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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情人眼光

莫拉维亚小说选 宋瑞譯 5130 2023-02-05
人总是缺少自知之明,他们不知道什么人不如他们,什么人强过他们。至于我,却老是以为自己比任何人都不如。事实诚然如此,我生来就未具有一副强似钢铁的体魄;即使以陶土器皿设譬,也比不上。我看自己恰像玻璃一般脆弱。真正说来,还得比最薄的玻璃才是。你说这是对我自己贬抑太甚了。我经常在对自己说:让我们来自我检讨一下。体力毫无,我既矮小,又复弓腰弯背,四肢如柴,活像一只蜘蛛。智力聊胜于无,试一寻思我始终老在一家旅馆里干着洗碟工作,一直未能脱颖而出,即可思过半矣。外表呢更糟;我有一张狭窄的黄脸,眸子眊然无光,尤其一只鼻子,好像是为了一张双倍于我的脸孔而设;它又长又大,荡荡然垂落而下,而到达末端却翘然而起有如昂首之蜥蜴。其它性质诸如勇敢、敏捷、个人的特点以及魅人之处愈是少提愈妙。于是乎自然而然地在获得如此结论之后,我就小心谨慎地对女性避之若浼了。唯一的一个我曾尝试与之接触的女人;一个旅馆中的女佣对我设身取譬给了我一句非常适切的批评你这可怜家伙。就这样我逐渐相信自己真是一无价值、一无可取了,最好毋宁是安于沉默,躲在角落里,庶几不致碍人之眼。

任何人路过我服务的罗马饭店的后街,一过中午,就会见到那排齐地打开的窗子,冲出一股强烈的洗涤水气来。假使他的眼睛能够贯穿那片朦胧,即可望见一叠叠直冲天花板堆在桌上和大理石水槽里的碟盏。嗯,那就是我的一隅,是我为了逃避他人注目而选择的一角世界。然而因缘之为物何其奇妙;我最后的一点希望,是寄托在那个角落,那个厨房里面,希翼会有这么一天,有一个人跑来惊讶地发现我,把我当作一朵藏在草丛里的花来采撷以去。伊达便是这个人,那个因吉苑黛分娩代替她工作的打杂女佣。在女人中间,伊达恰如我之于男人一样;一个可怜家伙。她也跟我一样身材矮小,弓肩缩背,微不足道。但她却是热情、活泼而愉快的;一个妖精。很快地我们便成为朋友,那是由于我们都站在同一的碟子与油污的水之前的缘故;之后,花样也就多了起来,她说服了我在一个星期天请她去看电影,我之请她,纯然是出于礼貌;但使我讶异的是,她在那黯黑的电影院中,竟把我的手拿了起来,将她的五指嵌入我的手缝中。我想她一定是有了什么误会才会这样,甚至我要摆脱了,而她却在我耳旁低声叫我安静勿躁;握握手又何妨?后来我们出来时,她向我表示说她早已对我注意了,毋宁可以这么说,她从一到饭店时起就如此了。从那时开始,她心目中就只有我,除了想我再无他念。她此时唯一的希望,是要我也有几分爱她,她说在她那方面,没有我可活不下去。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一个女人纵然是像伊达这样的一个女人对我说这样的话,于是乎我就此意乱情迷起来。我给了她一切她所要的答覆,而且多过了她所要的。

可是我仍然叹为惊奇,虽然她一再诉说她醉心于我,我总不敢信以为真。因此在其他场合,当我们一道出去,我总免不了要反覆地谈到这个题目上面去,一方面是为了听她重复说这话而使我快乐,一方面因我难以置信。嗳,告诉我,我很想知道妳对我是怎么个看法?妳怎么会爱上我的?你会信么?伊达总是倚在我臂弯中,昂起一张崇拜的脸对我答道:我爱你是因为你有一切优良的品质对于我你正是个当今的完人。我会怀疑地再问:一切优良品质吗?呀,我一直都茫然不知。是的,所有的一切从头说起,你是这样漂亮。我得承认,我真忍俊不禁了,我说:漂亮?妳真的对我看清楚了么?是的,的确是的我一直都在仔细看你。那么我的鼻子如何?妳观察过我的鼻子吗?你的鼻子正是我喜欢的,她回说,便用两指捏住我的鼻子像铃一般摇它,鼻子,鼻子,她接着说,为这个鼻子我真不知如何是好。末了她又加上一句:除此之外,你是那样聪明。我聪明?何以见得?人人都说我是白痴。他们妒忌才那样说的,她回答,出之以女性的逻辑;你才真聪明呢,绝顶的聪明。你一说话,我就要张开嘴巴去听。你是我遇见的最聪明的人。那末,无论如何,我稍停之后又问,妳总不能说我强壮吧妳无法这样说。她却充满了热情地答道:是的,你是强壮的非常非常强壮。这话完全抹杀了事实,一时里我哑口无言了。她又接着说下去:可还有呢,你如果要想知道,你有一些成份正是我所爱的。于是我问她:然而这些成份又是什么呢?我倒要知道知道。我不知应该怎样说明,她回答:那是你的声调,你的表情,你的举止。无疑地除你之外是再也没有人能够具备的。自然,我一时里怎能信得过她呢;同时我之所以要她对我一再说这些话,多少是为了拿它来与我自己的想法对照之下使我好笑。可是,我得承认,日子一久,我开始把这种意识种入脑中了。设若她所说的真是事实呢?我有时会这样想。根本上并不是说我真的相信;我真的对我自己的看法有了什么改变。可是伊达所指的一些成份,使我疑信不定起来。我感到她的话里存有神秘的解释在内。因为提到那些成份,我知道不乏有些女人喜欢驼子、侏儒、老头儿甚至怪物,是则我就为何没人喜欢呢?何况我既非驼子,又非侏儒、老人与怪物。

