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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不说不

莫拉维亚小说选 宋瑞譯 5096 2023-02-05
为了要使你明了阿黛儿的性格,我希望能够简单地说一说我们新婚之夜发生的事情,正如人们所说:天有不测风云。呃,那时,在特拉斯维饭店宴客之后,在敬酒干杯、唱诗、读过颂词之后,在跟我的岳母拥抱洒泪分别之后,我们来到了我们的洞房。它是在德拉米纳区我的那爿铁器铺的楼上。我们是行过婚礼了,两个人都有点羞涩的感觉;当我们进入卧房后,我脱下上衣,挂在一张椅背上面,我开口说话了,多少想打破那冰结的气氛:他们说它会带来好运的。妳注意到没有?我们的喜筵桌上是十三人。阿黛儿已经脱了那双使她折磨的新鞋,站在衣橱的穿衣镜前,凝视着她自己。她马上回答我,露出愉快的样子,好像我的话已驱散了她的腼腆。不,实在的,季诺,她说,我们是十二个人?十位客人和我们两个一共十二个。这件事情我在饭店就清楚明白的点过人数的也为的要看有位子没有错;我一点数之下发现一共是十三个人,当时我还对劳度维柯他是我们婚礼证人之一说:我们有十三个人。我希望它不会给我们带来恶运。他还这样回答我:不会的,事实上它会给人带来幸运哩。我于是平静地回阿黛儿说,一面坐在床沿上脱下了长裤:妳错了我们是十三个。我特别对这事留心过,并且我还向劳度维柯说过。阿黛儿一时里没回我的话,因为她正在脱她的衣裳,她的头和半个身子都罩在衣裳里面。但是她把衣服脱下之后,还没有舒一口气,就精神奕奕地说:是你算错了。我们在路上的时候是十三个人但是后来米奥走了,只剩下十二个。我当时正在衣柜里找我们的睡衣,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光起火来。去妳的,妳和妳的十二,我大声叫道,米奥不在和这不相干,我告诉妳我是在饭店里点的数,整个全部参加我们婚宴的人。好,那末,她说时走到衣橱去挂她的衣服。在你计算的时候,你已经喝醉了所以你才会算错。妳說什么?我喝醉了我顶多不过喝了两杯罢了,包括酒泡在里面?不论怎样,她说,我们是十二个人你不记得是因为你现在醉起来了,你的记忆欺骗了你。谁醉了?妳是什么意思?我们根本就是十三个人。十二个。我们这时是面对着面,站在房中央,我穿的是汗衫裤,她穿着的是紧身衣。我一把抓着她的手臂对着她的脸叫道:十三!但是跟着我就立刻改变了我的心意而低下声来,我很想拥抱她:十三或十二都没有关系给我一个吻吧。但是她却就势朝后倒在床上,她并没有拒绝我去吻她,她的嘴唇和我的嘴唇接触时,同时她的话也嚅嚅而出:是的,但是我们是十二个人。我跳了起来离开了她,站在房中央,叫道:这是一个坏的开始?妳是我的妻子,应该服从我。如果我告诉妳我们是十三个人,就是十三个人,妳就不得和我争辩。她听了马上从床上起来,直起嗓门大叫:我是你的妻子难道就应该。但是我们是十二个人。现在就接受它,那是十三个。跟着就是如此这般的一个巴掌打在她脸上,那是一个括辣松脆的巴掌。阿黛儿立时楞了一楞;像是有点出乎意外,接着就跑到起坐室门口,打开了门,站在那儿叫道:我们是十二人。你走开你藐视我。于是她碰地关上了门。我惊讶了半晌之后才清醒过来,走到门边,叫着、敲着、央求着;可没丝毫反应。这事的结果是我单独地一个人度过了我的新婚之夜懵懂地、衣服都没穿好的半睡半醒在床上度过。而她,也像我一样地在起坐室的长沙发上度过。第二天,我们取得同意,去拜见她的母亲,问一下究竟我们婚宴席上是多少人,一算之下。却弄出十四个来,因为两个孩子,钻到桌下去玩了。当我默数的时候,其中的一个远在着,而在阿黛儿默数时,两个小家伙都隐没了。因此我们两人全都没错;但是阿黛儿在作为一个妻子的份儿上,那是不对的。

