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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乡下姑娘

莫拉维亚小说选 宋瑞譯 4808 2023-02-05
教授一直坚持着,我则不断地告诉他,说了又说:教授,您要注意,她们是简单的女孩子道地乡下坯子当心您的做法。最好您还是找一个罗马的女孩子。西奥西里亚的女孩委实是乡下姑娘、农家女、土包子。这最后的字眼特别使他高兴。土包子,正合我需要。至少她们不会耽于阅读漫画。土包子才好呢。教授是个老人,蓄髭,颔下还有一撮山羊须,都已花白了。他在中学教书。不过他主要的工作却是考古。每逢星期天,以及有闲暇时,他总要出去,这儿溜溜,那儿逛逛,去艾宾安道、或是古罗马公廨、或是卡拉卡勒温泉,勘察那些罗马的废墟。在他的屋子里,那些考古学书和同类的书,堆置得如同书店;进门就堆起,用绿帷帘遮着,直到屋里,除了浴室厨房,每处走廊、房间、壁凹,全都是书。他视它们有如珍宝;对于旁人,则如蔷薇之香气,谁去触摸它们,准要吃苦头。他有那许多书,看来他不可能读得完,而他从不感到足够,在不上课、或是不在家里授徒、或是没去勘察废墟的时候,他便到旧书肆去,或是在卖旧货的手推车搜寻,回家时臂下总是挟着大包大捆的书。说实在,他搜集它们,就像一个孩子搜集他的邮票。可是,他怎会疯狂到这种程度而要一个我的乡下的女子来做女佣,在我看来,委实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他说她们比较老实,头脑里不会有愚蠢的念头。他说看到那些脸颊宛如红苹果的农家女于他甚有裨益。他说她们是好厨娘。末了,他没一天不伸头到门房的小屋里,老是探询西奥西里亚的不识字乡下姑娘。我曾写信回家给我的教父说过这件事,他说他知道刚好有个合适的人一个邻村梵乐柯的姑娘,名叫杜姐,还不满二十岁。不过,我的教父在信里告诉我,她不识字也不会写。而我又写了信告诉他,这正是教授所要的人一个文盲。

杜姐由我的教父在一个晚上陪送来到罗马。我去车站接她。我一眼就瞧出她是个道地的乡下姑娘,那种干一整天活而不停下来喘口气、或是头上顶着五十磅重的篮子上山下坡面不改色的女人。她有着教授所喜爱的那种红脸颊;黑眉锁在一起,在她的前额形成一道横杠;和一个圆面庞;同时,她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副紧密的小白牙它们是西奥西里亚女人使用锦葵叶擦清洁的。她身上的衣服倒不乡气;不过,她走路的样子却是西奥西里亚那种女人的步态,惯于以她们没有后跟的鞋在地上重重地踩她们的脚底板;同时也有那种健壮的小腿肌,被凉鞋的带子绕绑着,看来很美妙。她手弯里提着一个小篮,她说是给我的;里面是一打新鲜鹅蛋,用稻草裹着,覆上无花菜叶。我告诉她要她送给教授,庶几使他对她产生一个好印象;但她回说她可没想到那位教授,因为,作为一位绅士,自然有他自己的鹅会替他下蛋。我大笑起来。就这样,我们一问一答随即上了电车,我发现她是个道地的土包子;她从未看见过一辆电车,或是七层楼的一幢房子。土包子,委实是教授所要找寻的土包子。

我们到达公寓时,我先带她到门房去为她介绍我的妻子;随即乘电梯到教授的那一层楼。他亲自来开门,因为他没有佣人,寻常是我的妻子帮他洗涤做饭。我们进去时,杜姐双手捧着那篮子,说:教授,这个给你,我带了一些新鲜鹅蛋给你。我对她说:妳不能称教授你。可是教授却鼓励她:不,妳尽管对我称你好了,我的姑娘;同时,他向我解释,这个你字是罗马字的你,是属于古代罗马人的你,他们像西奥西里亚人一样,并不知道现代的您的称呼方式,他们对待任何人都出以不虚假的方式,犹如是一家人。教授随即把杜姐带进厨房,那是个大房间,有一架煤气灶,铝质的有柄小锅,应有尽有,都是事实上必需的东西。他向她说明怎样使用它们。杜姐静静地、一本正经地听着。然后,应声说道:可是我不懂得烹调。

