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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狂热者

莫拉维亚小说选 宋瑞譯 4300 2023-02-05
在七月里的一个早晨,我把车子停靠在麦罗萨达福里广场那个干枯的喷水池旁边的桉树底树荫下;当我打着瞌睡的时候,跑来两男一女,要我载他们到拉维里奥海滩去。我一面谈价钱一面打量他们,其中一个男子一头美发,身材高大,有一张没血色几乎是灰色的脸跟一双蓝磁般的眸子深陷在黯黑的眼窝内一个约莫三十五岁的壮汉。另一个比较年轻,皮色黝黑,头发蓬乱,戴着一付玳瑁镜架的眼镜,很瘦,一副无精打采的神气,可能是个读书人。至于那个女的,简直可说是瘦得弱不禁风,一张尖长的脸嵌在两边蓬松的波浪形的头发中,狭窄的身躯绷着一件绿色衣裳看上去活像一条蛇。可是,她有一张丰满的鲜果似的红嘴,和像湿煤似的又黑又亮的美丽的眼睛;她瞅着我的那种样子使我油然想要接这趟生意。事实上,我同意了他们第一次开口的价钱;于是他们上了车,那个漂亮的男子坐在我旁边,另外两个人坐在后面;就此出发。

我的车子横贯着罗马城取道圣柏艾乐教堂那条去安夕奥最短的路直驶下去。在教堂那儿我停下车来加了油,接着又开足马力循着这条路驶去。我估计这段行程大约是五十公里;现在这时候才九点半,大约十一点我们便可到达,正好是海水浴的最好时刻。我觉得这女郎很诱人,指望能够和她交个朋友。他们多分儿不是上等人士。那两个男子的口音听起来似乎是外国人,可能是难民之流,像那种住在罗马城外的徙置区的人。那女郎倒是义大利人,其实还是罗马人,同时,她的气质也丝毫没有一点高贵的成份;你也许会猜她是个女佣、或洗衣妇、或是类乎那种等级的女人。我一面在这样想着,一面留心听着他们的谈话,我可以听到那个女郎跟那个皮色黯黑的青年在车子后座聊着,笑着。特别是那个女郎笑得更响,因为,一如我早就提过,她多多少少是个奇怪的、蠕动的生物,像一条不安稳的小蛇。那个漂亮男子听着这些哄闹的笑语声,皱起太阳眼镜下面的鼻子,不过他并没说什么,也没转头过去。然而事实上他也用不着那样,他只消一抬眼便能从那挡风玻璃上面的小镜内把后面的情景看个一清二楚了。我们经过了特拉皮斯德修道院,一直不停地驶到安夕奥的岔路口。这时我才开慢下来,问那个坐在我旁边的漂亮男子他们要去的确实地点。他回说:开到僻静一点没有人去的地方去我们要的是清静。这一路下去是三十公里的荒芜海滩。我说,随你们愿意在那里停就在那里停。那个女郎在车子后座叫道:我们让你去决定好了。这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回说。可是那女郎还是在叫道:我们让你去决定,跟着便大笑起来,好像这句话能够极端引人发笑似的。于是我便说道:拉维里奥海滩人太多但我可以领你们到一个离这儿不远的地方去,那儿才真是人迹不见的地方。我这话又使那个女郎大笑起来,她从后面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办法。你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你知道我们要的是什么。我不明白这一举动是怎么回事;我觉得它是够刺激的,可是它也使我浮起了希望。那个漂亮男子还是一贯保持着阴郁的沉默,最后才终于开口了:皮娜,在我看来,一点都没什么可以发笑的。于是,我们又重新开始出发。

