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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友谊

莫拉维亚小说选 宋瑞譯 4526 2023-02-05
玛丽亚萝莎是个双重的名字,而那个具有此一名字的女人也是双重的:在身体方面跟性格方面都是。她有一张又红又白的大脸,煞像天上的满月,跟她身体的各部都不成比例,而后者倒是正常的;她会使你想到那种被人叫做甘蓝蔷薇的蔷薇花,因为它们大而坚实就像甘蓝菜一般;实在的,你见到她必然禁不住会想那张脸真个一张可抵两张。尤其是这张大脸经常总是那么平静沉着,带着微笑,有如天使恰与她的性格完全相反,它是绝对的凶恶,而我发现它是吃过大亏的。这就是我为什么也要说她的性格是双重的缘故。 我曾经用尽可能的方式向她追求。起初我对她是极恭敬、又殷勤,而且曲意奉承;后来见她丝毫无动于衷,我又尝试更进一步,采取攻势,在楼梯半腰或梯顶黑暗之处埋伏而待之,试欲强吻她:而所有的收获却是几下子猛推,末了脸上挨个巴掌。于是我决意装出一种不屑的神色,一如有所恼怒,见了她只当不识,转身就走:但这样更糟,因为这么一来却如同没我这个人存在一般。终于,我泪水盈眶去向她哀告恳求,要她爱我:也没有反应。果真她叫我完全死了心,倒也罢了!但却刁恶地,正当我准备把她打入地狱时,她又会以些许的注意,或是睇视,或是表情,一下子又重新将我掳获了。我由此得知,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崇拜者就像项链与手镯这些装饰物有办法的话是宁可多多益善的。于是,在那样一个睇视或一个姿态之下,我会想:它的背后一定有名堂的我得再接再厉。可是我突然间得知这个骚货已经跟我最好的朋友亚帝里奥订了婚。这事使我大为恼怒,我有多方面的理由:第一,她竟把我蒙在鼓里一点口风都不吐露;其次,亚帝里奥还是我给她介绍的;我的茫然不知,使我在他们这一对的面前作了天大的傻瓜。

不过我是个忠实的朋友,对我来说,友谊是重于一切的。我虽热恋过玛丽亚萝莎,但是自从她跟亚帝里奥订婚之后,她在我眼里就变成不可侵犯了。她仍会喜欢毫无问题的对我挑逗下去;而我对她的界限却分得泾渭判然,最后终于坦白地向她说:妳是个女人,妳不明白什么是友谊。可是从妳跟亚帝里奥在一起以后,妳之于我,就像没有一样。妳在我心目中已经不再存在妳明白吗? 当时,她表示承认我是对的。但是不久之后她又仍然向我卖弄风情,我决心不要再见到她,并且对此信守不渝。后来,我听到他们结了婚,住在她的姊姊那里;她是个护士。而那个亚帝里奥,原本十有九天是工作无着的。却也找到一个运输公司搬运伕的工作。玛丽亚萝莎仍如往常在白天替人家熨衣物。这个消息在某种意义上,对我不啻是一种内心的慰藉。我现已知道他们的处境并不很好,这桩婚姻是不会十分美满的。然而,作为一个忠实的朋友,我仍旧继续避开他们。朋友应该够朋友才是,友谊是神圣的啊。

我是个修水管的铅匠,如所周知,铅匠是要听人召唤去做生意的,有时在他们的跑动中常会发现自己是在并不希望要去的地方。一天,在我去一位主顾家里的途上,我的肩上背着工具袋,胳膊上挂着两圈铅管,正好走到李必泰路时,我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恩尼斯多!我转身去看,却正是她。当我一见她那大而肥硕,平静而又狡黠的面孔和那蜂腰圆臀凸胸的玲珑身材时,我的旧感情又勾起来了,呼吸也跟着紧迫起来。不过我却提醒自己:你是个朋友,你的行为得像个朋友,面对她,我淡漠地说:我们又碰头了。 她手弯夹捧着购物袋,满置菜蔬与一些黄纸包着的东西。她微笑着说:你不认得我吗? 我怎不认识妳,我不是说我们又遇见了吗? 我希望你能随我到家去,她接着说。可巧不巧,今天早晨我发现厨房水槽的排水管塞住了。替我去看看,好不?