在这时际,伊达和我决定去看一场马戏,此刻马戏团正在考古广场对面空地扎了帐篷公演。我们两人都感到非常高兴;一进帐篷我们便在那便宜座位上挽着胳膊依偎在一起。在我隔座是个修长的美丽女郎,青春窈窕;再隔开一个座位和她一道来的是个肤色黝黑的年轻人;高大而强壮,一副体育家的坯子。在我的心目中他俩正是那种所谓女貌郎才的一对;随后我就不再理会他们,全神贯注于马戏场上了。黄沙铺着的场子上虽然尚未开始表演,远对面的一个台上一组穿红色制服的乐队已奏起了全部的铜制乐器和笛管,一支接一支在不停地吹奏着军乐般的曲子。终于四个小丑进入场中,两个侏儒,两个长人,面敷白粉,穿着松荡裤子,在迸跳嬉闹,互相打诨,使得伊达笑个不停,以致咳起嗽来。接着乐队奏起一支活泼的进行曲,马匹上场了一共六匹,三匹灰斑色,三匹白色轻松地绕场跑着;其时它们的训练人,身着金红两色的衣服,站在场中央挥响着他的长鞭。接着一个穿白紧身窄衣和薄纱短裙的女郎以跳舞步子进入圆场,攫着一匹马的鞍子跟着跑,一会儿跳上马鞍,一会儿又翻身下来。那些马先是小跑,然后是快奔。马匹下场,小丑们又出现了,他们翻筋斗,蹴踢同伴的背脊;然后出来一组空中飞人:父、母和一个小儿子,三人都是一身蓝色紧身衣,三人都是肌肉显明,尤其是那个男孩。他们拍击着手掌,然后一声呼拉!攀上一根打结的绳索爬了上去,升高复升高,直上帐篷顶端。他们在上面推送那些高悬着的秋千在空中飞摆起来,接着用手攫住它们,又用脚挂着,又把那个男孩像皮球一样在空中抛来抛去。

我满怀羡慕地向伊达说:妳瞧他们!我是多么想做一个空中飞人呵!我真想把自己投掷在空中,用腿钩住高空的秋千飞荡!伊达以她一贯的方式,把脸挨紧我用一种崇拜的语气回说:这不过是练习之功。你如果去练习,你也能够的。那邻座的美女瞅了我们一眼,低声向她的同伴不知说了些什么,两人立即大笑起来。 空中飞人之后是第一的引人节目狮子。一批穿红色燕尾服式的年轻人进场卷了飞人使用的毯子拿出场去,不经意地将一个小丑卷了进去;伊达瞧见那张白脸从拿走的毯子的一端伸露出来时,几乎笑得跌下椅子。跟着那些人很快地在场子里摆置了一个镀镍的槛笼,接着一阵疾鼓,一头为首的金色鬃毛雄狮从一道小门探出头来。 进场的共有五头狮子,有一头母狮似乎纯然不耐地立刻吼了起来。跟着而来的是驯狮人,一位令人愉悦的穿着镶有金色丝繐绿衣的小个子,他一进场就对观众鞠躬敬礼,他一手挥着一根骑师鞭,另一只手擎着一根末端带钩的棍子,就像那种用来钩曳店铺卷帘的一样,几头狮子绕着他转圈子,吼着;他又向观众鞠了一躬,带着微笑和平静的脸容;然后他转面向着那些狮子,用棍子的钩背刺触它们,驱使它们一个接一个爬上那些小圆柱凳它们在槛笼后列成一行,确是很小的一种。那些狮子,可怜兮兮地缩踞在那些猫儿座上,吼叫着露齿示人。有两三头在驯狮人走过他们面前时伸爪向他抓去,他则以脚尖旋动的舞步轻巧地避开。它们如果要吞噬他怎办?伊达在我耳旁低语,吊住我的胳膊。又是一阵急鼓响起;他向着一头狮子面前走去,它比其它的狮子都老;看似多半是在打盹同时也不吼叫,他扳开它的大口,竟把自己的脑袋伸入,做了三次全都成功。

