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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月亮像什么?

文学种籽 王鼎鈞 1351 2023-02-05
诗人擅长写景,写景要使用比喻,所以诗人长于寻找比喻、创造比喻。但中国古代诗人咏月比喻却多半平常。 例如,不知多少人用玉盘形容圆月,又从玉盘衍生银盘、冰盘,这个比喻没什么想像力,把明月降为工艺品了。把明月和盘子联想在一起也未免太容易,看不出发明比喻的才情。 李白也用过玉盘,他别出心裁,说少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把它处理成童言,有比喻作用,修辞的不足之处则由一个孩子负责,顺便表现了烂漫的天真,我想李白的白玉盘和他的五花马、千金裘、绿玉杖一样,未必实有其物,全出于浪漫的夸张,听那口吻,白玉盘虽是十分珍贵的东西,在李白家中却是寻常,连孩子也见惯,白玉盘在这里成为一套复杂的意象,这就是李白。 古代诗人写满月,还用过冰轮、银轮、团扇、水晶球。水晶球无意中写出月亮的立体,轮表示月在天空依轨道运行,但诗意都稀薄。也许皓魄比较好,它说月亮是个白色的灵魂。古代有一本书叫《干凿度》,认为月三日成魄,八日成光,诗人从中得到灵感,其实原典两句话已经可以当成诗看。

用典也可能使诗人陷于执着。沈约说月明如练,练是白色的熟绢,这使后代诗人想起明月就想起熟绢,左冲右突不离练字,古诗用破镜飞上天比喻半月,于是后来有了半镜、飞镜、寒镜、金镜,还有宝镜出匣、临水悬镜,甚至出现了七子镜,它是立体的镜台,七面都装上镜子,古代的铜镜没有圆月那样的光度,只好以多为胜,这个样子的比喻可说有些技穷了。 当年诗人直接描摹明月本身虽然不甚成功,可是他们一旦放开眼光去写月光造成的情景也就是说,不再去拍月面的特写,把镜头拉成大远景,就产生了无数名句。 例如用山眼白对海心明,把一轮明月当作山的眼、海的心,大自然立刻得到既美丽又庄严的形相,而且这个拟人化的形相极高极大,却不怪异,仿佛是我们可以亲切面对的同类。月亮的形体虽小(在我们眼中),也忽然变成宇宙间最重要的东西,吸引了我们全部的注意。这样写月,真是出色中的出色。庾信的山明疑有雪,岸白不关沙,徐舫的雪影半窗能共白,梅花千树只多香。相形之下究竟逊色,他们忘了眼和心是何等敏感的部位,只有这样的字才足以动员我们全部的诗神经。

吴牛见月而喘,这典故出自《世说新语》。牛怕热,在大太阳底下张口喘气,用口腔散热以降低体温,现在它居然对着月光大喘特喘,是因为月光太明亮了,牛误以为是白昼,是中午,产生条件反射,形容明月如昼这是很好的手法,不过看来像是小说材料。乌鸦产生同样的错觉,离巢绕枝而乱,才便于入诗,可是两者的界限模糊,我不敢自以为是。 在明月如昼这个系统里,韩愈咏过对日犹分势,句子生硬,也许宋人作诗如作文,应该如此。杜甫此时瞻白兔,直欲数秋毫,不提日字,方干潭鱼惊钓落,云雁怯弓张,不提月字。月色这样皎洁,水中的鱼天上的鸟都失去了安全感,说得真有意思。 徐懋庸曾举斗大明星烂无数,长天一月坠林梢为例,说旧体诗没能把月亮写好,他引的是龚定山。龚句也许欠佳,但旧体诗仍未可轻估,他们中间也有人发现(或在想像)秋夜月下,露滴成珠,每一颗露珠里有一颗明月,这就是李白的白露垂珠滴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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