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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出走

莫拉维亚小说选 宋瑞譯 4540 2023-02-05
艾葛丽丝当然是可以给我一点预告的,不要像这样一走了之,这不啻是把我一下子打入地狱。我并不要求完美无疵,倘若她告诉我要怎样的话,我想凡事总可以好好商量。可是不然,完全不然;在我们结婚以迄今天的两年岁月里,她一个字儿都不吐,接着便来了这一手,就在一个上午趁我不在的时候跑啦!好像一个下女找到了更好的去处不辞而别地去了。她走了;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直到事隔六个月的今天,我还是摸不着头脑。 那个早晨,我在住区当地的小市场买好了日常食用物品(我爱自己去买东西,我熟悉市价,我知道我要买的是什么;我喜欢讨价还价,审查货色,比较好坏;我要明白我所吃的牛排的来路和苹果的底蕴。)回到家来,我又跑出去采办一码半的预备缝在餐室窗帷上面的帘子,由于我不想过份的浪费,我跑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合乎我所需要的材料,那是在谦逊街的一爿小店里买的。再回到家来,已经是十一点二十分了;我径入餐室,满心要比一比它们的色泽是不是配合,一眼瞥见桌上搁着墨水瓶和钢笔,还有一封信。说实话最叫我触目的却是那块桌布上的墨水渍了。她是怎么搞的,我在思忖,怎么这样笨手笨脚?把桌布弄上这些墨水渍。我拿开墨水瓶、钢笔和信,取起桌布到厨房里用柠檬来擦掉了那些污渍,再回到餐室将它覆在桌上,之后,我才想到那封信。那是写给我的:阿福来多。我打开它来读:我已经把家事做好。你自己去料理你的午餐吧,你是很在行的,再见。我回娘家去啦。艾葛丽丝。我一时里完全莫明其妙,又把信重读一遍,才恍悟艾葛丽丝是走啦,她在跟我做了两年夫妻之后离我而去了。习惯支使我首先把那封信放进食器架的小屉内,那是我向来放置收条和信件的地方,然后在一张靠窗的椅上坐下。我不知怎样在思忖这件事,我是完全出于无备,同时我委实不相信它会是真的。我在坐着这么想着的当儿,我的眼光垂下来瞥见地板上有一根白羽毛,那自然是艾葛丽丝挥扫时从帚刷上面掉落下来的,我俯身拾起它来,打开窗子扔了出去。然后我取了帽子走出家门。

我走着时依照我一贯的老调,踩着每隔一块的铺路石开始问我自己对于艾葛丽丝这样绝情的离开我该怎么办,她好像存心要我下不了台。我思量着,先让我们看看艾葛丽丝是不是能够在我身上找出任何不忠实于她的过错来,即使是最微细的罢。我立刻回覆自己:一点都没有。我确是向来不对女人着迷的,我不了解她们,她们也不了解我;而且自从结婚以后,她们对我说早已不存在了。事实上,甚至到了连艾葛丽丝还会时常问得我生气的程度:如果你和别的女人相爱,你会怎样?我就会回说:这是不可能的:我爱妳,一直爱到死。此刻回想起来,她似乎对爱到死这话听了并不高兴;反而拉长起面孔来又闷声不响了。我又转到另一迥然不同的方面去寻思,希望察出艾葛丽丝之出走是不是为了钱的缘故,事实上或是说我对待她的方式有什么不对。然而这又是全不可能的事。我在这方面大可问心无愧。说到钱,诚然我从来没有因为什么特别的理由给过她额外的钱,可是话说回来,她要钱做什么?我总是把钱放在手边,随时准备付账的。如是说我待她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天啊,世上恐怕再没有比这话更抹杀良心了;请你评判评判看:每隔一星期看一场电影;两星期上一次咖啡馆,吃冷饮喝咖啡悉由她的心意;每一个月总少不了两本画报杂志,而且天天都有报纸;冬季看舞台剧;夏季到马里诺度假,我父亲在那儿有房子。这样的娱乐消遣还不够吗?讲到衣着,艾葛丽丝更不应该有什么怨尤才对。当她需要什么时,无论是一副奶罩、一双袜子、或是一条手帕,没有一次我不是马上采取行动的;陪她一同去买,帮她挑选,付款不误。做衣裳买帽子也是一样,每次她对我说:我要做一件衣服,我要买一顶帽子,我没一次不是立刻回答:好,我和妳一道去。尤其你得认清一点,艾葛丽丝并不贪心;在我们结婚一年之后,她便几乎完全不再向我要什么衣服东西了。说实在还是我在替她留心,看她需要什么而不时去提醒她的。可是她却回覆我说她在一年以前已经添置过了,不再添置也没关系;以致使我感到;由此看来,艾葛丽丝一定是和别的女人有所不同,她是不在乎装饰的。

