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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饰物

莫拉维亚小说选 宋瑞譯 4695 2023-02-05
这是凿凿可据的,当一伙男朋友的圈子里面搀进来一个女人时,这一伙,毫无疑问,便会分崩离析,而每一分子便会各走各的路了。那一年,我们形成了年青人的一伙,彼此间有着深切的同情,一直是联合无间,志同道合,老在一起的。我们几个人的生活都相当不错,陶里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店,莫德斯帝两兄弟是肉行经纪了,莫根蒂经营一个猪肉铺,雷纳多开了一间酒吧,而我干着好几份行当;那个时候我正从事橡胶业及与它相关产品的生意。虽然我们都还不到三十岁,而体重都不在一百七十磅之下;每个人都是使用刀叉的能手。在白天,我们各干各的事;一到下午七时,我们就聚会在一起了,先是在维多里奥大街雷纳多的酒吧里,然后跑到纽奥华教堂邻近的一处花园饭店晚餐。星期天,不消说我们是更加分不开的;不是去体育场看足球赛,就是勘察罗马古堡,或不然在天气炎热时,就到奥斯蒂亚或拉底斯波里去海浴。我们一共六人,然而可以这样说,我们简直就是一个人。因此,设若我们之中有一个人兴了一个新花样,大家便立刻效而尤之。说到身上饰物,是陶里为始作俑者;有一晚他来饭店手上戴了一只偌大的金表,折叠的金表带足有一吋宽。我们问他是什么人送的。义大利银行总裁,他说,意思是指他用自己的钱买的。接着他取下来让我们参观;它是一只名表,双料表壳,有一支长秒针,加上它厚实的折叠表带,天知道它有多重。它给我们的印象深极了。一项投资,有人这么说。但陶里回答:你说什么,一项投资?我喜欢把它戴在手上,如此而已。当我们第二天又在饭店碰头时,莫根蒂的腕上也已戴了一只手表,也有一条金带,但没那么重。接着轮到莫德斯帝两兄弟,各人也都买了一只比陶里的还大些,金表带虽稍薄,而宽犹过之。至于雷纳多和我,我们都喜欢陶里的那只表,我们问了他是在那里买的,并即一同跑到大马路的一家大公司里一人买了一只。

那时正是五月,我们在傍晚时候惯常要到马里奥山上的旅馆去小酌,吃新鲜蚕豆跟羊酩。有一晚陶里用手剥他的蚕豆来吃的时候,我们看见他手指上有个指环,一枚很大的指环,上面镶着一粒虽不甚大而无疑是绝好的钻石。天啊!我们喊了起来。瞧你们,他粗声说,你们别模仿我,你们这些猴子。我买这个就是为的要和你们不同。不过,他还是取了下来让我们轮流观赏;它实在是一粒上好钻石,清澈透明,十全十美。但陶里是个肥胖而样子软弱的家伙,有一张宽松的脸,一双猪眼般的小眼睛,一只鼻子看起来直像是牛油做成,和一张像是坏了铰链的手袋的嘴巴。他那小而肥的指头上戴了那枚指环和那粗短的手腕上戴了那只手表,看上去几乎像个女人?那枚钻戒,正如他所期望的,并未被翻版。莫德斯蒂两兄弟买的是两只红金戒指,但镶的宝石却不同,一是绿的,一是蓝的;雷纳多置备的一只具有几分古老的形状,环边有孔并有雕刻,一块棕色的玉石上有一个白色裸女的小浮雕像;莫根蒂是最好出风头,买的是一只真白金制上面嵌着一块黑宝石的;至于我自己,更加别出心裁,洋洋自得于我所定制的那只平面四方一块黄宝石上镌有我姓名缩写的戒指,因此我可以拿它在包装封缄时派用场。在指环之后是烟盒。一如惯常,还是陶里开头,他向我们出示一个长而薄的香烟盒自然是金质的盒上缕刻着交叉的绞线,嚓的一声打了开来放在我们鼻子底下;于是大家又立刻效而尤之,有的跟他买得一样,有的样式不同。烟盒之后,我们都各自放任于各人一时的兴致:有的买了一条悬有饰牌的腕链,戴在空着的腕上;有的买了一支不受气压影响的自来水笔;有的则是一根项链,悬着十字架和圣母像挂在脖子上;有的是一个打火机。陶里比我们几个更爱虚荣,手上又添了三枚指环;这一来使他看来更像个女人了,特别是在他不穿上衣而以短袖衬衫出现,露出他那肥胖细嫩的手臂和满手的指环时。

