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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禁忌

莫拉维亚小说选 宋瑞譯 5153 2023-02-05
亚历山德罗在一家饭店里使我大失面子;两星期后,他驾着他的机器脚踏车沿卡西亚路疾驰时,撞上一辆长途货运汽车,当场送了命。盖里欧和我看完电影出来,无端动手殴打我,仅只隔了三天,便在泰伯河染了从沟渠里传染上的可怕急症,不到数小时便不治死亡。李谟在利必达街上公然骂我:你浑蛋,白痴,低能儿。没一会儿功夫,在他走到戴奥卡街的时候,便踩到一块橘皮一跤滑倒,将腿骨给折了。马里奥在足球场上看球时向我作了一个无礼的举动,可说几乎就在同时,他的钱夹便被扒手扒了去。这四件事其他还有的是,为避免单调我不想多提使我相信我在那年头里,是被一种神秘力量所护持,任何人冲犯了我,便会遭受到难逃的惩治。请注意:这不是所谓毒眼的问题,一个具有毒眼的人危害起别人来是根本没有动机的,就像洒水机洒水一样,普遍散布它的灾害,遇者辄会遭殃,纯然是毫无理由不可究诘的。我的情形就不同,我感到,虽然我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既不俊美,又没势力,亦非富有(我在一爿布店当店伙),而且的确一点没有何种特殊天赋,可是却被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护持着;因此之故,没有一个人能够予我以损害而不受到惩治的。你说这是出于臆断,好的,若然如此,那末请你解释解释何以那些要欺凌我的家伙偏会遭遇死亡和灾害的道理来。请你解释解释何以我在处于某种尴尬情况之下一召唤这一种力量的时候,就好比召唤一头小狗似的,它便立时前来助我去惩治那些胆敢冒犯我的轻率家伙了。最后还要请你解释一下不过这倒无甚重要。你所需要知道的乃是:在那段时期我脑中满是这种意念,好像一经托庇于这一种奇特的力量,我便是刀枪不入之身了。

在一个夏天的日子,我们,葛拉茜亚和我,打算一道去奥斯蒂亚消磨星期假日。我们店里共有三位店伙:葛拉茜亚,我,还有一个新来的。名叫尤果。后者,说实在,是个和我大不相同的类型;高大、健壮、充满自信,有着一张拳师般的脸,鼻骨高耸,下颔突出。尤果有一项特别的本事,他能将一匹布料抛向柜台时仅用两个手指就如此这般地一下子抖开它,同时眼睛也不望着顾客,而是瞧着橱窗外面的行人。这真叫我看得心烦意乱;而且,如果买主在选择上有所犹豫,他也不向他进行说服,却挂出他那副强制的模样他会用一种不以为然的短暂沉默对人家不置一词;或不然就干脆用一种淡漠的语气说:你所要的东西是异乎寻常的,跟着便把布料放回架上。事实上他无非是在胁迫顾客,而果不其然,顾客几乎每次都会叫他回来,带着悔歉再一次察看那块料子而终于作成了那笔交易。可是当我要想效法尤果的时候也许我没尤果的体型卖相也没他的厚脸皮人家便会斥我态度恶劣,还要去找经理叫他将我解雇;事情就是这样。因此在几度徒劳无功的尝试之后,我又回复了个人的本色,那是温和的、谦卑的、甜蜜的、充满了奉承和恭维的样子。

葛拉茜亚并不喜欢尤果;她至少有好几回郑重地告诉我说:那个家伙天啊!他是个讨厌东西。他的样子像个黑人。虽然如此。但当尤果在我们安排好要到奥斯蒂亚游泳时来到我们面前用他那惯常的口吻说:嗯,你们好个消遣星期天的计划?她却立刻扭捏地满脸含笑搔首弄姿地回他:你为什么不一同去呢?尤果。你可以想像尤果怎么着,他马上接受了,而且他还带着一点不甘心的态度说他会安排带个女孩一块去,以便我们大家都有伴儿。可是他说话的样子倒使我难以置信;好像他的意思里表明了葛拉茜亚是他的女朋友,而他另外去找一个纯是为了我的缘故。 星期天,在约定的时间里,我们都在圣柏里奥车站会合了。那天人潮汹涌,出乎意外。葛拉茜亚第一次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衣服,衬得她那美丽的秀发更加美丽;我满身装载着包盒,那是买来作为我们午餐的食物。尤果则打扮成一副纨裤公子的模样,穿了一套绿灰色的精美西服;一边还有尤果带来的那个名叫克莉曼蒂娜的女郎。要紧的是,我那时在店里所生的疑虑竟然真的成为事实,尤果独断的挽了葛拉茜亚的手臂向我和克莉曼蒂娜说:喂,你们俩别走不见了。别在上车时找不到我们。葛拉茜亚笑了,愉快地偎傍着他。我打量了克莉曼蒂娜一下,她倒是个和我相配的人儿自然那是尤果为我这样的人所作的安排真是铢锱悉称;她白而臃肿,有着牛一般的臀部和胸脯,一张呆板的脸,同样似牛般的笨拙,她唯一缺少的就是一枚挂在脖子上的铜铃。她含笑对我说道:你可以看出他们是多么亲热,眼睛瞟着尤果和葛拉茜亚,那两个,不是吗?也许这话含着要我效尤的意思。我却和她维持着相当距离带着一股酸味道:真是吗?妳别那么说。为啥我一直都没看出来。

