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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宗教信仰与文学创作

文学种籽 王鼎鈞 6839 2023-02-05
作家使用语言文字,通常有两种方法:一是直接说出来,二是用比喻说出来。以《圣经》里面的句子为例,天国近了,你们应该悔改,还有哀恸的人有福了,都是直说。直说要清楚、明白、准确,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虽然是诗,我们也一下子捕捉到它全部的意义。 压伤的芦苇他不折断,将残的灯火他不吹灭。这两句就不同。我们不免要问:为什么要这样说?我们看得出,它的本意并没有说出来,说出来的是个谜面,里头还有谜底。作者真正要说的是:人有患难,神有慈爱。 比喻在诗里用得更多,举一个熟知的例子: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比喻要含蓄。这是作家的专业技能。表面上,这是新娘问新郎,你看我的化妆合不合潮流,实际上,是诗人把自己的文章送给权威人士看,问我的文章够不够标准,我来参加考试有没有希望。整首诗是一个比喻。

为什么要用比喻?有时候因为不方便直说。重要的理由是,天下事太多,直说是说不完的,要设法以少胜多;天下事直说说不清,要能不言而喻。 压伤的芦苇,他不折断。这句话安慰了多少受过伤害的人。 《停红烛》那首诗留下一个典故,就是画眉深浅。压伤的芦苇,先知以赛亚写那两句话的时候,耶稣尚未诞生。朱庆余写《停红烛》的时候,还是大唐王朝的天下。他们写出来的东西怎会和我们关连?因为他们通过比喻,作品成了符号,符号简单,代表复杂,符号具体,代表抽象,符号有限,代表无穷。 曾经有人问一位历史家,能不能用简单几句话说明人类全部历史。他说可以,然后拈出四句话来: 上帝教谁灭亡,先要教谁疯狂; 上帝的磨子转得很慢,但是磨得很细;

蜜峰采了花粉,却使花更鲜美; 当你看见星星时,太阳就快出来了。 第一句话的意思相当于多行不义必自毙,以中国历史为例,王朝之末,出现昏君,昏君是广义的疯子。中国人看人君的作为,叹口气说气数尽了,和那位西洋的历史家是同样的意思。 第二句话是说,历史上每一件事情,都有远因、近因、内因、外因,历史永远在进行,只是你不觉得。这也正是中国人常说的天道在冥冥之中。历史上重大的改变虽然来得慢,但是常常变得很彻底,冥冥之中进行的,是一件一件慢工细活。 第三句,蜜蜂采了花粉,却使花更鲜美。用《论语》里的话,就是先难后获。人类历经忧患,经一事、长一智,一步一步往前走。这里面包含了无数的历史事实。 第四句,使人想起雪莱的诗: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在中国,这就是无剥不复、否极泰来。末一句和第一句遥相呼应。

总括看来,历史家的四句话全是比喻,也可以说全是符号。想以寥寥数语说出人类的历史,他用了文学的方法。 我想,作家都是有神论,中国艺术家说法自然,说师造化,以为冥冥中有个最伟大的艺术家,他创造了天下地上能见能听能感的这一切,留下无数的榜样和有数的规矩。他是大创造,我们是小创造,我们从他那里多多少少拿一点,学一点,成就了自己。 法自然,师造化,艺术家能学到什么呢。王方宇教授在一篇文章里说,可以学六样东西。大体上他的文章给我很大的启示,但是论具体细节我的体会和他的说法略有不同。我在这里写下来的意见,不能完全忠于他的学说。 艺术家可以学到的,第一是对照与均衡。大自然的三山六水,长河落日,飞禽走兽,红男绿女,都是对照的,都寓有均衡在内,落实到艺术上,就是结构。文章的布局,书法的结构布白,建筑的造型,都有结构上的考虑,一幅画,不能在画布左半边画一群人,右边全是空白,那是一幅未完成的画。