这时我们每人满身都装戴了饰物;我不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不过,那正是事情开始变化的时候。说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只不过相互之间产生了一些小小的揶揄,一点讥讽的话和若干尖刻的反驳。于是后来有一个晚上,开酒吧的雷纳多带了一个妞儿来到我们经常去的饭店,她是他新聘到的管账,名叫露克莉茜亚,年龄也许还不到二十,却发育得宛如卅岁的妇人。她的皮肤白得如同牛乳;眼睛又黑又大,稳定而无表情;嘴唇鲜红,头发墨黑。她看上去实在像个塑像,尤其是她老是那样定着不动;难得启口说话。雷纳多向我们泄露秘密说他找她的用意是派生意广告的用场的,他说他对她的底细并不清楚,她有没有家以及她跟什么人住在一起一概不知。他又说她正是适于坐柜台的恰当人选:既能以她的美丽吸引顾客,同时由于她不苟言笑,又可使他们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因为一个平庸的女孩子无法吸引人,而一个漂亮的往往不能好好工作却会制造骚乱。那晚露克莉茜亚的出场在我们之中造成一种相当的抑制;整个时间里我们都是笔直的坐着,还穿了上衣,言谈之间也不带玩笑和粗俗的话了,而且吃相也规矩起来;甚至陶里还使用刀叉来吃他的水果,虽然不很成功。第二天我们一起涌到酒吧去看她工作,她坐在一只小圆凳上,她的臀部在她的年龄它显得过份宽些从凳沿凸出来,而她那傲然的胸脯几乎压着计账机的键盘。我们几个都张着口站在那儿瞅着她平静、严谨、有条不紊地在挈给票签,连续地揿按机钮连瞧都不瞧,眼睛只盯着她前面的酒柜台。每次她通知酒保时总是用那种平静而不带称呼的声音:两份咖啡。一杯净的。一客橘汁。一杯啤酒。她从不笑一笑,从不看顾客一眼;不过自然有些顾客趋上前去想让她看到。她穿着适宜,然而不脱像她那样的贫苦女孩子的身份:那是一件朴实的没有袖子的白衣裳,但却十分清洁、鲜明和熨贴。她不戴一点饰物,连耳环也没有,虽然耳垂是穿过孔的。不消说,当我们瞧到她是那么美丽时,便向她疯言疯语起来;这受到雷纳多的赞许,他为她而骄傲。但她,听了我们几句玩笑话之后,便说:今晚我们在饭店见面好不好,现在请别打扰我,我不爱在工作时被人打扰。这些话是对陶里说的,因为他是我们之中最不安份最没规矩的一个,于是他便佯作惊讶说道:哎呀,真抱歉我们不过是卑贱的人,我们不知道怎样接待一位公主。对不起我们并无冒犯之意。她气愤的回说:我不是个公主,不过是个为糊口而工作的穷女孩子我怎敢生气。一杯咖啡和一份净的。如此这般地我们好不自在地走开了。

那晚仍和平常一样,我们都在饭店里碰了头。雷纳多跟露克莉茜亚最后才到;他俩一来我们马上就点了菜。有一阵儿,在我们等菜时,又有些拘束的感觉;后来,店主端来一只大盘,里面盛着大伙儿分吃的鸡,已经切开,浇着番茄汁和红椒。一开始我们都面面相觑着,不过陶里却把我们共同的感觉作了说明,喊道:你们知道我要说啥,我在吃东西的时候喜欢自由自在你们跟我一样,会觉得更舒服。说时抓起一个鸡腿,用他那戴满了指环的一双手捧到嘴上开始大嚼起来。这是一个导火线,在稍稍踌躇之后我们也一齐开始用手抓起来只有雷纳多例外;自然露克莉茜亚也有不同,她十分细致地嚼着一小块鸡胸脯。这样开头以后,我们恢复了我们的本色,尽量回到我们旧有的喧闹的途径去。我们在吃着东西的时候仍旧扯淡着,在扯淡时也不放过吃;我们大口吞咽整杯的酒;身子摊在椅上;说着我们惯常说的那些猥亵的故事。说实在,或许是出于挑战,我们的行为比往常更加恶劣;我简直记不起几时曾经吃得这样多,吃得这样愉快,像那个晚上一样。当我们吃毕,陶里松了他裤带的绊子,打一个大噎,设非我们坐在室外棚架下面,它必会震撼天花板无疑。喔,我这才觉得好过些,他说时取了一根牙签,用他的老套剔起牙来,一个个的剔着,剔完又周而复始;最后把牙签斜吊在嘴角上,给我们讲了一个道地猥亵的故事。这时露克莉茜亚便站了起来说道:雷纳多,我觉得疲倦了。如果你不介意,你现在能够送我回家吗?我们几个都在交换会心的眼色;她仅仅才当了雷纳多两天的管账,跟他说话就这样亲热而且直呼他的教名了。一种商业广告,那才是空话!他们一走,陶里又打了一个噎,跟着便说:我们也到走的时候了我已吃得足够了。你瞧得出那种傲然的样儿吗?而他跟在她后面是那样循规蹈矩柔顺得像只小羊!说啥个商业广告干脆是结婚的通告罢!