教授惊愕地说:妳說什么?我听說妳会烹调。 在乡下,她说,我的工作是在山里掘地。自然,我们会煮点食物,不过只是为了有东西吃就是了。我从未有过像这样的厨房。 你们是在哪里做饭的? 在小屋里。 呃,教授说,捻着他的须,我们也就是在这里做饭,也是弄点儿吃的。现在,譬如妳是替我烧一顿晚饭,给我弄点吃的,妳怎么做呢?她笑着说:我会给你煮一些通心粉和蚕豆。然后,你会有一杯酒。然后哦,是了,也许还有一些硬壳果,或是一些干无花果。 就是这些了,是吗?没有二道菜? 你说什么,二道菜? 我的意思是说,没有第二道菜像鱼啊,或是肉啊? 这回她爆出毫无虚饰的大笑。可是,你吃了一盘通心粉和蚕豆加上面包,还不够吗?你还要什么?我不明白,我整天掘地只吃一盘通心粉和一些蚕豆加点面包而你并不工作。

噢,我工作的;我读书、研究、写作;我也工作的。 好,好,你说你工作就算是你也工作但我们才是真正的工作。 总之,教授所说的第二道菜,她不信有它的必要。末了,经过一番讨论,决定由我的妻子上来向杜姐作一个时间的烹饪示范。于是,我们去到那间女佣房间,那是一间可以瞭望下面庭院的好房间,有一张床,一个五屉柜和一个衣橱。她四下里一望,立刻说:我一个人睡吗? 妳要跟谁一起睡? 在家里,我们五个人睡一间房。 这房间整个是妳的。 最后,我叮咛她要好好地做她的事,因为,我不仅对教授有责任,并且对我要求送她来的我的教父也有责任。然后,我才离开。在我出来时,我听见教授向她说明:妳注意,妳得每天用鸡毛撢和拂尘清除这些书上面的灰尘。她跟着问:你拿这些书来做什么?它们对你有什么用?而他回说:它们对我,就像妳在家里妳的铲子对妳一样我用它们来工作。是的,她说,可是我只有一把铲子。

打那天起,教授经常到门房来,不时告诉我一些杜姐的新闻。说实在,他不像以前那么高兴了。一天,他对我说:她是个乡巴佬,一个道地的乡巴佬。你知道她昨天做了一件什么事?她从我桌上拿了一张我的学生的作业纸,去做酒瓶塞子。教授,我说,我早就警告过你真正的乡下坯子。是的,他归结说,但她却是个可爱的姑娘又良善、又殷勤真是个可爱的女孩。 这可爱的女孩,我用他对她的称呼,没多久便转变为一个跟别的女孩一样的女孩。她得到薪酬后,便为自己买了一套两件头的衣服,于是使她看起来像个真正的年轻小姐。接着,她又买了几双高跟鞋。然后,又买了一个手提袋,是冒充鳄鱼皮的。她同时还剪掉了她的长发髻实在可惜。不假,她仍然两颊红似两枚苹果,因为这是不会像别的生长在城市中的女孩那样容易变成苍白的;而它们确是一个吸引人的原因,不仅是对那位教授一个人。我第一次见她跟那卑劣的马利奥那住在四楼的一位夫人的司机在一起时便对她说:妳得要小心,他不是妳合适的人他对妳講的话,对他所有的女朋友都是那样说的。她回说:他昨天驾车带我到马里奥山去。嗯,还有什么?坐汽车兜风真好玩。还有,你看他送给我这个。她拿出一枚镶着一只小白象的别针给我看,那是费奥里地方的小贩售卖的便宜货。妳是个无知的女孩,我告诉她,妳不知道那个人在牵着妳的鼻子而且,他不应该开不是他自己的车子带妳出去玩。要是那位太太知道,他就麻烦了。妳要小心,我再告诉妳一遍,要小心。可是,她只是笑笑,依旧跟马利奥出去。

