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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中间人

莫拉维亚小说选 宋瑞譯 5113 2023-02-05
当我们跨上那座宫邸的大梯时,安东尼奥那位总管事警告我:别以为你可以从公主那儿沾点什么便宜,她小气得使你难以想像。自从她丈夫死后,她就有了一种事事都要操纵摆布的脾气,她是不把人累死不肯罢休的。 那是为什么她老吗? 她老?不,她又年轻又漂亮。她至多不过二十五。你见了她会当是天仙下凡的。不过外表是靠不住的。 嗯,我回答,就算她是恶魔,我自己会当心。我所希冀的只是我份内应得的钱,我是个房产掮客,公主有一套房间要卖,我替她出售,拿我的佣金,只此而已。 啊,可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她会使你疲于奔命。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告诉她你来了。 他让我守候在接待室中,跑去找公主,他称她大人,一如她是男子似的。我在那冷冰冰的接待室里待了好半晌,它是古老宫府的典型样式;墙上饰有锦饰,天花板上绘有壁画。不一会安东尼奥跑来向我说她大人在等我去见她。我们穿过一列的引见室,来到一间更大的房间,在一处凸出的窗台前面放着一张写字台,公主坐在那儿写东西。安东尼奥趋前恭敬地说:朴劳埃提先生来了,大人。她眼也不抬,便说:进来,朴劳埃提。我在走过去时趁机打量她,我立刻不得不承认安东尼奥把她比作天仙并未过什其词。她有一张纯洁、白净、优美而甜蜜的面庞,黑发,黑长的睫毛在她脸颊上投下一撇阴影。她的鼻子微微上翘,细直而明朗,仿佛生来便嗅惯香气似的。她的嘴很小,上唇较下唇略大,像一朵玫瑰。我挪动眼光去打量她的身材;她穿着一身黑色丧服,一件裁剪服贴的上衣,在胸臀处宽出来;她有纤细的腰身,窄小得可用双掌扣住。她还在写着她的东西,我注意到她的手又白又薄,美不可言,食指上戴着一枚钻戒。等她抬头看我时,我接触到她的眼睛,真美极了大而黑,像丝绒同时又像液体一般。朴劳埃提,她说,我们去瞧瞧那套房间好吗?

她有一种温婉而抚爱的声调。是的,公主,我期期艾艾地说。 那末随我来吧,朴劳埃提,说时她拿起一枚很大的铁钥匙。 我们又回头经过那一列引见室,到了那间接待室时她向安东尼奥说,他正趋前为她开门:告诉管壁炉的别再添加煤块进去了。这儿的热气已经叫人窒息了。这使我大感惊讶,因为接待室里冷得像冰,其他每个房间也都一样。我们从正梯上楼,她领先,我随后,她走在我前面时我又得以欣赏她美妙的身材高而窈窕,有一双笔直的腿;那身黑衣服使她的颈项和手更显白嫩。我们上了两层梯级,又转到后面的扶梯再上两层,到了顶阁的极端,又爬上通到那一套房间的一座螺旋形的铁梯。她攀着上去,我也跟着上去。我的眼皮是垂着的,因为我知道我可以看到她的小腿,可是我却不愿窥视,我这时已经把她尊敬得像一个人尊敬他心爱的人一样了。进入那套房间之后,我瞥见两间地上铺砖的房间,几扇窗上的百叶窗都密闭着,只有接近天花板的上端小窗是开着的,因此除了天空之外就一无所见了。这两间房间较大,另外第三间房较小,呈正圆形,里面设计成一个瞭望塔,从一扇法国式窗门出去是一个搁在宽广棕色瓦檐上有栏杆的小阳台。她打开那扇长窗走到阳台上说:来,朴劳埃提,你瞧这儿的风景多美!的确,那是一幅极优美的一览图;你可以打那儿瞧见整个罗马,眼底下尽是数不尽的屋脊、圆顶和尖塔。那天是个晴朗天气,在和蓝天衔接的远处,可以望见圣彼德教堂的大穹窿夹在两个屋脊中。我没心思浏览风景。说实在,我几乎茫无所观,心里只在想她,一如她是整个占据着我而无法摆脱的东西。她随即又回入室内,我跟着她打转,机械地问道:还有什么其他设备?