火车驶入车站,不消说尤果是第一个上去的人。在那般喧嚣拥挤的人堆中;天知道他是怎样上去的;同时第一个露出那张可厌的面孔向我们呼喊:我已经占了四个座位,你们从容地上来好了。我们上车就了座,两对儿对面坐着,跟着火车便开动了。一点不是夸大其词,在整个的旅程上,我的眼光没一刻不在那两个身上;实在我是没法不这样。这时的尤果,已经整个儿拥有了葛拉茜亚。一会儿轻声对她附耳细语,使她笑得面泛桃花;一会儿又像有意开玩笑的去搂抱她,一会儿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去打她一下跟着又去抚摸她,葛拉茜亚简直像个毫无廉耻的女人,一点都不抗拒;尽在那儿鳝鱼一般地扭曲着,把她的身子在他身上挨擦。但最叫我伤心的是,他们的眼里就当我没有一样,压根儿忽视了我的存在。假使我能以其人之道用在克莉曼蒂亚身上去报复尤果也好!可是却不尽然,她根本就引不起我的兴趣;克莉曼蒂娜并没在要我向她求爱;她在熟睡,把头甩在椅背上,嘴吧张着,两手搁在她的裙兜里。

在奥斯蒂亚我们去到泳场,轮流在小屋里换了衣服出来,这下子我们所有四个人都穿上了泳衣,我们之间的区别愈加显著了。葛拉茜亚有一副可爱的窈窕身材,长而健美的大腿和发育完满的胸脯;克莉曼蒂娜恰好相反,看上去像一只两头扎捆的枕头,只有臀和胸,没有腰和头。在尤果与我之间,对比尤其显然。他有一副角力家的身材;肌肉发达,铁般的坚实,铜般的颜色,肩阔腰窄;他的游泳裤像是胶着在他的臀尻上面;他大腿上的黑汗毛叫人战栗。而另一方面我呢,却是小个儿,细腿,身上没有一点肌肉,胳膊如同细柴一只如假包换的蜘蛛。尤果自然地一把抓了葛拉茜亚的手,两人跑过了那灼热的沙滩进入海中,一起把头钻了下去。他们俩是多么漂亮的一对儿!克莉曼蒂亚说,他像是专门要使我苦恼似的。这时那两个在海里的,彼此向对方泼水,又互相你推我拉地嬉戏着,接着尤果把葛拉茜亚抱在臂弯里,她则蜷伏在他的脖子上笑个不停。我问克莉曼蒂亚要不要洗海水浴。她说她要,自然,还带着高兴的样子,但她希望靠近岸边,因为她不会游泳。于是我们只好在两呎深的污浊而灼热的水里戏水了,夹在那些怪声叫嚣互掷皮球的孩子中间,一方面他们的褓姆和母亲在高声喊着他们的名字,加上那浴场屋子里的无线电频繁不停地大声播放的那支老歌:海永远是蓝的,当你随时来到它面前时的声调,乱成一片其时尤果和葛拉茜亚已经游到远处去了,十足道地的运动家,几乎已经出了我们的视线。

在那时,我并没有预谋,纯然是出乎自然,我觉得尤果在这天会溺死。我想到这个完全是不由自主的,就像是一件不可逃避的当然的事;他对不起我,所以他该死。这一油然而生的思想,使我的心里恢复了平静。我走到克莉曼蒂亚面前,她双手拉着安全索站在水里,我说:尤果是那样好逞能的人,他会因此而碰上抽筋沉溺下去等别人去把他抬回来放在沙滩上用人工呼吸施救的。她望着我,不了解我的意思,说道:但他无疑是个游泳的能手。我摇摇头回道:他是个很好的泳手,我不否认这点。可是他也正是那种结束他的星期假日游乐躺在海滩上被人施以人工呼吸去急救的人,妳注意我的话好了。 过了一些时间,葛拉茜亚和尤果从水里出来了,他们开始在沙滩上跑来跑去,这是为了要使身子干燥,他们这么说。他们在互相追逐,伸长手臂去捕捉对方,彼此互掷沙球,又一块儿跌到地上。我站在克莉曼蒂亚身旁凝目注视着他们。克莉曼蒂亚仍旧牢握着那根安全索。我仿佛好像看到尤果又把自己投向海水中,不一会便抽起筋来,在一阵狂乱的挥手示意要人去救他之后,便沉没到水下去了;于是人们把他抬到岸上,为他施行人工呼吸。这不能肯定他会死去,我想到这也并不扼腕,因为至少在一小时内他是人事不知的,就像人家说的,是在半死半活之间。其时尤果和葛拉茜亚已经晾干了身子,而且尤果跑来建议我们一同去划小船玩。克莉曼蒂亚马上声明不去,由于她不谙游泳;因此我们三个便坐上一艘小船,我坐在桨边,尤果和葛拉茜亚并坐在船尾。