我在一片喝采声中对伊达说:妳不会相信我很想去槛笼内把我的脑袋也照样放进狮口中。伊达敬佩无比地倚傍着我回道:我知道你绝对办得到。一语甫出,隔座那女郎和那壮汉哄然笑出声来,同时意味深长地瞅着我们。这回使我们再不能忽视他们是在嘲笑我们了,伊达于是发了火,向我作怨言道:他们是在讥笑我们呢。你为何不去告诉他们,他们是多么卑鄙无礼!然而就在这时响起一片铃声来。第一节的表演到此结束,那些狮子都俯首摇步向那小门回去,每一个观众都站了起来。 我们走出帐篷时,那两个正走在我们前面。伊达仍旧固执地在向我絮聒:你得去告诉他们是多么粗野,不然你就是个懦夫!我被骄傲刺激着,决心上前向其问罪。大帐外有个遮蔽处,是让你参观马戏团的动物园之所在;一边是列成一排的笼子,里面装着各种野兽,另一边的地上铺着稻草,那些驯良的便放在那里它们是斑马、大象、犬、马之类。那里光线很暗,可是我们一进去就看得清那一对儿正站在熊槛之前。那个漂亮女郎正倾着身子在瞧那头熊,它蜷伏着,在熟睡,毛茸茸的背抵着槛栏;那男的拉她手臂要她离开。我直冲着他走去用坚定的口吻说:告诉我你们是不是在嘲笑我们?

他轻蔑地转过脸来,毫不迟疑地回答:不,我们是在笑一只冒充公牛的青蛙。 青蛙,无疑是指的我? 如果帽子合适,你就戴上好了。 伊达在用手推着我的胳膊,我扬起嗓门回道:你可知道你是什么,你是个十足无礼的鄙汉。 他无情地反唇相讥说:青蛙在开始咯咯鸣叫了,是吗? 此言甫出,那女郎立刻大笑,伊达也像蛇般地发出嗤嗤之声,插了进来:笑什么!妳可别笑,妳最好别在我丈夫身上挨擦。妳当我没瞧見妳一直就在用胳膊在擦挨他。 我讶然了,因我毫未在意;充其量她是挨我而坐,最多不过是手肘偶然碰着我而已。诚然她听了这话也恼怒了,回道:亲爱的姑娘,妳可是在发疯?不,我才不疯呢;我瞧見妳在他身上挨擦的。 妳别异想天开,我会向一个像妳丈夫一样的可怜家伙垂青?她以最轻蔑的口气说。我如果要挨擦什么人,我得去选一个真正的男人。睁开妳的眼睛看看清楚,这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她说时把他男友的手臂抓住,煞像一个肉铺掌柜出示一只火腿让顾客看一样。这才是我要挨擦的胳膊瞧它是多么结实瞧他才是多棒。

现在是轮到那男的向我示威了,他立时接着说:好了滚你的吧还是早点滚开的好。 谁滚开?我激怒地大叫起来,踮起足尖要和他比个高低。 随后来的那一幕我将毕生不忘。他对我并不置答,但却突如其来的,一把从我肋下抄起,像羽毛一样把我举在空中。我已说过,在笼子的另一边,有一处铺着稻草的地方是那些驯良动物休息的所在。我们站脚处的背后正好是象的一家公象、母象及其婴儿,后者虽小但仍其大如马。它们立在黑暗的角落,可怜的动物,垂下大耳与长鼻,把那硕大的黑色臀部互相挤挨着。这个莽汉就如此这般地举起我来,出其不意地把我抛到那匹最小的象背上去。那头动物也许以为是轮到它上场的时候了,背着我在背上开始举步前进,向笼旁的出入口走去。人们从四面八方涌了进来,伊达在我后面跟着跑,尖叫着;我先是想跨坐在象背上,却未做到,只好两手攫住它的耳朵伏着;我们正要从入口上场之时,我把握不住一下子便从象背滑下,后脑重击在地上。以后的事,我已茫然不知,因为当时我就晕眩过去,毫无一点知觉了。在我苏醒来时我发现我是在急救站内,伊达坐在一旁握着我的手,后来我自觉已不碍事,我们也没继续再看下半场的马戏就回了家。

第二天我对伊达说:都是妳的错妳把那种意念灌入我心中,使我不知天高地厚起来。倒是那个女郎说得对;我无非只是个十足的可怜家伙。 可是伊达却抓牢我的手臂凝视着我,你是了不起的,她说,他才胆怯呢,所以才把你放到象背上去?而且你骑在象背上奔驰,看来可真神气。可惜的是你跌了下来。如此说来,夫复何言。我之于她是一回事,对于别人又是一回事。你可曾体验过,女人在恋爱时,她们的眼光是怎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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