如果画布左边画一排士兵、右边画一个军官,可以是一幅完成的画,它仍然是均衡的。中国艺术强调均衡,把对照看做是到达均衡的过渡,壁立千仞和海纳百川是对照,也在感觉上形成均衡。男刚女柔,昼明夜暗,神善魔恶,都用求均衡的态度处理。因此,有人突然看见太偏重对照的现代艺术,觉得难以接受。 第二个要学的是变化和统一。造物主在这方面作了充分的示范。单以动物而论,动物学家已把大自然在这方面的成绩作了通盘整理,成绩单上分门别类,既统一又变化的奇妙昭然。最明显的例子是人类,人有共相,如圆颅方趾(中间竖着一根梁骨),即统一,人又有殊相,所谓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即变化。现在有电视,只要面对萤光幕,秀才不出门,阅尽天下人。人人脸上不过五官,看脸竟能分辨每一人。其他动植矿物,也莫不既是统一的,又是变化的。

艺术家创作也是如此。他需要古典传统喂养,时代风尚烘托,个人风格形成标志,这是统一;他也要做到不和古人重复,不和同时代的人重复,也不和自己重复,这是变化。 还有一层意思。我们听音乐,读长篇小说,尤其看戏剧电影,从头到尾它是不停地变化,等我们看尽洛阳花之后,又能得到一个统一的印象。一件作品的独体现象和它外在的群体现象,也可以说是统一的。 第三个可以学到的是它的赓续性,也就是那生生不已绵绵不断的展开,通常文评家形容作品,常说七宝楼台,拆开不成片段,又说江河万里,挟泥沙以俱下,指的就是这不可中断、不可分割、不可制止的特性。 赓续性在自然和人生里都存在,其实从艺术创作的角度看,人生也是自然。且不说人生代代无穷已,就是生老病死,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中间的界限都是人为的。佛家说得透彻:因果循环相生,流转无穷无尽。寒来暑往,西下夕阳东上月,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亦复如是。

作品是艺术创作者经营的小宇宙,具体而微,纳须弥于芥子。在作品中,戏剧的动作,音乐的旋律,小说的叙述,都是生生不已,一如人生,绵绵不绝,一如自然。 既然学到赓续,必须也学到韵律。声音延续不断,对声音的轻重快慢长短高低有妥善的安排,才是音乐。动作连续不断,对动作的轻重快慢抑扬顿挫有妥善安排,才是舞蹈。文字,依其读音,东庚为重,支微为轻,窟故为抑,刚昌为扬。平声为长,去入为短。短句快,长句慢,指示词快,感叹词慢,而节奏存乎其间。 欣赏所谓时间性的艺术,如音乐舞蹈,韵律节奏易觉易感。欣赏所谓空间性艺术,如绘画雕塑,对节奏感需要加意培养。大体上说,美术品的韵律节奏在线条的流动间,所谓气韵生动,所谓栩栩如生,都是对韵律节奏的笼统描述。

可以说,八大艺术同出一源,他们同父,也许异母。他们流着共同的血液,高帝子孙尽隆准,彼此也就有相同的特征。那些特征,就是艺术家法自然师造化学到的:均衡,统一,变化,韵律,等等。 所以张隆延教授说,艺术有个总相。总相一词,取自《华严经》,经上说六相圆融,法界体同。用这话来比喻来印证艺术经验,十分贴合。八大艺术可称为八相,八相圆融,本无异相。 惟其如此,才有人说,诗是有声的画,画是无声的诗(张丑)。才有人说,工笔画如楷书,写意画如草书(唐寅)。才有人说,敦煌壁画中的人物,尽是飞动的线条,一如大草(宗白华)。 这还只是书画同源。扩而大之,建筑是流动的音乐,罗丹也是。音乐是流动的色彩线条,李贺也是。怀素的自叙帖也是一场舞蹈,王维的桃源行也是一部电影。高潮和回荡是戏剧的术语,也是文学的术语,更是一种自然现象。