我正直地回答说:好的,如果是要修理的话。她向我抛了一个像过去那种要叫我神魂颠倒的秋波,加上一句:不过你得替我拿东西。于是,我就像头驴子一样地装载起来,我的工具、铅管,她的购物袋全都加之于我一身,跟在她的屁股后面走去。 我们走不了好远,在和李必泰路交叉的一条街上,我跟随她走进看来像洞穴入口的小门,又爬上一条阴暗潮湿霉臭冲鼻的龌龊楼梯。走到一半时,她回头带笑地对我说:你记得你以前老是守住楼梯的暗处等我吗?你记得你是怎样吓坏了我!我强硬地回答说:玛丽亚萝莎,我一点儿都记不得了。我只记得我是亚帝里奥的朋友,友谊重于一切。她狼狈地答道:嗯,谁说你不是他的朋友? 我们跨入那层楼,一共三间小房,有一扇窗子朝院落开着,暗黑不透阳光,像一口井。厨房里简直难以转身,另有一扇玻璃门通到一个小小的骑楼上,那是盥洗间,玛丽亚萝莎在一张矮椅上坐下,叉开双腿,在裙兜里搁了要剥壳的蚕豆;我在地上放下工具袋,跪在水槽边检查排水管的毛病。我一看就知道那管子坏蚀了,得换掉一支新管子;因此我提醒地说:妳看,只有换一根新的才行。妳准备付钱?

你的友谊是怎说的? 噢,好的,我叹了口气说,我白白辛苦替妳装好。妳得给我一个吻来作交换。 你的友谊是怎说的? 我咬着嘴唇,想道:友谊要两蒙其惠才对;但嘴里未出声。我拿起钳子,转开接头,它也跟那管子一样,已经蚀坏;我把管子卸下,从工具袋取出焊灯,倾入些许汽油。在我这一段沉默的时光,听见她问我:你真的是亚帝里奥的朋友么? 我掉头去望她:她低垂眼皮坐在那儿,脸上带着微笑,蜜一般甜,一心在剥豆。自然我是的。我说。 唔,那末,她平静地接着道:跟你我就可以自由地说话了。你知道他最深,我希望你能够告诉我,我对他所有的某些印象是否正确。 我告诉她尽管说好了,一面我燃起焊灯,调整火焰。比方,她泛泛地说,你不以为他的工作不适宜吗?做一个搬运伕?

妳的意思是说挑伕。 做搬运伕算不得是真正的职业。我想要他训练做个男护士我姊姊可以介绍他到医院门诊部去 我这时已把管子插好,拿起焊灯,微微摇晃着它,几乎不加思索地问道:妳是要我说真话呢,还是要我礼貌? 我要的是事实真相。 呃,我是亚帝里奥的朋友,但这却蒙不住我眼睛而无视于他的堕落。第一,他懒惰。 懒惰? 我拿起一块锡,把灯移过去开始焊接。火焰发出啸声来,我提高嗓门去盖过那声响,好让她听见。是的,懒惰。我说。我亲爱的姑娘,妳慢慢儿就会习惯于有着一个懒惰丈夫的。我自己是个刻苦耐劳的劳动者,而他就不是。他爱睡懒觉,游手好闲,上咖啡馆,看报纸讨论运动消息。他做挑伕倒是可以,我敢说做一个男护士却不成,那是个有责任的差使不行的,我看不出他怎能做个男护士。