你想看看那浴室吗?这儿就是。于是她走向一个我先前并未注意到的小门去,打开门来让我看到一间低矮四方没有窗子的小房间;她将它改装成浴室的。我一眼便看出那些设备是低廉的,就是你通常在一些劳工住屋中所见到的一类。她一会儿便又关上浴室的门;站在大房间中央,两手插在上衣袋内,问我:呃,朴劳埃提,你想我们可以开口要多少? 我已被她的美丽搞得心不在焉,而同时我察觉到在这当儿只有我和她单独处在这顶阁上,更加叫人不安。我一时之间不知所答,只是楞楞站着在看她。或许她对我的心事已有所觉,因为她的一只纤小的脚在那里不安地轻叩着地面。她又启口说道:我可以问你在想什么吗? 我急忙回道:我是在估价?这一共是三间房上下得跑几层楼梯,并且买主还得好好装修才行。我看只值三百五十万里拉。

这个,朴劳埃提,她立刻惊叫起来,提高了嗓门说:朴劳埃提,我必须要它七百万! 我真个被怔住了一会儿。这一美丽与假充生意经的结合很不协调。最后我期期艾艾地回道:公主,七百万是没人会要的。 但这里不是巴立奥里区,她回答说,这是个历史性的宫邸。这儿是罗马的中心。 我们在这件事上讨论了一些时候,她站在房间中央,我站在离开她的一个安全距离处,庶几不致意乱神迷。我说了不少话,不过一颗心却完全在她身上,同时既然我只能如此我贪婪地盯着她。末了,她十分不乐意地让步到四百万,虽然这仍旧是相当的高价。事实上对买主来说,加上税捐和其他用费,以及至少一百万的整修钱,这套房间差不多就要花上六百万了。我原有一个顾客要买房子,因此我告诉她我可能为她效劳办好这件事,于是告辞出来。

第二次我偕同一位年青的建筑师到宫邸去,他正要找寻这么一处不寻常而且风景如画的地方。公主拿了钥匙带我们去看过那套房间。他跟她在价钱上争执了一会,但最后也就同意了那已说定的价格四百万里拉。 下一天一个大早虽还不到八时我的妻子跑来将我唤醒,说是公主有电话。我瞌睡得眼睛都睁不开;但是她的声音,她那甜蜜悦耳的声音对我有如音乐一般。我穿着睡衣赤足站在地板上欣赏这音乐,我的妻子把我的拖鞋拿来跪着替我套在脚上,又把上衣取来披在我肩上。我对于公主在说什么理会不多,或许根本毫无所觉,但是,在她的莲舌翻腾的泉流中有两个字眼突如其来地给了我当头一棒:五百万。 我连忙说:公主,我们自己明明说过是四百万怎能反悔

在生意上有什么誓约不誓约。五百万,否则甭谈。 但是公主,他不会干的。 朴劳埃提,你真是要命的傻瓜,别这样蠢好么五百万少一个不成。 说实在话,那要命的傻瓜几个字出之于她的口中,在我听来一点都不觉粗鲁或是侮辱,简直像是溢美之词。于是我说我当遵照她所希望的去试试看。随即我便以电话通知我的顾主告诉他新的价钱。他立刻在那边电话里惊呼起来:你们这种人是在开玩笑吗?一天之中就涨价一百万! 我没办法我是受命于人的。 那末,等我考虑。让我想过之后再回答你。 你得一定给我回音。 好的;等我想过再说。 不用说,那便是他最后的话了。同时打这时起,可以这么说,我和公主之间的关系开始了最密切的阶段。她平均一天要打三次电话给我,每一次我的妻子都要含讽带刺地叫唤我说:公主又来电话啦!我则兴奋得如同是情人通话一般。可是事实上却差得远。她爱钱的程度简直使人难以置信;她的唯利是图、低鄙、顽劣、狡猾比放印子钱的人犹胜一筹。如果说她的胸腔里没有一颗心而是个钱盒的话是一点都不过份的;她看不到什么也不想什么,只是钱。每天在电话里面她会制造一些新的借口来抬价,即使是零碎的五千一万里拉也好。先一天提出那浴室,下一天又提到那儿的风景,另一天又说什么巴士站就在宫邸大门之前,絮絮聒聒,总没个完。我赶紧把握住五百万的价钱,这数目已经吓人了;因此使得那些可能的买主听到之后就此消失得影踪不见。最后,来了个幸运的机会,我替她找到一个真正中意那个地方的人一位米兰来的商人,他正想要寻觅这样一个地方来安置他的一个女朋友。他是个明白行情和金钱价值的干脆而实际的人,高个子、棕色的长脸、满口金牙。他来看了那套房间,仔细察看了各处之后不甚客套地对公主说:这不过是个老鼠窠罢了,如果是在米兰的话,我们不会拿它来派什么用场的。假使它值得五百万,我就是瘟生了。我在察看它的时候已经估量过,至少得重新换过地板和那些装修,装上窗子,去掉这些瘪脚的东西他指着浴间内的瓷器器皿会要我花上七八百万。这不打紧。市场是由供求关系决定的。妳碰上了真个需要这套房间的人了,所以妳要对了价钱。

