他外面的那副尊容,她们会说:那个老怪物,他难道自己不知道他老得可以作我的祖父吗? 且说那一年我还在做理发师的时候,我所工作了近三十年的那爿理发店扩充门面;镜子和洗面盆都换了新,墙壁跟橱架都加了漆,末了店主想到为了招徕生意,又添雇了一个修指甲女郎;她的名字叫伊娥儿。在店里除了老板不算,我们一共是三个男的,一是名叫亚马铎的年约二十五岁的年青人,生得又黑又严肃,曾经当过警察;一是盖士比,大我五岁。却是又矮又胖,而且是秃头;此外就是我了。一如惯常情形,当男人群中忽然加入了一个女人时,我很快便察觉,所有我们三个,都不住地把眼睛瞟在伊娥儿身上。她,我可以说,那副容貌儿就像一些招贴画上的尤物风姿绰约,美丽动人,有着极好的身段和一头青丝;确是人见人爱的女孩子。这与我要说的是,不是吹牛,我倒颇有作为一个漂亮人物的条件。我是瘦个子,身材适中,有一张白净而轩昂的面孔;而且女人都说我的样子很能引起她们的兴趣。显然我的眼睛是彰明昭著的一环,尤其是当它瞟你的时候;它们是温柔而多情的,不过稍微有点不可捉摸的神气。但最棒的是我的头发了,它们是栗褐色,优美、清洁而带波纹;剪成拿撒勒式,那就是说高耸宛如一丛火焰;还留着长及顋边的鬓脚。尤有进者,我一向是时髦的,一出店门,总是打扮得整整齐齐,所有领带、袜子和手帕都悉相配称;而在店里的时候,套上那件雪白的外衣,你一定会当我是外科医生而不是个理发匠的。具备这些条件,我之能够获得女人青睐,当然不足为奇。既然我在这方面出人头地,于是我就染上那个习癖了,如果哪个妞儿吸引了我,我就会用我那种抵得上一百个恭维的含情脉脉的眼光去向她睨视。在许多次眉目传情之后,我一向她接近,就会发现果实已熟;所有我要做的只待伸手采撷了。

在店里打伊娥儿来后,我所最忌惮的一个人就是亚马铎了。他并不漂亮,也不可爱,但却年轻。至于盖士比,我是丝毫没把他放在心上的;我已说过他比我老,而且着实丑陋。伊娥儿成天坐在店角她那小小修指甲桌前,被厌倦与单调弄得没精打彩,在没有顾客的时候,她就反覆地把店里能够觅得的两三张报纸读了又读或不然就是修她自己的指甲。基于天赋本能,我几乎不由自主地不断在瞟她:倘有顾客进门坐上我的椅子,我就取起一块毛巾,用漂亮清晰的姿势把它抖散开来,同时如此这般地投给她一个长长的睨视。或是,当修剪一个顾客的发边时,一连嚓嚓地四剪,又瞟她一眼,或者在她懒散地移动步子,打橱架里拿取某些用物时,我就拿眼睛从镜里尾随着她打转。说到这里,我必须承认一点,伊娥儿的举止是既无生气又不矜持的;相反地,她有一种木然、冷漠、迟钝的外貌。煞像一头瞌睡的大猫。但是逐渐地,经过若干时间,她终于体会到我是在看她,而亦并不作嗔;最后她且还我以秋波了。实际上她的秋波里并没什么重大暗示,因为她不会;只不过是出以一种笨拙而迟钝,然而却是十分领悟的方式。