从那第一次的开端以后,简直数也数不清,不知多少次阿黛儿表演了她性格中这种小气的缺点。她有着对任何鸡毛蒜皮事儿都要抬杠的毛病,如果我说白,她就偏说是黑,而且向来是永不服输,永不认错的。倘使我要一件件都把它说出来,就要说个没完了。例如那次她坚持了一天,说她没有拿过我给她的家用钱,在不断唠叨了二十四小时之后,钱找到了,是在盥洗室的小窗台上。自然,这回又得讨论下去,因为她硬是指说是我放在那儿的;虽然我用事实来向她说明,我给了钱之后,她就进了盥洗室,我就离开了房间;但是毫无用处,她就是不承认。又如另一次,她硬说对门那爿咖啡馆的酒保有四个孩子,又跟我抬杠起来,虽然我明知他只有三个孩子,但是一时无法证实,因为那个酒保请假离去了。于是我们一直争辩了一个星期,等他回来时,我们所发现的事实;却是在我们开始争论时,他有三个孩子,而此刻却是四个了,因为在这段时间里又生了一个。自然,这些都是无聊的事;同时有时是我对,有时是她对。不过我所希望想要她明白对或不对都无关紧要、请她中止在每一件事情上面抬杠的恶习所作的尝试都失败了。你不是要一个妻子,她每每回答我说,你是要一个奴隶。因此,在这些源源而来的争辩之下,我们的关系就变得紧张不堪了;甚至就是当我提到一件最不成问题的事实的时候,就像今天是个晴天。我也会油然感到自己的火已经冒了上来;明知她又会提出异议。果然,她立刻毫不踌躇的回道:哦,不,季诺,今天没有太阳,是个阴天。我在这种情形下,只有攫起我的帽子冲出屋去,否则我的胸脯一定会爆炸。

一天,就在这种情形下,我跑到荔柏达街,遇见了葛丽亚。她是我在认识阿黛儿之前曾经一度追求过的女孩。但我不久就对她厌倦了,因为那时我觉得她没有主见,无论我表示什么她都是同意的,从不说我的错,事实上纵然有时便是一个瞎子也会看出我是何其荒谬。然而,此时我已经和一个能够自主的女人结了婚,反而对她发生了十分兴趣。我后悔不要那么温柔、甜蜜的葛丽亚,却选择了阿黛儿;在这一项错误上面我真该把我自己踢个痛快才是。那天上午我遇见她使我非常高兴,为的就是她的性格跟阿黛儿全然不同;于是,当她试欲离开我说是要去市场购物时,我却老是缠着她讲话。我这样做仅只是为了乐于看到她赞同我所说的一切,而仍保持她的甜蜜温柔的样儿,却不向我反驳这一点上。我多少有几分要拿她来试验试验的意思,我说:呃,你是不是后悔?妳对我这么不好。妳有没有看出我比一些人都好?告诉我,妳不要我是何缘故?我知道这百分之百的不是真事;是我离开她的,我那时所持的理由,实在是我并没把像她这种驯良的女人放在心上。但是,此刻我却要看看她对这个完全错误与不公平的谴责怎样作答。可怜的女孩,她听到我这么说,惊讶得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当然,在那一顷刻,她是想回答是我待她不好这是事实同时是我甩掉她的。但是跟着代之而来的,却是她的那份性格又显露出来了,她用她那甜美的声调说道:季诺那件事一定是我们有着误会。我决不会抛弃你我是那样喜欢你。你可以注意到她并未责备我说谎,如果是阿黛儿就必然不肯罢休的。她是想辩白她的无辜,但为了要取悦我,却承认错误多少是在她的那一边。我想到我对待阿黛儿和对待她的悬殊不同的罪疚,不禁苦笑;于是,我抚摸着她的脸颊,表白道:我知道全是我的错。唉,这里面并没有误会,全是我的错。我说那样的话的意思没有别的只是要看看妳怎样答覆它。我又摸了她的脸颊一下,使她快乐地赧然起来,不好意思地跑了开去。但是在我走到街角时四下里一看,她却站在那儿的人行道上,买物的篮子挂在臂弯里,困惑地望着我。

那是五月杪,下一天我带阿黛儿乘坐我的机器脚踏车到福立奇尼去作第一次的海水浴。到达那儿我们发现沙滩上杳无一人;天空虽然是一片蔚蓝,阳光也使人眼眩,但是从地平线上却有强劲的风吹袭过来,是那种夹着沙尘着肤如刺的海风。近岸的海全是波潮,绿的和白的浪儿此起彼伏地翻滚过来;远望去海平线是条蓝带,几乎是黑的,许多地方点缀着一些白点,那是浪潮的白色背脊。阿黛儿说要划船,我虽然明知海里不大平静,不过为了不拂逆她,加上我又听到她说它平滑得像油一样,于是我们雇了一只船放入水中。我换穿了泳衣,而阿黛儿却盛装如故;同时我又怕再引起争吵并未要她换衣。泳场的侍者把船推了一把,我便握着双桨开始用力向那冲击过来的浪潮划去。它并不是很大的浪潮,划离岸边之后,便平稳了些;不过我仍旧十分小心地朝那迎面而来的潮水划着,因为若是把船转偏,像那种小船,仅仅乎不过如同一个硬壳果一般,很可能会颠覆的。阿黛儿坐在船首,随着浪涛起伏忽上忽落;突然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衣着上面,立刻感到我不敢劝她换衣而忿懑起来,一时之间我被一种欲望所占据,我有意要把我遇见葛丽亚的事告诉她。于是我一面划船,一面把我试验葛丽亚的个性而她又怎样没有反驳我的情形向阿黛儿作了一个叙述,阿黛儿在听着,她的身子随着船的颠簸在上下移动。末了,她说:你错了?错处完全在她那一边。是她把你丢了的。

