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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货车司机

莫拉维亚小说选 宋瑞譯 4665 2023-02-05
我是既瘦弱而又胆怯,臂细腿长,塌瘪的肚皮时常要使裤子往下滑;实在不是一个长途运货汽车司机的好材料。你对运货汽车司机留意过吗?他们都是肩润臂粗腰背厚硕的彪形大汉。因为一个货车司机,就是依赖的他那双胳膊,和他的背脊,他的肚子;拿胳膊来说,那是用来转动方向盘的,长途运货汽车的方向盘,其直径简直就接近一条胳膊的长度,有时在山路拐弯,得将它转上一个圆周;说到他的背脊,那是用来支撑一小时接一小时坐下去的疲劳,而不会僵痛;再说他的肚子,那是用来使他能像石头生根一般嵌在他的座位上安然不动的。不说单单体形上的要求得如此之外,就是在精神的观点上来讲吧,我也远非适当人选。长途运货汽车司机最好没有神经组织,不会任性,不会想家,没有一切脆弱的感情才好;驾驶的费劲,真够得上去杀死一头公牛。还有关于女人,货车司机就跟兵士一样,以不想为妙,不然的话,在那连续没完的来去旅程中,真会使他发狂为止。而我本身,多的就是胡思乱想;我天生原就多愁善感;并且喜欢女人。

尽管这么说,这份职业不适于我,我却不自度量力,向一家运输公司谋得了这个职务。他们派了一个叫巴伦比的家伙做我的伙伴,共驾一辆汽车。提到他,确乎是个道地的粗坯,真是堪当此职的脚色不是说货车司机都是不聪明的;但他的呆笨却是一份好运气,因此,可以跟他的货车整个打成一片,无异二位一体。不论他实际年龄已是二十开外,他的相貌上还不脱那种大孩子的气质;他有一张厚实的面庞和浑圆的脸颊,低额头的下面是一双小眼睛,掉开的嘴煞似一只打开的钱袋。他不多说话,其实根本就没有,大不了只是在喉咙里对你哼呀两声。他的才智仅在逢到吃东西的问题上放出光采。记得有一次,我们驶往那不勒斯途中时,实在又饿又倦了,便在伊特里的一家旅馆打尖。那里除了只有肉屑烧豆别无其他食物。我是嘴都没沾,因为它不合我的胃口。巴伦比狼吞虎咽一下子吃了两大碗;然后朝椅背一靠,一本正经地瞧了我好半晌,像是要告诉我什么关系重大的样子。临了他用手扫扫肚皮,宣布道:我还能再吃四碗。这句话便是他费了如许时间才表达出来的伟大思想。

有了这样一个伙伴,大概他是木头做的,我毋须告诉你当我初次遇见伊塔莉亚时是多么高兴。那回我们行驶的是罗马那不勒斯的路线,装载了各式各样的货物砖块、铁片、整筒的印报纸、木材、水果,甚而还有中途转运的牧场小批羊只。伊塔莉亚是在突拿西纳拦车要求顺便带她去罗马的。原本公司的命令不准我们在路上搭载任何人,不过在我们打量她之后,决定了这一次那个条例并不生效。我们招呼她上车,她一蹦就上来了,嘴里在说:三呼货车司机万岁!他们总是这样慈悲的。 伊塔莉亚是个刺激的女郎;没别的字眼好形容她。她有一副使人难于置信的窄长腰身,它的上端,是那尖突的胸脯沛然莫之能御,隐伏在她经常穿的长仅及臀的紧身短褂下面。她还有一个长脖子,棕色的小脑袋和一对绿色大眼。与她的太长的上身相比,她的一双脚却短而略微弯曲,因而她走路时予人的印象好像是在膝行。她实在并不美,然而她具有比美更胜一筹的东西,这是我第一次让她搭车时就证明了的,因为我们车子开到息司特拿换了巴伦比驾驶的时候,她就把手伸过来放在我手里,紧紧压住,一直到达维勒特里我再替换巴伦比驾驶时都没有放松过。那时正值夏季,将近下午四点,是最热的时刻,我们两只手都不住的淌汗;但她却还不时地以她那双吉卜赛的眼睛瞟我一下,对我来说,多久以来,生活对我只是那条无尽无止的带子一般的柏油路,此外别无其他;此刻它又再度予我青睐了。我已寻获到我所要寻求的一个梦寐以求的女人。在车子开到息司特拿和维勒特里之间的途中当巴伦比停车下去察视轮胎时,我趁着这一机会吻了她。到了维勒特里,我心甘情愿的跟巴伦比换座;缠绵的握手和一个密吻,在那一天中,已够我受用了。