这时天气非常闷热,公路的表面上反射出眩目的光;车子后座的那一对继续着他们无休止的瞎扯和喧笑。过了很久,于是非常突然地,他们静止下来了,但这种静止反而更糟,因为,我瞥见那个漂亮男子瞅着挡风玻璃上面的小镜,鼻子愈加皱了起来,像是他瞧见了什么使他不快的事情似的。这个时候,我们的车子是开在一边是干枯秃光的田野,一边是浓密的丛林的路上。我把车子开到一处竖着一块禁猎区的布告牌那儿放慢了速度,转了弯,开始沿着一条狭窄、蜿蜒的小路行进。我在冬天的时候开车到这里来过,知道它是一个十分孤寂的所在,除非你知道,根本就不会发现它。越过矮树丛是一片松林,越过松林则是海滩和大海。我知道美国军队在安夕奥登陆时,曾经在这儿松林里面建立过滩头阵地。就是现在还有战壕留存着,此外还有无数的生锈的罐头和空盒,一般人都为了害怕触碰到地雷,因此不敢到这里来。

太阳炽烈地照射着,整个矮树丛萌芽的表面在灼亮的光线下几乎成为一片白色。那小路直伸向前,然后拐弯经过一片开垦地之后又进入丛林中。这时我们可以望见松林,它们的绿色树尖被吹得胀膨起来,仿佛是要航入天空似的;那海是蔚蓝的、坚实的,夹在松树林间闪灼发光。我徐徐地开着慢车,由于我无法在丛林中看得很清楚,并且一不小心就会很容易使车子跳跃起来遭遇损坏。当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小路上面的时候,突如其来地,坐在我身旁的那个漂亮男子用他整个的身子给我猛地一撞,这一撞是那样猛烈,差点儿把我撞出车外。见什么鬼?我叫了起来,一面踩住煞车。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我的后面发出一声尖锐的枪声,我看到挡风玻璃上有个小孔,四围绕着微细的星花裂痕,使我张口结舌气都喘不过来。我混身血液都冻住了。我一面正待跳出车外一面高呼:凶手,可是那个开枪的黝黑青年将枪口抵住我的背说:别动!

我僵坐着,问道:你是要干什么?那个黝黑的青年说:要是那个白痴不撞你一下,此刻也不用告诉你为什么了。我们是要你的车子。那个漂亮男子咬紧牙齿说:我不是白痴。那一个回说:是,你就是你为什么要这样,我们难道没有说好是要枪杀他吗?你为什么又动摇了?那个漂亮男子反驳说:我们也说好过你不可以跟皮娜多缠的你也不守信用。那个女郎开始大笑起来,说:我们现在可麻烦了。为什么?因为他会回罗马去报告警察。那不消说,那个漂亮男子说。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烟来,点火吸着。那黑小子转头向那女郎,踌躇不定地说:那末,我们要怎么办?我抬眼去望那面小镜子,瞧见她蜷靠在车角,用她的大姆指和食指朝我作了一个姿势,无异是说:解决了他。我的混身血液又顿时再度冻了起来;然而我听见那黑小子用深深觉悟的语调说:不,有些事情一个人只有勇气干一次,现在我已经失去那种冲动,我不能做。于是我才又喘过气来。