所以古人看白云,看鹅游水,看舞剑器,看名山大川,都能使自己的艺术创作进步。张隆延氏引庄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凡是有大成就的艺术家,都得到了这第一手的美。可以说,他们都是奉天承运。 八大艺术不啻是八姊妹,八仙女,音乐是大姐(一切艺术皆以音乐为指归),诗是小妹。艺术人士得其一,必定认识其余,爱其一,必定欣赏其余,依张先生的说法,这是通感。所以文学家对音乐雕塑建筑等,至少也会似曾相识,跫然色喜,每有会意,欣然忘食。 这是天恩。 我认为,作家都相信人人有罪。 在《新约》里面,耶稣说过如果你的左眼使你跌倒,你就挖出来丢掉,一只眼睛进天国,胜似两只眼睛下地狱。如果你的左腿要你跌倒,你就砍下去丢掉,一条腿进天国,胜过两条腿下地狱。纪伯伦从这一段话得到灵感,写出一个寓言。他说他到天国去一看,所有的人不是一只眼,就是一条腿。他的意思是,人都有罪,不是眼睛犯罪,就是腿犯罪,没有人完美无瑕。

《新约》浪子回头的故事,本在鼓励人悔改向善。可是纪德改写了这个故事,在他笔下,浪子迷途知返之日,正是他弟弟重蹈覆辙之时。弟弟正和父亲吵着要分家,要离开家庭独立生活。哥哥把自身的经历告诉弟弟,从中劝阻,弟弟并不听从这个故事还可以继续往下写,写哥哥回到家里,安份守己过了两年安稳日子,然后,他又不守规矩了!他又犯了错误。 世上最乏味的文章是墓志铭,它写一个没有缺点的人,一个没有亏欠的人,一个十分完美无可指责的人。这种文章即使由韩愈那样的高手写,我们也不爱读。文学作品里可爱可传的人物,是宝玉,是武松,是包法利夫人,是安娜‧卡列尼娜,他们都有罪。 有人坚持自己没有罪,因为他一生做的全是好事。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不管做到多少,都该鼓励,说他有罪,未免是个打击。可是基督教认定人自己不能解决罪的问题,现代作家大都同意。