于是我在思忖,照说果实已成熟了;就在某一个星期六,我约她在星期天下午到奥斯蒂亚海滨去游泳。她立刻接受了,但却有言声明在先,就是我决不能批评她的泳衣:她发了胖,而她所有唯一的一件泳衣穿起来会把她箍得紧紧的。其实她说话时一点都没娇羞的样儿:我这些时在店里老是坐着,身体变得有些臃肿了。这是一个完全缺少狡黠的女孩子的表征;而我却很中意她这点。我们安排好第二天在桑柏奥乐车站碰头;事前我大事修饰了一番。我刮过脸,又在面颊上扑了爽粉;我拣了一柄好梳子来梳理我的头发,甚至一点可疑的头皮屑都弄它个干净;还洒了些许紫罗兰香水在头上和手帕上。那天我穿的是件敞领衬衫,一件轻巧的热带型的夹克和一条白裤。伊娥儿真是绝对守时,在两点钟的当儿我就见她穿过那些旅行者人群向我姗姗行来;她穿的一身洁白,看起来似觉更加矮胖了些,然而年轻吸人依旧。这么多的人!她在招呼我的时候说,我怕我们要在车上站到那里了。天性具有骑士风度的我,当即回答她我会替她弄个坐位的,这点事儿交给我好了。说时火车已经进站,月台上的人顿时疯狂地争先恐后起来,那景象犹如是被一队骑兵所冲袭;人人都在叫喊,又彼此呼唤着;我冲身向前,一把攀住了一个车门,打人堆里把自己提上去,看着正要进入车厢,那时有个肤色黝黑的青年把我一推就越上前去,我也照样给他一推又越过他;他一把扯住我的衣袖,我就用我的肘拐在他胃部使劲地戳了一下,方才脱身抢入车厢。可是就为了跟那年轻的鄙汉纠缠耽误了时机,车厢里已然坐满了人,只剩一个座位空着,我奋力冲到那儿,他也冲到了面前;几乎都在同一刹那之间,我把我的泳衣、他把他的夹克一同放到椅上去保留那个座位。于是我们面对面相觑着,是我先到!我说。谁说是你先到?我说的!我回道;一手拿起他的夹克扔在他脸上。就在这当口伊娥儿也上来了。她毫不犹豫地一屁股便在那空位上坐了下去,说道:谢谢你,鲁易基。那个青年人拾起夹克,踌躇了半晌,接着他看出是没法撵开伊娥儿的了,只得转身走去,口里悻悻地嚷了声:可笑的老傻瓜!

火车顷刻之间就开动了,我抓牢一根栏杆来保持站近伊娥儿,不过我已完全失去了热烈的兴致,倒想下车转回家去。那可笑的老傻瓜几个字眼,恰在我最不盼望听到的时候来招惹我。我反覆体味那年青人话里的含义,它对我有两种不同的感触存在其中。侮辱我的是可笑的傻瓜那话,但却并没害处:他的目的就是要触怒我,才称我傻瓜的。然而那个老字,他出口时却无侮辱我的用意。他说我老乃是一项个人的事实。设若我不是五十岁而是十六岁的话他就会说好个小蠢货了。其实在他眼里,也跟其他每一个人同样,包括伊娥儿在内,我本是个老头儿;而他之认为我愚蠢,跟伊娥儿以为我聪明也没多大出入。或许伊娥儿根本就用不着去抢坐那个位子,到最后那个年青人也同样会放弃争夺而让我的,为的出于尊老。这一点随即被一个坐在伊娥儿对面的男子确定了,他是目睹这一幕情景的人,他对我说:好无礼的青年人,不论怎样,单看你的年纪份上,他就该让这座位给你才是。

我感到大为扫兴与狼狈。一次又一次我把我的手放到脸上去,仿佛是要借我的手指来鉴定究竟我有多老似的,在缺少一面镜子的当儿。伊娥儿自然不会知道这些,在到奥斯蒂亚的半路上她对我说:要你站着我很抱歉。我禁不住回答说:我晓得我是个老头儿,不过还不致于老到连半小时都站不住。我多半是在希望她会这么回覆我:鲁易基!你!老?这话怎说?然而那迟钝的人儿却根本就没再答话;因此,我相信我说的正是事实。 到了奥斯蒂亚,她先去换衣服,穿了一件紧得几乎要爆裂的泳衣由换衣服的小屋出来;她身上又白又结实,真个叫人恼怒。我接着走进小屋去,第一件事就是在那挂在壁上的小破镜中揽照我自己一番。我确是老了:怎么我竟然如此懵懂无觉?我一眼就望见那双陷落在皱纹里的朦胧的眼睛,花白的头发,松弛的脸顋,暗黄的牙齿。我的敞领衬衫是那么富于青春气息,更加使我惭恧无地;它把我的脖子整个暴露在外,只见那叠叠起褶的颈皮覆罩着喉管。我脱了衣服;在我屈身去穿泳裤时,我的小腹一张一缩,活像个陷瘪的口袋。可笑的老傻瓜,我忿然地一再对我自己说,心想这不都是人生的不可思议的地方吗?一小时前,我还相信自己年轻得足够去向伊娥儿献媚;此刻,感谢那几个字眼,我才恍悟自己足够做她的父亲。我竟会在店里那样盯着她看,而且还约她出来,想来能不惭愧;我不知道她究竟对我如何想法,我在她眼中不知是怎么个样儿?