这样说来,无论是在精神上或物质上,都不成其为理由。剩下来的莫非是律师们所谓的性情不投了。于是我又问我自己:我们究竟可能有什么性情不投的地方存在着呢?在两年的夫妻关系上;我们之间就从未争执过,唯一的一次都没有过。我们是形影不离的,倘使有一点性情不投的地方存在着,那是很容易看出来的。可是艾葛丽丝就从来没有跟我闹过什么别扭,事实上,几乎可以这样说,她是从来不说话的。就如我们晚上上咖啡馆或是两口子在家面对面坐着的时候,她也会压根儿口都不开;只我一个人在说话。我不否认,我喜欢说话,并且喜欢听我自己在说话,特别是面对一个与我关系亲密的人。我说话的方式是平静的,一贯的,没有什么抑扬顿挫,是有条理而又流畅的。若是谈起什么题目来的时候,我会从头至尾抽丝剥茧的讲它个痛快淋漓。同时我爱谈的题目都是属于家务这一类,我喜欢谈物价,谈家具摆置,谈烹调与温度,什么琐碎都谈,只要是有关家务的;这是事实。我一谈到这些事情就津津有味,乐而忘倦;其兴趣之大,竟似如饮醇醪,反覆品尝而说个没完。照说让我们说公道话对女人来说,这些当然是最适当不过的话题了,不然的话又说什么呢?而艾葛丽丝呢,无论在什么题目上她也很注意在听至少我看来如此。只有一次当我向她解释电热水器的原理时,却发现她睡着了,我摇醒她问她:为什么,妳厌烦么?她回答我说:不,我疲倦了,昨晚我没睡好。

通常做丈夫的大抵都有他们的办公处所或店铺,或不然就是无所事事也会有三朋四友互相约会在外面闲逛寻乐。至于我呢,我的办公处所、我的店铺、我的朋友都就是艾葛丽丝。我从不离开她片刻,甚至于说来你也许会惊奇在她做饭的时候我也是跟在她身边的。我有下厨房的嗜好,每日三餐,我总是系上围身布在厨房里协助艾葛丽丝的。我样样都会做:削洋芋皮、剥蚕豆、准备作料、察看火候。我是这般得力,使得她常对我说:你去弄吧我有点头痛,我要去躺一下。于是我便自个儿做饭了。同时借着烹调书的指导,我时常还会弄出一些新菜来。可惜的是艾葛丽丝毫不贪嘴;事实上她近来的胃口不知跑到那儿去了,简直几乎就没碰一碰她的食物。有一次她对我说自然是玩笑话:你做男人是投错了胎?你实在是个女人一个地道的家庭主妇。我得承认这话很有几分真实性,除了做饭之外,我还喜欢洗衣服、熨东西、缝纫,甚至空闲时我会找出一些手帕来重新绣过它的边。诚如我所说的,我真是从来不离开她的,就是她的闺友或她母亲来访,我也是照样守在一旁;甚至她为了某种理由忽然想学英语,我也一道去学,努力与那艰难的外国话搏斗。我是如此这般地追随着她,有时候连我自己想来也不禁好笑就如有一次在咖啡馆里她向我低声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就站了起来,我也追随如仪一直跟她到了厕所,使得看厕所的慌不迭地给我挡住,告诉我那是女厕,不得擅入。是啊,一个像我这样的丈夫真是不容易去找的。有时她对我说:我要到那么一个地方,去看一个你所不感兴趣的人。可是我会回她:我也要去,我闲着也没事。无论如何我们同去。于是她说:好吧,我只不过怕你会厌烦,先告诉你一声。其实一点都不用耽心,我是一点都不会厌烦的,过后我告诉她:妳瞧,我没有不耐烦吧。说实在,我们真是不可分的一对儿。

