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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试镜头

莫拉维亚小说选 宋瑞譯 4696 2023-02-05
萨拉芬诺跟我是朋友,虽然我们彼此的工作大不相同;他是个司机,受雇于一位实业家;而我是个摄影师和照相家。在外表上我们也大有差别:他有一头漂亮的鬈发跟一张粉红的孩儿脸,纯蓝色的眸子更衬托出他脸色的红润;至于我则皮色黝黑而有着一张成年人严肃面孔,和一双陷落的深色眼睛。但是实在的不同还是我们的性格;萨拉芬诺是天生的说谎者,而我就几乎不会扯谎。某星期天,萨拉芬诺通知我说他需要我;从他的语气中我忖度他一定有了什么困难,因为萨拉芬诺经常碰到麻烦,那是由于他好出风头的毛病。我跑到柯罗纳广场的一家咖啡馆去践他的约;一会儿之后,他出现了,伴着第一号的大谎而来那辆他老板的豪华特型汽车。我知道他的老板离开了罗马。他在若干距离之外以一种颇为自负的样子向我挥手,叫人看来煞像那辆车子是他自己的一般;随后才去停车。当他朝我走来时我打量他:他装扮得像个纨裤公子,黄灯芯绒的窄管裤,一件背有褶皱的夹克,脖子上束着一条颜色手巾。为了某些原因我起了一种厌恶的感觉,他一坐下,我就带着几分酸味挖苦他:你看来像个百万富翁。

他强调的回答我说:今天我是个百万富翁。我一时之间弄不懂他。车子是啥回事?我紧逼下去,是你赢了足球赌赛? 它是老板的新车,他冷冷地说。他坐着思忖了半晌,接着说道:听着,马里奥,马上要会有两位年轻女士到来你晓得我就不会漏掉你我们一人一个。她们是好人家出身,是一位铁路工程师的千金。你是个制片人明白不?别替我露马脚。 那末你呢你是啥? 我不是对你说过了一位百万富翁。 我不作声,站了起来。你干啥?你是要走?他直起嗓门说。 对,我是要走,我回道:你知道我不爱说谎。再见你去自得其乐吧。 慢着,慢着你别破坏我的计划。 总而言之。我们争辩了一些时间;他坐着,我站在他面前。末了,为了大家是朋友,我答应留下。不过我警告他说:我不保证一定玩你这套把戏。但这时他的注意力却转移开去,脸上放射出高兴的神采,说道:她们来了。

开头进入我眼帘的只是头发。她俩各人的头上看去好像两个胀鼓鼓、实垒垒的毛球、好半晌后我才费事地瞧清了这两堆东西下面的她们的脸,单薄而瘦削,宛如两只探头出窠的小鸟。在身段方面,她们却都有柔和完满的曲线,肥臀高胸;盈手一握的腰肢,可以用餐巾打成圈圈围住,我私忖她们必是挛生姊妹,因为她们完全同样打扮:格子花呢裙子,黑短外套,红鞋,红手袋。萨拉芬诺有礼貌地站起来,作他的介绍:我的朋友马里奥,制片家;伊莉丝小姐,蜜摩莎小姐。 她们坐了下来,于是我可以仔细看她们一下了。从萨拉芬诺对伊莉丝的殷勤上面,我体会到他的对象是她;蜜摩莎是留给我的。她俩并不是挛生姊妹;蜜摩莎显然看得出已过三十,比起伊莉丝来,她有着一张更贫瘠的脸,一个较长的鼻子,一只较大的嘴和较显著的下巴。事实上她几乎可说是很丑。伊莉丝大约二十左右,却可算得是美丽。同时,我注意到她们都有着一双粗糙泛红的手一点不像闺女倒像是女工。这时的萨拉芬诺,在她们来后,好像变得糊涂起来;他在跟她们搭讪:说什么见到她俩真是荣幸;她们的皮肤晒得多么好看,问她们是在那里度夏的?