打那次之后,每星期总有一两回,伊塔莉亚会截住我们的车子搭乘从罗马至突拿西纳打个来回。她早晨候在墙垣附近等我们,经常总是携着包裹或箱子;于是倘若是巴伦比开车,她会捏着我的手一直到达突拿西纳才放开。等我们打那不勒斯返回时,她就在突拿西纳等着了;于是再上来,再捏着手儿,仍然即使在她不愿意之下又是趁巴伦比没留心时的偷吻。总而言之我是实实在在坠入情网了,部份是因为我已许久没有女人去爱且也疏于此道。在这上面,她只须拿某种眼光来瞟我一下,而我就立刻束手无策起来,如同一个孩子。甚至还会涕泗随之。它们是温柔的泪;但在我看来却是一个男子所不屑的弱点,于是我极力抑制它们,然而无效。当我在驾车时,趁巴伦比熟睡,我们就细声谈话。我记不清我们谈些什么总不外是一些琐碎与玩笑的情话。不过我却记得那段时间过得飞快;甚至打突拿西纳开始的那条漫延无尽带子一般的柏油路,似是变戏法一样顿时消失了。我总是把车速减到十五哩到二十哩,让别的车子超过我去甚至是农家的马车,然而到时候我们终归到达终点,而伊塔莉亚便下去了。如在夜间,尤其好了,货车似乎是在自己驶着,我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搂着伊塔莉亚的腰。当对面驶来的车辆于相当距离车灯打起讯号来的时候,我觉得我所回答的讯号不啻是些要叫每个人都知道我是多么快乐的语句。诸如:我爱伊塔莉亚,伊塔莉亚爱我。

至于巴伦比,不论他有没有注意到我们或是装佯。在事实的焦点上,他从未反对伊塔莉亚这么经常搭我们的车子,甚至连一次也没表示。在她上来时,他会对她哼呀一声算是打招呼,便向旁边挪出位子让她就座。她总是坐在当中,因为我得随时留心路上,好向巴伦比关照避让别的莽撞的车子,即使路是空着。巴伦比甚至当我在意乱情迷之际要在挡风玻璃上面写些关系到伊塔莉亚的字句也不反对。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于是用粉笔写了伊塔莉亚万岁。可是巴伦比竟然蠢到连它的双重意义也不明白,直等到其他司机见了开玩笑地问我们究竟为了什么我们变得这样爱国起来,他才暗地里向我张大了嘴,脸上缓慢地浮现出一丝笑意,这样地说:他们以为它是义大利,实际却是那个女郎。你真是聪明人,亏你想得出来。

这一切一切,一直继续下去总有两个月,或许还不止。于是有一天,当我们像平时一样在突拿西纳和伊塔莉亚分了手,已经开车驶向那不勒斯,忽然接到命令要我们卸货之后立刻开回罗马,不再在那不勒斯逗留过夜。这使我着实苦恼起来,为的是我们约定伊塔莉亚第二天早晨让她搭车去罗马的;可是命令不可违抗。一俟我开动车子,巴伦比就马上打起鼾来了。一路上直到伊特里都平安无事,由于到处都是拐弯,而且是在晚上,当一个司机感到倦意时,那些拐弯就像一个最好的朋友一样提醒他睁大双眼的。但是过了伊特里开到丰地经过那些橘子林的时候,我开始有了睡意;为了促使我清醒,我便使自己去想伊塔莉亚。虽然我是在想她,我的思潮似乎在我脑海中形成一团逐渐加厚的轇葛,仿佛那树林的枝桠逐渐稠起来最后变成漆黑一片。我记得我是在对自己说,油然地:幸好我以她来使我保持清醒否则我就会睡着啦。其实我是已经睡着了,同时我心里的这个思想并不是醒着而是在睡中构成的,而且它是一个使我睡眠中睡得更好更安稳的思想。可是就在同一顷刻,我感觉到那辆货车驶离了公路陷入沟渠了;同时听到后面拖车颠覆的声响与震动。我们车子开得不快,因此都没受伤;可是一出车子,就见那拖车四轮朝天,还有里面的载货,一批硝过的皮草,也都散覆在沟中。那天天色很暗,没有月亮,不过天上还满布着星星。所幸我们已经驶离突拿西纳不远;我们的右边是陡峭的山坡,左边隔开一处葡萄园,外面就是那平静的黑色的海。