我在想着这一切,始终想不透艾葛丽丝为什么要离开我。这时候我已经来到我父亲的店铺前,它是一爿出售圣物的店,开设在米勒伐广场附近。我的父亲还不老,他有鬈曲的黑发,一撮黑胡子,还有胡子下面那个我所难以索解的微笑。也许由于他常与僧侣以及一些虔敬人士惯打交道的缘故,他十分的文雅安静,永远保持优美的仪态。然而最了解他的我的母亲却说他是个外柔内刚的人。我穿过那些放置佾衣和神器的玻璃架子,进入店后的房间,找到坐在桌后的他。他照例地在那儿核算他的账目,咬着胡子在思索。我急切地向他说:父亲,艾葛丽丝离开我了。 他抬起头来,看上去好像他的胡子下面仍在含笑。我很替你惋惜,非常惋惜,他说,它是怎么发生的? 我把全部经过告诉他,最后我归结说:当然,我对这件事伤心极了。可是我丝毫不了解她为什么要离开我?

他困惑起来,问我:你还不明白? 不明白。 他沉默了一会儿叹着气说:阿福来多,我很抱歉,我不知怎样对你说是好。你是我的儿子,我供养你,而且我十分喜欢你。可是你的妻子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是的,但是她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呢? 他摇着脑袋。如果我是你,我就不去寻根究底。他说,由它去吧。你知道了理由也是徒然。 这时店里来了两位僧侣,父亲起身迎迓,一面对我说:你先回去以后我们再谈,我现在没空。我体会到从他那里是寻不出什么结果来的,于是我便走了出来。 艾葛丽丝的母亲的住处离此并不远,是在维多里奥大道,我想,唯一能够向我解释她为何要出走的人就是她自己本人了。因此我又绕到那儿,奔着上了楼,被接待在起坐室。但出来接待我的不是艾葛丽丝,是她的母亲,她也开着一爿店,她是个我受不了的女人;一头染黑的头发,一张浓妆艳抹的脸,挂着一副虚伪的假笑。她这时穿了一件睡抱,胸前插着一朵玫瑰花。她一见我就故作热心地说:阿福来多,你来有什么事情吗?

你知道我来干什么,我问她,艾葛丽丝离开了我。 是的,她在这里,她平静地说。我亲爱的孩子,这件事怎样办呢?有些事情真是叫人想不到的。 什么,这就是妳给我的唯一的答覆吗? 她对我凝视了一会之后接着问我:你对你父母说过了吗? 是的,我已经告诉了父亲。 那么他怎么说的? 我父亲怎么说,与她何干?我不乐意地答说:妳知道我父亲。他说最好别寻根究底。 他说对了,我亲爱的孩子别追根问底吧。 可是,我叫着说,有些光火了,究竟为什么她要离开我?我有什么对不起她?妳为什么不告诉我? 在我说这话时,我很生气,我的眼睛垂下来望着桌子,那桌上盖着一块台布,当中放着一只花瓶,插着红色康乃馨,瓶下有一块白色桃花的瓶垫。我一眼就看到那瓶垫没放好。机械地,我一点都不自觉我在做什么。这时她在一旁笑着也不回我的话。我拿起花瓶来。小心将瓶垫铺好。于是她说:你做得好,现在那瓶垫摆妥贴了。我竟没有注意,可是你却马上发现了。你做得真好亲爱的孩子,现在你最好还是回去吧。

说时她站了起来,我也站了起来。我想要求见过艾葛丽丝才走,但我知道说也没用;同时我真有些骇怕,如果我见到她,我一定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或是说出些什么来,那是非常不智的;因此我就走了。从此以后,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再见到过我的妻子。也许有一天她会回来,知道像我这样的丈夫是难求的,一星期中天天都在她身边。不过,除非她先向我说明究竟她离开我是什么缘故,她将不会再踏进我的门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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