蜜摩莎先开口:是在威但同时伊莉丝也在回答:在维里奇奥。跟着两人相互睇视了一下哄笑起来。萨拉芬诺问道:妳们笑什么? 没什么!蜜摩莎说:我妹妹有点儿糊涂。我们先是在威尼斯,住的旅馆,然后在维里奇奥,那儿我们有一幢小别墅。 我知道她在说谎,因为她说话时眼睛朝下望。她跟我一样:不能够把眼睛瞅着人扯谎。她接着说;自若地:马里奥先生,你是位制片家。萨拉芬诺告诉我们你会给我们试一次镜头。 我有点着慌起来;我望望萨拉芬诺,他却把头转过一边去。呃,妳知道,小姐,我说,试镜头无异于拍一小部电影,不是说做就可以做的。得要一位导演,一位摄影师、一个片场。萨拉芬诺不大明白这些。不过,自然会有这么一天 会有一天,等于是永不。

不,不,小姐,我向妳担保 做个慷慨仁慈的人吧,给我们试一次。她的身子整个儿蠕动起来,抓住我的胳膊,紧在催逼我。我了解这是萨拉芬诺的法螺使她着了魔。我又再度向她譬解试镜头的事不是立时立地可以办到的事儿。她才逐渐明白了,于是松了握着我胳膊的手。转向正和萨拉芬诺絮语的她的妹妹,说道:我对妳說过这无非是空话。好了,我们还等什么?回家去吧? 这不是伊莉丝所期待的,她显得很局促。她带着几分不安说:我们得耽下去晚上才走。 是啊,萨拉芬诺怂恿道,让我们大伙儿在一起。我们坐车兜风去。 你有汽车?蜜摩莎问,她大有和解的意思。 是的,就在那边。她循着他的指示,瞧见了那辆车,立刻换了口气。那末,我们就走闷坐在这儿使我厌烦。我们四个人都立起身来。伊莉丝跟萨拉芬诺在前,蜜摩莎和我随后,她傍着我说,你没有生气,是吧?不过你要知道,我对于一些人的许诺嫌恶透了。但是这回,你是会让我试镜头的,不是吗?

因此我刚才所有的解释全属徒劳;她仍旧要试镜头。我不回话,只顾跨入车子在她旁边坐下。萨拉芬诺和伊莉丝也已进入前座。我们上哪儿去?萨拉芬诺问。 蜜摩莎这时又紧握住我的手臂了,还把我的手放在她手上压着。她细声细气地对我吐着甘言蜜语:好吧,行个好,关照他驶到片场去,我们去试镜头。我坐着不响,很不高兴;她却以为有机可乘,仍然细声细气,说道:喂,如果你给我试镜头,我给你一个吻。 我蓦地来了灵感,提议道:我们到萨拉芬诺的屋子去。他有一所可爱的大屋子。到了那儿我可以好好观察妳们一下,看是不是能给你们一个试镜头的机会。 我注意到萨拉芬诺投给我一个叱责的眼色;他以老板的车子当作自己的也许还有勇气,可还没有这份胆量把人带入那屋子。他力加反对:兜风岂不更好?但是,两位女士,尤其是蜜摩莎,坚持着要去商讨试镜头的事,而不要兜风。所以他只得退让,于是我们的车子便以全速驶向巴立奥里区那屋子的所在地去。一路上,蜜摩莎不断地在催逼着我,用一种低声的、奉承的、亲爱的口吻向我絮聒着。我没有在听;但不时却有一些重复的字眼跳入我耳鼓,反覆地跳动好像一把鎯头在敲钉子:试镜头你会给我们试镜头吗?如果我们试镜头

我们到达巴立奥里区,空旷的大街两边尽是奢华的房屋,都有阳台和大窗。我们到了萨拉芬诺老板的住所,经过那黑色大理石的穿堂,登上玻璃和桃花心木的电梯;到了三楼,在过道里,我们发现我们是处于暗中,嗅着一股挥发油的气味与不通风的窒闷,我很抱歉,萨拉芬诺向我们说明:我出了一次门,所以屋里变了样子。我们进入起坐室,萨拉芬诺打开了窗子;我们在一张有灰布套的靠壁长沙发上坐了下来,面前有架钢琴,上面罩着挡灰的布罩,用别针别住的。于是,我把计划付诸实行,说道:我们两人要瞧妳们的了;妳们就在这间屋里来回走一遍给我看。我就可以决定是不是可以给妳们试镜头。 我们要露腿吗? 不用,不用;不是要看妳们的腿只要看妳们走路的样子。

