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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空白

文学种籽 王鼎鈞 1344 2023-02-05
拙著《灵感》第五十六条,写一个主妇养蚕的事,蚕在快要吐丝结茧时,肚子透明发亮: 这只蚕虽然比较小,现在却通体透明,若是单看那透明的部分,那最肥最大的蚕也比他略逊一筹。后来收茧的时候,蚕山上有一个最大最漂亮的东西,是这个小东西结出来的可是他们很失望,这个茧虽然漂亮,里面却是空的,根本没有蛹,当然将来也不会有蛾小蚕把它的全身都化成丝,成茧以后,它本身完全消失了。 诗人周鼎的名作《一具空空的白》: 有一个人躺在这里 躺成 一具空空的白 法医和警官来了,他们无法处理这一具空空的白,仅查出这个人名叫周鼎。他们找来抬尸的工人,想把这个周鼎抬进殡仪馆,不料无论如何抬不起来,只好废然作罢。等到闲人散尽,周鼎的小女儿跑来。

小女孩拾起一根草绳,在绳的一端结成一个环形,背着绳的另一端,犹如抱着一件玩具,在舞台上绕圈子 当然,她拖的乃是一具空空的白。 上述两例,互不相涉,但若作比较研究,可说灵感都来自空白。这两个空白,现实中一定没有,纯由想像产生,但是,依照文学表现的要求,这个一定没有的空白,又必须代表现实中确凿存在的东西。这时,空白乃是一个符号,符号古怪不妨碍文学的表现,有时候,符号必须古怪,才可以发生预定的表现效果。不妨说,灵感云云就是突然找到了最合用的符号。 符号照例极其简单,但有发育的前景。拙作那个养蚕的故事,如清露一滴,点到为止,所以只作成了一则小品。周鼎则出以大手笔,层叠铺排,构成一出诗剧。以空白为小品,巧思玲珑,余韵悠然,效果单一;以空白为诗剧,感慨复杂,寄托深远,其表现效果亦作多方面的辐射。文体无优劣,爱读小品的人照例比爱读诗剧的人多,但就其负荷能力来说,剧之任重致远,小品似不能及,因为小品太小了。

容我再说,小品里的空白,主角为一只蚕,而诗剧中的空白,主角为一个人,死人的撞击力究竟比死蚕要大些。虽说蚕也是人的象征,但蚕所引起的联想究竟没有人命关天死者为大以及隆重的葬礼和前生来世的传说在内;所以蚕化为空白的严重性、悲剧色彩所启示的意义,总是跟人化为空白难以相比。更何况这个化空化无的人就是诗人周鼎!材料和表现效果的关连可见一斑。 诗剧结尾,这一具抬不动搬不走的空空的白,竟由诗人的小女儿牵着走,更见匠心。这使我想起亚弦描写一位伤残退役的上校:能俘虏他的只有太阳。杜子春入山学道,勘透人生百态万象;独有亲子之情历劫不灭,境界类似,而构思之尖新仍推此剧。这最后一场,必得出现一个女儿,不可是儿子;必得是小女儿,不可是大女儿。读者细细咀嚼,能识别个中滋味,可与言诗言剧矣。

至于说,空白究竟代表什么,我想还是听凭各位读者随缘得解吧。本文不是作欣赏导读,而是借偶然相近的两件作品,展示写作的方法。灵感有多宝格,也就是有不同的出路,可以作成不同的制品,每一种成品有它的特性,可以完成作者不同的企图,给读者不同的满足。文学作品及其至也,察乎天地,但造端于细微末节的技巧。本文不敢遗其大,仅能志其小,希望有心人能找到他需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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