巴伦比仅仅说:你闯祸啦;再加上一句我们只有到突拿西纳去求援的话,便提起脚来走了。那是一段很短的距离,等他发现我们已经是在突拿西纳郊外时,他老是忘不了吃的,于是声言他已饿了,同时说等待救急车和起重机到来还得好几个小时,最好去找一家旅馆歇足。因此我们便到镇上去找旅馆。然而那时已过午夜,而且到了圆场只见战时受轰炸所遗留的残迹,仅有一爿咖啡馆在那儿,却已打了烊。我们转到一条小街上,它看样子是通往海边的,走不多远瞧到了一盏灯和它门上的字招。我们加快了脚步,希望大增。它确是一家旅馆,不过那门外的卷帘已经放了一半下来,已然是要打烊了。它有一扇玻璃门,那放下的卷帘正好有着一道罅缝没盖上,所以我们可以打那儿张望一下。你可以见到它是打烊了。巴伦比说着便停步去窥望,我也停步想要看个究竟。我们所看到的是一个大房间,正像那些乡村旅馆的模样,有几张桌子拨着,和一个柜台,椅子都翻转来搁在桌面上;同时,伊塔莉亚就在里面,她手里有一把扫帚,臀上围着围身布,正在忙着打扫。在房间后进的柜台后面,有个驼子站着,我见过不少驼子,可没见过驼得像他这样的。他的面孔嵌入两手之间,驼背高过他的那颗脑袋,其时他正以他那丑恶的黑色眼珠盯着伊塔莉亚。她正在灵敏地扫地,接着那个驼子不知向她讲了什么,仍旧站着没动,而她就跑到他的跟前,把扫帚倚在柜台旁,两手圈住他的脖子,给了他一个长长的热吻。随后她又拿起她的扫帚滴溜溜地在房间里面打起转来,像是跳舞一般。那个驼子走下柜台来在房间中央,于是我们可以看出他是一个靠海吃饭的驼子,穿着凉鞋和渔夫的蓝布裤,脚管卷起一截;一件大开领的衬衫。他朝着大门走来,我们立时抽身退避,仿佛两人的思想是如出一辙。那驼子拉开玻璃门,跟着便从里面把卷帘整个放了下来。

谁想得到?我说,隐藏着我的激动;而巴伦比回道:是啊,带着一种使我惊诧的苦涩味道。我们跑到修车行去,连夜把货车弄上公路,又装载起那些皮革来。天曙时当我们开着车子前往罗马时,巴伦比开口说话了可以说这是自我认识他的破天荒第一回。你晓得,他说,那个娼妇伊塔莉亚是怎样对待我的? 你说什么?我愕然地回道。 她所跟我说的那些话,他用他那缓慢呆滞的样子接着在说,她在来回的路上那样紧捏我的手,同时我也告诉过她我要娶她,实在我们不啻已经订了婚呃,你明白吗?在这一切的后面,却出来一个驼子。 他的话着实使我吃了一惊,我没说什。他又接下去说:我还送了她那么多的礼物一串珊瑚项链,一条丝围巾,一双纹皮鞋。实在对你说,我真的喜欢她,而她也确是跟我相配的女人。她真是一个无情无意没心肝的娼妇。

他就这样在那苍茫的晨曦中我们车子首途罗马的时候不断地一再缓慢地覆述这些话,像是在那里自言自语。这样看来,我不禁在想,伊塔莉亚把我们两人都耍弄了,为的就是要省下买火车票的钱。听到巴伦比的言语使我大受刺激?因他说的同样也正是我要说的,同时这些话居然是出之于他的口,我还以为他是木讷的人,岂不可笑。因此,我倏地向他粗声说道:看老天的份,别再向我提起那行尸走肉的东西罢。我要睡了。可怜的家伙,回道:你也难过了,人都是一样,你知道的。之后,便一直沉默到罗马。 此后,有好几个月他都闷闷不乐;而我呢,那条路又变成跟老底子一样了一条无尽无止,要你一天两回吞咽下去又吐出来索然寡味的柏油带子。然而,是为了什么才使我改行的呢?那是伊塔莉亚在那不勒斯公路上开起一爿酒店来,额其名为:货车司机好去处,那确实是个好去处,值得你不远千里去拜访!自然,我们可是从未停下车来去光顾过。其原因就是这一回事,看到伊塔莉亚在柜台后面,看到那驼子向她递盏传杯,可使我受不了。我就是这样自动辞了职。至于那辆货车,跟它挡风玻璃上的伊塔莉亚万岁和巴伦比,仍旧还在公路上来回驰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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