隔了两星期,一天,那位教授从门房伸进头来,把我叫在一旁,放低声音对我说:嗳,乔凡尼你说那个女孩很老实的,是不是?我担保是的,教授。无知,但却老实。也许那样,他怀疑地说,不过我有五本贵重的书不见了。我不要像我再度抗议说那不会是杜姐,并且保证他一定会找到那些书。不过,我承认,我可忧虑起来了。同时,我决定留神注意她。几天后,一个晚上,我瞧见杜姐跟马利奥一同走入电梯,他说是到四楼去听那位夫人的差唤那是个谎,因为她在一小时前便出去了,而他是知道的。我由他们上去。随后我也乘电梯到教授的那一层楼去。刚好他们没把房门关上,因此我得以跟着走了进去。在过道上我就听见他俩个在书房说话。我知道我没料错。我很慢地蹑足过去,打门外张望里面,我看见了什么?马利奥,爬上一张靠著书架的椅子,伸手去取靠近天花板下面的一列书;而她,那个红颊的小圣人,替他扶牢椅子,在说:那上边的一本那本可爱的大书那皮面的可爱的大书。

于是,我退身在门外说:做为好哇,杜姐。好哇,你们俩。我现在可把你们逮着了。教授告诉我有这样的事,我还不信。真干的好哇。 你可曾见过一只猫被人从窗口浇一桶冷水到她身上的情景吗?那恰像此时情形,马利奥一听见我的声音,便跳下椅子一溜烟跑了,剩下我跟杜姐。我于是向她说了一番话,这话会使多数的女孩子大哭的。但那不算什么;对西奥西里亚女子又是另一回事。她俯着头听着,不置一声,然后,她抬起眼来,它们完全是干的,说:谁偷他?我买东西一向都把余钱全数给回他。我没有做别个厨娘所做的事,她们每一样东西都多报两成价。 妳卑鄙的女孩。妳不是在偷书吗?这不叫做偷盗吗? 可是他有这许多书。 不管多不多,妳不能动它。妳记住,要再是给我抓住,妳回家去,加倍快地滚回去。

这时,她立刻反抗了,顽固地,看不出有何理由要承认她是犯了偷窃罪。可是,隔了几天,她来到门房,臂下挟了一包书。它们在这儿,她说,这是教授的书。我把它们买回来了,他现在不能再控诉什么了吧。 我对她说,她做得很对。我心里在想,她毕竟是个好女孩。那完全是马利奥的过。我同她乘电梯上楼,帮她把那些书放回原处。正在我们打开纸包时,教授走了进来。 教授,我说,这是您的书。杜姐取回来了。她把它们借给一个朋友看里面的图照。 很好,很好。我们不会再提这回事。 他外衣也不脱,帽子也不摘,就俯身去书上。他拿起其中一本,翻开它,随即叫了出来:这不是我的书呀! 您说什么? 我的是一些考古学的书,他接口说,急切地翻看另外几本。而这是五本法律书零碎不全的。

妳可以告诉我妳是怎么搞的吗?我对杜姐说。 她这一来可激烈地抗议了。我拿去五本,我拿回来也是五本。什么不对?我为它们花了一大笔钱比我卖去的钱还多得多。 教授诧异得张开嘴巴合不拢来。望望我,又望望杜姐,没说话。你再看看,杜姐继续说,它们是同样的书皮,而且更好些。你瞧瞧它们的斤两也一样;我秤过,一共四公斤半跟你的完全一样重。 教授一听这话,开始大笑起来,不过那是一种苦笑。 书不是论斤的,像像小牛肉,他说,每一本书跟另外一本都不相同。我要这些书干什么用呢?妳明白吗?每一本书包含着不同的内容由不同的作者写的。 没有法子叫她明白。她又重复说,倔强地:这是五本书,五本就是了。它们是装钉好的,跟你的完全一样。我只知道这点。

长话短说,于是教授遣她回厨房去,他说:去烧妳的饭吧够了我不想生气。随后,她走开后,他对我说:她是个可爱的女孩,我很抱歉不过实在太土包子了。 是您要她的,教授。 未琢之璞,他说。 杜姐一面在教授家帮佣,一面在找寻别的工作。终于,她在同一条街的一爿牛乳店找到一份洗碟盏的差使。时常,她还来门房看望我们。关于书的事,我们都不再提起。可是,她却告诉我说她是在学习读书和写字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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