我的胆量恢复过来了,我说:你们要这车子去干什么?谁替你们去弄假牌照?谁又去替你们重新给它喷漆?我所提出的每一个问题,我知道他们没有一个回答得上,我知道他们此刻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办是好。他们原本是要杀我的,既然在这上面没有得手,他们就连抢劫我的勇气也消失了。可是那黑小子说:我们自有办法,不用你操心。但那个漂亮男子却挖苦地表示道:我们啥都没有,所有的只不过三个人身上凑起来的二千里拉,跟一支不生作用的手枪。在那个时候我又抬眼去看那面小镜,我重新瞧见那个女郎在向我做出那勾魂夺魄的手势来。因此我对她说:小姐,等我们回到罗马的时候,你的那个手势就得你额外偿付好几年的时间去坐牢。跟着我半面转向那个黑小子,他仍旧拿枪抵住我的背脊,我怒吼道:那末,你还等什么?开枪呀,你这懦夫,开枪呀!我的叫声在深沉的寂静中回响着,而那个女郎这回倒跟我起了共鸣,大声说:你们可知道这儿谁是唯一的有种的人?是他。用手指着我。那个黑小子嘴里咕哝着一些好像是咒骂的话,冲向一边打开车门跳了出去,跑过来站在我面前,紧贴着车窗。他用一种愤怒的声调说:那么你说,快点,你要多少钱把我们载回罗马去而不报警?我体会到危险已经过去,于是慢条斯理地说:我别的都不要我要直接把你们送到柯艾里监狱去,所有你们三个人。那个黑小子却不骇怕,这点倒要承认,他是太沮丧跟太愤怒了。他只是说:那末我就杀你。好的,试吧,我说:我告诉你你就没种杀人。我再告诉你我要看你被关在牢监里去,你,和你那个邋遢下贱的女朋友,还有他。那末就这样好了。他用低声说,而我看出他是认真起来,他真个后退了一步,举起了手枪。幸好这时候那个女郎叫了起来:住手!用不着这样,你也不用给他钱,你可以用你的枪吩咐他去做你所要做的事,他不敢不听话。她一面说时一面倾身在我背后,于是我觉察到她在用手指搔撩我的耳朵,很是温柔,她并且是出以使那两个见不到的方式来做那一举动的。我感到非常兴奋,因为,正如我说过的,她吸引了我,并且,我也说不上是什么究竟,我自信她也发现了我有吸引力。我望了望那个仍旧拿枪指着我的黑小子;顺势回眸瞥视她,她正以她那双黑煤一般的媚笑的眼睛瞧着我;于是我对他说:你可以留着你的钱。我不是一个跟你们一样的强盗。不过我可不会载你们到罗马去?我只载她回去,别个都没份,只因为她是个女人。我以为他们会抗议,可是出乎意料,那个漂亮男子马上跳下车子,说:希望你们平安到家。那个黑小子放低他的手枪。那个女郎则精神勃勃的,从后座跑过来坐在我旁边。那么再会了,我说,希望他们很快就送你们进监牢。于是我用一只手回转驾驶盘把车子掉了头,因为我的另一只手被她捏着,我一点也不在乎那两个男人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柔顺的道理。

我的车子回到路上,就这样开了五公里的路程我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她一直捏住我的手,使我得意无比。我现在也是渴望着寻觅一个僻处,不过我的目的是和他们迥然不同的。可是,当我煞住车子显出要转向一条通往海滨的小路开去时,她用她的手按在驾驶盘上,说:不行,你是干什么?我们是回罗马去。我尴尬地望着她说:我们今晚再回罗马。我现在明白了,她说,你就跟他们一样。她对着我哽咽起来,那种呜咽又像是柔弱,又像是冷酷,又像是欺骗,你在一英哩以外都可以看出她是假装的;并且当我做出要去拥抱她的样儿时,她先是避开在这一边,然后又避开到那一边,就是如此这般地东躲西躲使我毫无办法去吻她。我是情欲旺盛的人,马上就恼羞成怒了。突然间我领悟到她是在耍我,同时这才明白这趟天杀的远征,只是平空的浪费汽油、浪费时间,还带上悬宕不安;于是我充满了愤怒,猛烈地把她推开,说:滚你妈的蛋!去你的!她马上缩回到车角里,并且一点都不生气。我跟着就开动了车子,一直到抵达罗马,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时我停下车来,打开车门,对她说:走吧,快滚,愈快愈好。她用一种惊讶的神气回说:你可真是的!你是在生我的气吗?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向她吆喝道:我的天,你原本要谋杀我,你使我浪费了我的时间,我的汽油,连带我的金钱你倒以为我还不会生气?你得感谢老天我还没送你上警察署哩。你知道她怎么回答?你是多么狂热!于是,她下了车,摆出最大可能的高贵、自负和傲慢的样子,扭动着包在那件紧窄的、蛇一般的衣裳里面的胴体,向圣吉奥法尼路口那些穿流不歇的来往车辆的中间走去。我迷惘地坐在车上,一直瞧着她,直到她消失了影踪。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跳进我的出差汽车,叫道:波卜罗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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