有这么两三天的情景在重覆着;露克莉茜亚还是沉静地用餐,我们几个对她装做视犹不见;雷纳多夹在露克莉茜亚和我们之间不知应该倾向哪一边。不过我们都觉察出来有什么事儿正在酝酿中。那妞儿还是讳莫如深丝毫不露形色,然而这些时候她正是要雷纳多在她自己和我们之间作一选择。终于在一个晚上,说不出什么真正的道理或许由于天气炎热,谁都知道热天会使人心烦雷纳多在用餐甫半时对我们进攻了;他这样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们一起用餐了。我们听了无不惊诧起来,陶里便问道:噢,真的么?可以让我们问问什么缘故吗?因为我不喜欢你们。你不喜欢我们?噫,我相信我们对这件事太遗憾了确实太遗憾了。你们是一群猪,我老实告许你们。当心你说的话,你可是疯了?是的,你们是一群猪,我说的,我再重覆一遍。和你们一起吃东西叫我作呕。这时我们的脸都红了,有几个从位子上跳了起来。你才是猪,陶里说,最大的猪。你有什么资格批评我们?我们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吗?我们不是一直在做着相同的事吗?你省省吧,雷纳多向他说,你戴上那些东西,简直就像那些女人你明白我的话吧你唯一短缺的就是一点香水?喂,你想过要洒香水没有?这一记当头棒击是针对我们全体的;我们澄本清源,都一致瞅着露克莉茜亚;但她却装模作样的拉了雷纳多的袖子要他走开而不再多说下去。陶里却说:你也有那些东西,你有一只表一枚指环和一根腕链跟我们每一个人一样。雷纳多这时已经失去自制,你可知道我要怎么着?他喊叫道:我这就将它们一起除下来,统统给她。露克莉茜亚。来把它拿去,我把它们一起给妳了。他说着便取下他的指环,他的腕链,他的手表,又从袋里掏出他的烟盒,一块儿扔在那妞儿的裙兜里。你们没有谁,他侮辱地说,能够像我这样做你们一个也办不到。该死的东西,陶里说。不过此刻你可以知道他是怎样为他满手指的指环而感到赧然了。雷纳多。露克莉茜亚平静地说,把你的东西拿起来,我们走吧。她把雷纳多给了她的那些东西聚在一起放进他的衣袋去。然而雷纳多由于他对我们某些方面的怨恨,甚至在允许露克莉茜亚拉着他走的时候还在继续凌辱我们。你们是一群猪,我告诉你们。你们为什么不去学学怎样吃东西;你们为什么不学学怎样生活。猪!白痴!陶里咆哮起来,他气疯了。蠢鬼!你肯让自己被你身边那另一个白痴牵着鼻子走!你要是瞧见这时的雷纳多才绝呢!他一跃便越过桌子抓住了陶里衬衣的领子。我们把他们拉了开来。

那晚上他们走后,我们几个都一声不响,并且隔了几分钟就散了。第二晚我们又重聚在一起,可是我们原有的快乐已经丧失了。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注意到有些人的指环没有了,有些则是表不见了。两个晚上之后,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已再找不出一样饰物来,而且是从未有过的如此兴味索然。一星期之后,我们各人借着一二借口,就此停止聚会。它整个儿完结了,而且如所周知,当事过境迁之后,过来的人是不会再重新开始的;没有人喜爱吃热过的汤。后来,我听说雷纳多娶了露克莉茜亚;人家告诉我说她在教堂时所戴的饰物比圣母像身上的还多,全身都笼罩在珠光宝气中,而陶里,不久之前我在他的修车行前瞧到他,他手上有一枚指环,但不是金质的,上面也没有镶钻石;它是那种机械师所戴的银质指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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