随后我就得知她的心理了。我们下水之后,由于海上风浪很大;我们只好攀着安全索站在海边,让潮水打在身上;每一阵浪潮袭来后我都喘不过气来,我自语着:我真的气竭力尽了,因为我是老了。但她却快乐无比,向我叫道:鲁易基,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未想到你会是这么一位运动家。为什么?我问,妳以为我是那一类的人?呃,她回答,像你这样年纪的人,通常都不喜欢跑到海里来的。它是青年人的游戏就在这时有个巨大汹涌的浪潮盖罩过来;我踣跌到伊娥儿身上,为了稳住我的身子。我攫住了她的一只手臂那是一只结实、浑圆的胳膊,有着青春而富弹性的肌肉。我向她叫道,嘴里还有一口盐水:我老得可以作妳的父亲。她站在那如沸的水沫里大笑。不是我父亲,她说,算是!我的叔父吧。呃,其时我们海浴已毕,我不知怎的竟是惭窘交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觉得好像嘴里有具机关,开合张闭都在于它,现在得用杠杆才能使它再张开来。伊娥儿走在我前面,边走边用手去拉她的泳衣去遮盖她的胸股,由于经水一湿,它简直变成猥亵了;末了她扑身在沙滩上,在沙里打滚起来;她的肉是那么结实,沙子粘上去又立刻成为湿块掉落下来。我坐在他的旁边。筋疲力尽,如痴如呆;既不能动弹又不能张嘴。纵使伊娥儿比一头犀牛还要迟钝,这时也可能使她对我的灾难有些清醒了;因此她忽然问我是否感到不适。我是在想着妳,我说,我们店里的三个,妳喜欢谁亚马铎、盖士比,还是我?她谨慎地思索了好半晌后方才答说:干么你要问,你们三个我都喜欢。但我却紧逼下去:自然,是亚马铎年轻。是的,她回道,他年轻。我停了一会又说:我相信他是在恋着你。真的么?她回道:我倒没在意。她似乎有点儿心不在焉,像是在为什么事发愁。结果她说:鲁易基,我糟糕了,我的泳衣后面缝线的地方脱了线。把浴巾给我,我得去换衣服。说实在,我那时对于她的难堪遭遇倒真是正中下怀。我把浴巾递了给她,她用它包住臀部站起身来就跑向换衣服的小屋去了。半小时后,我们上了火车,坐在一节空车厢中。我扣牢我那件翻领的衬衫,心想,现在一切都已过去,我已经完全明白,我是一个老头儿。

那天我发了誓,从此再不看伊娥儿一眼,任何女人都不再看了;随即贯彻力行这个誓言。我似乎觉得她对此有点诧异,并且有时用叱责的神色来看我。或者这不过是我的片面想法而已。一个月过去,也许我总共不过跟她说过四五次话。同时就在这段时间内,她与盖士比特别要好起来了,但是盖士比在她面前的一举一动都正像一个父亲的样子,和蔼而严肃,并无丝毫轻浮流露。我呢,我是从未如此感到自己的老;我仍旧照常替人理发、修面、收受小账,但却沉默寡言。可是有一天店铺打烊之际,我正在店后的小贮物室脱我的理发套身,那位老板,一个好心人,宣布说:如果你们今晚没有别的约会,让我们大伙儿一同聚餐。我请大家。伊娥儿和盖士比订婚了。我探望店里,伊娥儿在那隅角上的修指甲桌前嫣然笑着;盖士比在另一头也微笑着,他正在拭抹一把剃刀。立刻之间我感到一阵莫大的欣慰;盖士比还老过我,盖士比是丑陋的,然而伊娥儿却不挑亚马铎而选中他。我直伸出两只手臂冲到盖士比面前,叫着:恭喜,请接受我最诚挚的祝贺;接着我拥抱了伊娥儿,吻了她的双颊,事实上店里的三个男子,数我最为快乐了。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我在下午出去蹓跶。我体会到一路之上我又在看女人了,就跟老底子一样;并且我是逐一单独地去看她们的,不论是对面来的或是背朝我的,我都没有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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