我开始慢慢地划船,在那平静而令人生厌的海上,在那灼热的太阳下,我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们,好像我希望所有浮露在我脸上的毒恨,会使他们感到羞愧而知所谨慎。但我的努力却是白费,就像不久前在火车上一样,这时他们又在互相揉抚起来并且大开玩笑,把我当做是雇来的船伕抛在一旁。事实上尤果正想强调这样的气氛,他对我说,带着讽讥和诙谐:如果你不介意,我的好人,请你靠左边划,不然我们就要上救生艇了。这话终于使我无法忍耐了,我答道:嗨,尤果,没人告诉过你你是个行为多么恶劣卑鄙的粗坯吗?他坐直起来问道:什么?把个什字拖得老长,好像是在说:我听到了什么?我的听觉有了毛病吗?我仍旧划着桨,继续道:是的,你是个粗坯,楞蛋。没有人告诉过你吗?你怎么了?他扬起嗓门问。我怎么啦,我冷冷地说,我是说你是个一等一的下流坯。小心你的话。我说我想说的话,我要说你是个下流坯,是个畜生。你当心点,别尝试嘲弄我。说时他站了起来,使劲地一拳打在我胸口上。我丢下桨,也跳了起来,正欲给他还击过去;但他却非常敏捷,一下子就攫住了我的手腕,仅只使用了两个手指,它们好像是钢做的一般。我们立刻展开了争斗;两人都直立着,这时葛拉茜亚仍旧坐在那里,尖叫着央求我们住手。那艘小船原本又浅又窄,经不起我们几下特别激烈的动作,马上翻了身,我们全都落进海中。

那时我们离岸还不太远,我向你发誓,当我掉下水时我非常满意地对自己说:现在他要抽筋了他要溺毙了,正像亚历山德罗和盖里欧他们一样。其时那艘小船已经飘开去,船底朝天,一双桨浮在水面上;我们三人都毫无阻碍地在游泳。白痴!尤果向我怒吼。葛拉茜亚则好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只是朝海滩游去。你是个白痴加小人!我回敬他,说时嘴里已经吞了一些水进来。尤果这时已不再顾到我了,他一直游过去追赶葛拉茜亚。我也开始向岸边游去,心里一直在想抽筋马上会把尤果拉到海底的念头,不料猛然间感到一阵尖锐的痛楚从我右肩传到右脚上去,顿时明白我本身是在抽筋了,却并不是尤果。这一切只不过是刹那间事,而刹那间里我已慌乱起来;那痛楚并不就此中止,我开始狂乱地打手势,我已经无法出声,心中恐惧万状,我迸出一声救命!又咽了更多的水。抽筋一直延续着,我沉下水去又升起来;我又叫了一声救命!又再度沉下水去,不断地在喝水。总而言之,如果不是有一只手来攫住我的胳膊,我必溺死无疑,那时有个声音尤果的声音对我说:别慌,我会带你到岸上去。于是我闭上眼睛,我想我是昏了过去。

不知隔了多久,等我恢复了知觉时,我才感到背下的热沙烫人。有人抓着我的双腕上下不停地摇动;另外有人踞在我身边按摩我的胸腹。天空漫布着灰沙,日光都被掩没了?环伺着我的是一批晒黑的毛腿组成的丛林;它们的所有者正守着看我死呢。我听见有人说:看来他是完啦!又有人指说道:他们这些好逞能的家伙,最后的结果是自己把自己溺毙。我感到胸膈里的水胀得要破了,也不知道吐了多少水出来。我的头沉重无比,这时我的双臂被人上下拉动着好像是一对风箱的把手,一阵莫名怒火油然升起,我于是叫了出来,你们都给我走,快滚,于是我又昏了过去。 对于那个不吉利的日子,我希望再别提它。然而过了一个星期,在店里的时候,葛拉茜亚趁尤果不在近旁悄悄对我说:你可知道为什么上星期天你在奥斯蒂亚会几乎溺毙的?不知道,那是为什么?尤果对我说明过。他说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护着他,任何冲犯他的人都会受到惩罚的,甚至死亡。呃,他说他是禁忌禁忌是什么东西,你能告诉我吗?禁忌,我回道,经过稍稍的踌躇,禁忌的意思是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事物,有时碰到便会遭遇不祥。

她没再说下去,因为这时尤果拿了一疋棉布转了回来,他用他那惯常的方式使两个指头将它抖散开来,一面说:这是妳所要的,夫人。而从葛拉茜亚的目光中我体会到她纯然是在恋爱着了。天啊,一个不但是漂亮、强壮和年轻的男人,而且还是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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