但是他这一番坦白而不顾礼法的生意话却说坏了。因为他一走,她就悔恨地对我说:朴劳埃提,我们铸成了大错。 什么? 只开价五百万那人会肯给我们七百万的。 公主,我回答,我怕妳还不十分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有钱,这倒不假,并且他非常喜欢他的情妇,我也毫不怀疑;不过,他决不会肯付出比这更大的价钱。 你不明白一个男人为了他心爱的女人是什么都肯的,她说时用她那双绝美的眼睛在看我,那里面除了贪婪和金钱别无其它。我大为困惑起来,回道:也许如此不过我相信我是对的。 第二天那位米兰商人带了一个律师来到宫邸,我们方才就坐,公主马上说道:卡西纳夏先生,非常抱歉,我思忖了一番,我不能承受昨天我说的那个价钱。

妳是说什么? 我是说我得要六百万。 你该看看那时的卡西纳夏的样子。他非常轻易地一跃而起,说道:我向妳致最诚挚最恭敬的敬礼!跟着他鞠了一鞠躬就回身走了出去。等他一走我便说道:呃,妳看,究竟谁对? 但她却一点都不狼狈。别愁,她说:我们会找到买主的,即使是六百万。我很想告诉她别作梦,不过,唉,我是整个堕入爱河了。也许正因为我是在爱情之中,以致没有注意到几天以后我为她找来的那个买主的不可思议的地方,我告诉他五百五十万这一偌大数字时,并没使他喘气吃惊。他是个乡下绅士,一个看上去像头熊一样的高大年轻人,姓潘道飞。我马上就对他厌恶起来,好像我对他感到一种预兆似的。当我带他去见公主时,我立刻明白他为何不对那个价钱抗议,一开头,他们似乎完全是朋友一样。再下去,他对她注视的眼光中也没有什么可疑之处。我们照常看过了那三间房和那浴室。于是她打开那扇法国式的长窗和他一同步上阳台指点风景给他看。我留在室内没有出去,因此可以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的手都搁在栏杆上;接着我瞧见他的手好像不经意的移了过去放在她的手上面,整个儿将它盖住。我开始慢慢地数一二三四直报到二十。二十秒的过程听起来不算什么,但是请你来数数看!当我数到二十秒时,她很自然地把手抽了出来,随即回转室中。他简而言之说这套房间很适合他,于是道别而去,又剩下了我和她。而她却毫不羞赧地说:朴劳埃提,你瞧?五百五十万不过我们还可以抬高它。

第二天上午我去时她在等着我,照例坐在接应室她的桌前。她活泼地对我说:你晓得昨天我发现了什么,朴劳埃提,在我跟你的那位顾主浏览风景的时候? 妳发现的是他爱上妳了,我原想这样说的,然而我压制住了自己。我发现,她说下去,在那阳台的一角你可以望见波杰斯公园的绝大部份。朴劳埃提,我们必须打铁趁热。今天我们要向潘道飞先生讨六百五十万。 你看!她知道潘道飞爱上了她,就想借此投机一番。她现在是要叫他拿出一百万来偿付他握着她的手的那二十秒时间每一秒钟五千里拉。多大的胃口!不过这一次我知道她是会得到她的价钱的。而蓦地里我一时之间满腔尽是忿恚、嫉妒与厌恶。我在此之前一直是个生意上的中间人,而现在她却在迫使我作了她风流艳事中的媒人。我在还没搞清楚我所要说的话之前就已冲口而出喊叫起来:公主,我是个房产掮客,可不是拉皮条的。同时涨红了面孔奔出房去。我听见她在说声音中丝毫没有激怒:可是,朴劳埃提,你是怎么回事?这就是我听到那甜蜜的声音的最后一次。

过了几个月,我碰见安东尼奥,那位总管事,我问他:公主近来好吗? 她要结婚了。 跟谁?我打赌她一定是跟那位买下那头阁套房的潘道飞结婚。 真是潘道飞!她是和一位南义大利王子联姻,一个足可当她祖父的老凯。可是他有钱,她说他拥有半个卡拉比利亚。这便叫做各投其好。 她仍然美丽吗? 天仙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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