就是我也不敢说他行,她接着说,仍是那种沉静有思的声调,我什至不敢肯定他已有了工作。他说是去干活而我到现在还没有见他的一个钱。我正在怀疑他也许是向我扯某一类的谎。你想怎样? 谎?我不加思考地说。我知道他就是个大谎言家。他会无中生有向你说得天花乱坠而去相信他。既然是谎那妳就有数了 这正是我所想到的。但是,如果他不是去上工,他又去干啥呢?我不相信他闲散着只上咖啡馆就真的没事儿了。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着。他总是那么急急忙忙出去,他老是那样迫不及待的。她中止话头伸手在搁板上取了一只汤锅把剥好的蚕豆放进去。我撇过头去打我肩上去看她面容含笑,仪态静娴。一会儿后她又说下去:你晓得我是怎样在想么?一定有个女人在中间。你是知道他的,你能告诉我他会不会?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警告我:现在妳得小心点,恩尼斯多,慢着点儿。当心圈套。然而,难受强过谨慎,而且,听到她在这上面诟病她的丈夫,我开始对我自己产生新的希望,我压抑不住回道:我想妳是对的。对他来说,女人就是一切,不论老少美丑。难道妳不明白? 水管焊好,我熄灭了焊灯,用指头把那尚软的金属弄平。然后用螺旋钳转紧接头。那时她仍很平静地说:是的,我知道一些,但说不准。现在,我可以料到也许他跟艾米莉有着什么,那个红发女郎你认识吗?她往常是在洗衣作和我一同干活的。你以为怎样? 我站起身来。玛丽亚萝莎把蚕豆放进汤锅后,也站了起来,抖下衣裳上面的豆壳,拿着锅子向水槽的龙头接了一点水。我上前在她背后两手放在她那柔细的腰间说:是的,完全对,他每天去找艾米莉,在傍晚时候;他在洗衣作外面候她,然后一道上她家去。现在妳知道整个的故事了;妳还指望什么?她轻轻掉过脸来,带着微笑,回答我说:恩尼斯多,你不是说你是他的朋友吗?走开点!

我唯一的答覆是试去搂抱她。但被摆脱开了,她正色说:你的修理工作完啦,你可以走了。我咬着嘴唇,回道:妳是对的不过是妳叫我失去头脑的。我一直记着我是亚帝里奥的朋友,而妳乃是他的妻子。我说这话时感到十分愧疚,于是收拾起我的工具正要跟她告别离去,这时,厨房门开了,出现了亚帝里奥。 他见到我很高兴,亲切地向我招呼。啊,恩尼斯多!我回道:玛丽亚萝莎叫我来修水管,我修好了;换了一根新管。谢谢你,他走向我来,真是感激不尽?这个时候,玛丽亚萝莎的稳定而有力的声音使我们都转了过去。亚帝里奥,她开腔了。 她是站在铁灶旁边,一只手搁在灶台上面。她几乎是用一口气说下去,并不提高嗓门:亚帝里奥,恩尼斯多说你懒惰,不爱干活儿。

是你说的? 他还向我证实说你是个可怕的谎言家,很可能你根本没有得到什么搬运伕的差使。 是你说的? 他还确定了我已料到的你每天去找艾米莉,跟她鬼混。我在做苦工,一家家跑着去替人家熨衣裳,你却跟艾米莉去开心还对我说是去上工。现在你要赖也赖不掉了;恩尼斯多是最明白你的朋友,他已为我证实了一切。她说这些话时,声音异常平静;我一下子才猛醒过来,我竟让自己牵扯到一个女疯子的私事里面了。果不其然,她一说完话那时的他,脸上露出难看的样子,逼近我的面前,连连地说:是你说的?顺手就拿起一只放在铁灶上的熨斗朝他脑袋猛掷过去。她是对准目标的,若非他俯首闪避得快,他就没命了。跟着而来的情形我实在难以形容,她飞扬跋扈不顾一切地拿起灶上搁着的东西那些笨重而危险的东西像刀子、灸肉杆、壶、罐、锅、瓶等等掷向他来;他呢,在再三企图保护自身之后,一溜就出了房门跑掉了。我也自顾地逃了,来不及拿齐我的东西,丢了两三码的铅管在地板上,也就冲向楼梯去。他一面向我怒吼道:你别再在这里出现,若再给我看到你,我会杀了你。我一口气跑过了桥,跑到自由广场的公园里,方才感到安全。我在一张椅上坐下让我喘过气来。回想起来我之所以说出那些话来完全要归咎友谊,不然我怎会知道亚帝里奥的个性确是那样而又为之激动呢;我对自己发了一个誓;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跟任何一个人去交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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