我用力划着桨来对抗一个意外的大浪,同时恼怒地答道:谁跟妳說的?我倒要知道知道。那是我为了要她明白我不再需要她我才那样做的,我记得清楚那个晚上我们是在伦歌特维。 阿黛儿的声音里含有一种恶毒的语调,她的头发飘荡在风里,她向我回答道:还是一样,你老是记错了。那是她甩掉你的,她说过你有着喜欢争执的脾气,的确你也正是这样,所以她感到她是不能跟你在一起生活的。 这是谁向妳說的? 是她自己向我说的就在你们分开之后几天。 这不是真实的。她之所以那样说是要隐藏她的失望狐狸说葡萄酸一样。 那是她甩了你,季诺;不要固执我而且还从他母亲那儿证明过。 我告诉你那不是真的。是我丢了她。 不,不是的。 我不知道那时是什么魔鬼蒙了我的头。我别的事可以不跟她争辩,但这件事却非要弄个清楚明白不行。我想我的男性的自尊心也在这上面升了起来。我不顾一切了,我抛下手里的桨蹦了起来,叫道:我告诉妳,是我丢了她。够了,就是这么回事;我不要再抬杠。如果妳再说一句,我就拿桨在妳头上打下来。

你试试看,她说,不过你是生气了,可见得是你错了?你知道是她甩了你的。 不,是我丢了她的。 那时我已站到船中央去,高叫着,部份的原因是要使我自己能够在浪涛声中听见自己的声音。那船儿被波浪举起又抛下,我又没有在划桨,就在这时船身转了向。我记得阿黛儿正也跳了起来,对着我的脸叫着那是她!她的双手还围在嘴上做成喇叭的样子。在同一时间里,一个巨大的水墙升了起来,比我们还高,像玻璃一样的绿,一下子向船腰打了下来,压在我们身上。我自己感到已经落在水里,同时希望船不要颠覆才好;我被旋转的水涡立即拖曳直着下去,喝了相当的海水,又升回上来,一面和浪涛搏斗,一面叫唤阿黛儿。但是当我四下里找寻时,那船儿已在某一距离之外,它没有沉没;但船上是空的,没有阿黛儿。我又叫着她的名字,一面向船泳去,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是每一个浪潮袭来,那船儿又离我更远了些,而每一次我叫唤她的名字,就得吃进一口海水。我想我追逐那船儿是没用的,我看见那上面已无阿黛儿的影子。终于我放弃了那只船,开始转圈子游泳,在水里搜寻阿黛儿。但是哪里有阿黛儿呢?只看到浪潮在互相追逐朝岸上打去,而我的气力已经消耗完了。我怕我会溺死,于是向岸边游去。在我的脚差不多能够触碰海岸沙滩之前,离岸上还有一段距离,我停止下来,又叫唤阿黛儿起来。不久,我望见一个救生划子向我划来,在它划近时,我又四面张望,但是在我眼力所及的海面,除了那只没人的船儿在随波逐浪飘去外,只是茫然一片。我开始哭泣了,低声在叫阿黛儿,阿黛儿一遍又一遍,像是对我自己在说话。那浪潮的声音仿佛是在回答我:那是她!好像是阿黛儿仍在反驳我。于是,那救生划子上的人来了,接着我们找寻了三个多小时,但是阿黛儿的身体却始终不见。第二天早晨和以后的几天,也都找不到她。

于是我就这样成了鳏夫。一年过去,我聚集了勇气,去看葛丽亚。她的母亲引我进入餐室。当她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向她说:葛丽亚,我是来向妳求婚的,妳愿做我的妻子吗?她高兴地红起脸来,一面用她的温柔的声音说:我不说不但是我得问过母亲。我起初被她的话吃了一惊,但是跟着我想了起来,一如是一个预兆一样:我不说不。 呃,我们结了婚;如果你要见见一对真正和谐的夫妻,请你来看我们吧。葛丽亚永远一贯保持着她那天早晨回覆我的:我不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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