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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人我三段论

文学种籽 王鼎鈞 1650 2023-02-05
写作,我的第一个阶段是写自己。 醉心写作的人,他最初的动机,大半是为了写自己。人最关心的是他自己,印象最深刻的是自己生活中的事物,书桌上瓶花力尽无风坠,比远方的一座大楼倒塌更难忘记;远方游子系念我家门前有小河,背后有山坡,超过异国名胜。因此,拿起笔来写自己,最专注,灵感最多,容易情文并茂,兴味盎然。 我曾写过一句话,大意说,如果写不出文章来,只消提笔在作文簿上写下一个我,就是良好的开始。两年后我在一部汉语片的台词里听见这句话,我想我仍然有使用那句话的权利。我,是文学的种子,也是文学的果子。 有人说,每一个作家的灵感都发源自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他初恋的情人。说这话的是个男人,又是在男权社会里发言,当然不够圆满究竟,可是我不知道应该怎样修改,因为我也是个男人。换一句话,一切作品都是作家的自传,也许就比较容易说得过去了吧。文学,往往是作者贪恋尘缘,温习自我,对自己小世界的构筑装修。

可是,唯我的作家长于内省,拙于观察,视野狭窄,甚至对外的大世界木然无觉,题材的矿层究竟很薄,禁不起大量开采,很可能成为一书作家。这个名词的涵义是,只写过一本书,或者只有最初一本书写得不错,以后就重复自己业已做过的,了无新意。 我在写自己的路上走,直到穷途,就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写别人。 那时我接触到写实主义的理论,知道作家能够以局外人的身分,使用观察、采访、阅读等手段,从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中取材,永远不会写不出文章来。写实主义的倡导人说,文学作品可以像科学制品一样,其中没有作者的人格。 由于想像和体验都受到限制,这些作品大半只能摹拟表象,不易进入人物的内心。诚于中,形于外,你只能写出形于外的部分。作家在这方面受到的限制和造成的损失,可以用一个例子来说明:纪晓岚批评《聊斋志异》,认为男女在密室里的情话和亲昵断不会告诉别人,作者怎么能知道?所以,他写《阅微草堂笔记》,叙述描写尽量不超出作者的能见度,似乎颇具写实的精神,至于生动微妙,淋漓尽致,到底逊色多了。

写别人写多了,总觉得有些荒凉,有些肤浅,对世相常用冷眼旁观,自己也寂寞。内心的世界,超自然的世界,无声无色的世界,岂是那样容易割舍!有人说,写实主义从无一人能完全实践自己的理论,我相信这句话。树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那又怎样?论兴奋快乐,远不如我们发现了一群相同的人:都是神的儿女,都是神的一口气! 然后,我知道文学作品最好能够我中有人、人中有我。作品岂能无我?何必无我?这个我,可以在人中显现;人无穷,我也就无穷。我有情,人也就有情。 说一个笑话:语文课堂上,老师出了个作文题目我家的狗,学生中有两弟兄同班读书,弟弟偷懒,就拿哥哥的作文照抄一遍。几天后,老师发还作文簿,责问弟弟:你写的怎么和你哥哥写的完全一样?弟弟惶急地说;我家只有一只狗啊!

家中只有一只狗,哥哥写这只狗,狗里有哥哥,弟弟写这只狗,狗里有弟弟,这狗应该是两只不同的狗。推而论之,二十个作家写同一只狗,这只狗将会有二十副模样。 成熟的作家我即众生,众生即我,我,有人的投影,人,有我的转化。岂仅是人?我们又岂能完全精细地、客观地描述一只康熙瓷瓶?那恐怕是古董推销商的事情。到了文学里,瓷瓶暗寓作家经历的沧桑,作品也沾带了古瓷的雅致贵重。 这一步,不仅仅是写作技巧的增进。这时,写作乃是爱人如己的操练,也是冤亲平等的纸上作业。作家的同情心扩大了,压伤的芦苇他也不折断,将残的灯火他也不吹灭。作品的内涵也丰富了,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 回头看前面,是否第一步、第二步的功夫白费了呢?没有,那是第三阶段写作的基础。是否可以一开始就从人中有我,我中有人下手呢?我想应该是可以的,但并非人人都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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