她们服从地开始在我们面前的打蜡地板上来回走着。谁能说一声她们欠缺优雅?那大堆的头发,那发育完好的臀部和胸脯,那细瘦的腰肢。但是我注意到她们的脚,一如她们的手同样的大而难看。而她们的腿也不大直,那形状是僵硬笨拙的。说实在的,一个制片家对于这一类型的女子是连跑龙套的角色也不会给她们的。她们在来回走着时,每一次两人在室中相遇,就笑了起来。我|下子叫了出来:停止!够了。坐下! 她们坐下后用焦急的眼光望着我。 我实在抱歉,我冷淡地说,可是妳们不行。 为什么? 我马上告诉妳们为什么,我严肃地说明原委:因为我的影片里用不着像妳们这般优雅、出色、教育良好的淑女型女孩。我所需要的是劳工阶层的女孩子,那些,那些甚至在必要时能够说出浅薄粗俗的话,举动行止之间要轻薄带刺激性,总之,是那些丑陋、粗野、教养不良的女孩子。而妳们却正好相反,是工程师千金,由好门第出身。妳们不是我要找的人。

我望望萨拉芬诺,他埋身在沙发里,似是毫无知觉。你的意思是什么?蜜摩莎坚决地说。我们当然可以装成劳工阶层的女孩子的,难道不行? 不,妳们是办不到的,有些东西若不是那一行出身是学不像的。 接着而来的是一片短暂的沉默。我已投放了我们的钓饵,相信鱼儿会来吞吃。果不其然,半晌之后,蜜摩莎站起来跑去在她妹妹耳朵上咬了一阵儿。后者脸上先是露着不快,但终于作了一个首肯的表示。于是,蜜摩莎两手放在她的臀部,摇摆着向我走来;接着把我胸口一推,说道:嗨,老傻瓜,你以为你是在对什么人说话? 假使我要说她变了样,那就过当了。实际上,那才是她自己,是她的本色。我笑着回她:是对一位工程师的千金。 恰恰相反,我们正是你要的两个平常的劳工阶层的女子。伊莉丝是做工的,而我是个护士。

那末维里奇奥的别墅是啥回事? 哪来什么别墅。我们是在奥司苑亚港晒黑的。 但是为什么妳们要说这许多谎话? 伊莉丝天真地说:我原本不想但蜜摩莎說妳要有办法就得先蒙住人的眼睛。 无论如何,蜜摩莎泛泛地说。如果我们不说谎话,萨拉芬诺先生是不会把我们介绍给你的它的作用在此。呃,现在试镜头的事怎么说? 我们早已试过了呀,我笑着回答,它已经用来显露了妳们是一对好的劳工阶层女孩子。再说,谎对谎:我并不是制片家,不过是个平凡的摄影师而萨拉芬诺也不是个大绅士:他是个司机。 我得承认蜜摩莎对付这个打击颇有一手。很好,很好,我已一半料到了,她不快地说,我们没运气如果我们邂逅到驾车的男子,总归是个司机。伊莉丝,走吧。

萨拉芬诺终于站起身来。等一下,他说,妳们去哪里? 我油然感到有些对不起她们,特别是对伊莉丝,她是那样美丽,这时却显得很伤心,而且眼泪也不能抑制了。于是我作了个建议。听我讲,我说,我们四个人都说了谎过去的不谈,我们一道去看电影怎样? 跟着是一番讨论,伊莉丝想要接受;蜜摩莎还在反对,就是不肯;萨拉芬诺沮丧得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了。但我终于说服了蜜摩莎。我说:我是个摄影师,不是制片人不过我可以把伊莉丝介绍给跟我相熟的一位副导演?这虽算不得是什么有力的推荐,总是个希望。对于妳我怕就难些了,但我想伊莉丝也许会有机会。 于是我们去了电影院;但是乘的巴士,不是坐汽车。伊莉丝在电影院里紧偎着萨拉芬诺,她是喜欢他的,不论他是个说谎者又是司机。蜜摩莎却跟她不同,她正襟危坐着。在休息时她对我说:我多少可算是伊莉丝的妈。她是个美丽的女孩子,不是吗?现在得记住你的许诺,不要说过算了不然的话我不饶你。 只有懦夫作了许诺才记住它们的,我开玩笑地说。 你说话要作数,她说,伊莉丝得试镜头,一定得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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