聚蚊成雷这句成语,五十岁以下的人恐怕要当作夸饰格的修辞了吧,五十年前,在台湾地区,在大陆,都是相当写实的记述。那时不但苍蝇蚊子极多,农田里的害虫也是大患,大家对化学家制造杀虫剂,可说是十分感激。杀虫剂增加农业收成,减少传染病,化学家总是做了好事吧,谁知道那杀虫剂遗留在土壤里,又由土壤进了青草,又由青草进了牛肉,又由牛肉进了人体,于是由杀虫而杀人,土地污染的问题顿形严重。化学家是做了好事还是做了坏事呢? 我年轻时荒废了许多光阴,中年后顿有悔意,曾经写了一篇短文,劝年轻人及时努力,然后收进《人生试金石》一书。我说人生的意义在创造回忆,要多做值得回忆的事情,莫待老年不愿回忆或无可回忆。谁料这样一篇文章也会出麻烦。 不久,我在台湾报纸地方版看见一条新闻,知道有一伙学坏了的孩子,每天夜晚上街游荡,遇见单身漂亮的少女,挟持到无人之处轮流施暴,名之曰大耕田。警察审问他们犯罪动机,回答竟是创造回忆!看到这条消息我毛骨悚然,心里默念:我造孽了!我造孽了! 事情总是朝相反的方向发展。这奥秘,写《易经》的人知道,写《圣经》的人知道,写《道德经》的人知道,现在作家都知道。你的行为,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种瓜得瓜只是瓜田里的经验,很难普遍推广。人,即使为善,也时时处处留下沉淀物,所以,尽管文明进步千里,人类的处境和远景依然黯淡。 于是需要救赎。 朋友中有位老诗人,困居纽约曼哈顿上城,知音渐稀,郁郁不乐。我陪牧师探望他,劝他一读《圣经》。 几个月后相遇,谈起《圣经》,他说看了二十多页再也看不下去,那几页记载的正是所多瑪城毁灭,罗得一家逃上山去避难,后来罗得的女儿和父亲乱伦,传宗接代。老诗人说:《圣经》怎么可以有这样的内容! 我劝他继续看下去。两个月后我们又见面,他说《圣经》读到两百多页,又放弃了。那一卷是申命记,专记古时候上帝给以色列人的命令。老诗人说,上帝的命令怎么那样不合理? 这些问题很难回答,那天我忽然有了答案。我说《圣经》有一条主脉,要循着主脉一直往下读,不可为枝节所误。我说这好比长江,长江全长六千三百公里,流经八个省份,沿岸有许多支流湖泊。读《圣经》是驾着一条船,由河源驶向大海。你将行过许多出水口和入水口。如果你为水口吸引,驾船进入,溯支流而上,势必水面越走越窄,河床越走越浅,以致无路可通。 《圣经》要显示的是:创造、犯罪、替死、悔改、救赎。 《圣经》借着犹太人的历史展示人类历史的轨道。 这是看大历史,在封建主义的时代,用手工业生产,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一个人只能养活几个人。人口逐渐增加,食之者众,生之者寡,匮乏的现象越来越严重。这时候出现了蒸汽机。 机器使一个人的工作能抵几千几百人,生产量大增,工商业发达,使社会富裕起来,这是创造。可是产生了资本主义。资本主义产生剥削、垄断、财富集中,这是犯罪。眼见贫富悬殊日甚一日,无数人陷入痛苦悲惨的境地。社会问题丛生,其严重性较封建社会尤有过之。这些人担当痛苦,这是替死。 于是社会主义兴起。一开始,社会主义是以忏悔的姿态面世的,他们说,这社会对穷人亏欠太多,他们提供理想、谋略、技术,还有行动,全面改造这个社会。他们要把社会从资本主义的罪恶里救出来。所以说,社会主义是对资本主义的救赎。 鲁迅曾经愤慨地表示,中国人要看见血才知道改错,要很粗的鞭子重重的抽在背上,才肯往前走。其实何止是中国? 九十几年前(一九一一),算起来那是资本主义知道忏悔的时代,纽约市曼哈顿区格林街一家车衣厂失火,烧死了一百四十六个女工。这场大火使全国震惊,美国第一部保障工作场所安全的法律于焉产生。这就是替死和救赎的缩影。 这是人的救赎。人的努力,效果总是限于一时一地一人,而且,事情总是朝相反的方向发展,形成不断救赎循环救赎,古人说扶得东来西又倒,正是形容这种情形。道家提出一个问题:既然多做多错,为什么还要庸人自扰?早知道隆中高卧,省多少六出岐山!佛家的怀抱是,我有一条船,拼上无量劫;要把有缘人渡过来再渡过去,渡过去再渡过来,总不让他们落在水里! 《圣经》设计的救赎,是一次解决全部问题。这是最后的救赎,最高的救赎,永恒的救赎,生命止于至善,所以称为终极救赎。创世纪和启示录首尾呼应,其间善恶汹涌如海,高潮迭起,救恩导航,明如北斗。对作家说,这实在是极好的文学架构。 救赎,浅而言之,可以由一个小偷说起。有个小偷半夜潜入一户人家,经过一番搜寻之后,才发现这家人太穷了,锅里没有残羹剩饭,缸中没有隔宿之粮。他很意外,很失望,于是 这是发生在贫穷年代、贫穷地区的故事,那时小偷有他这一行的规矩和迷信。他们最忌空手而归,倘若实在没有东西可拿,他们就朝饭锅或米缸里撒一泡尿,除去当天的晦气。 小偷摸一下空空的缸底,从贴身的荷包里取出钱来,放进缸中,然后离开。 那夜,小偷可以有两种行为:撒尿或放钱。我们作一比较,朝空缸里放钱的,他忘记了他是来干什么的,那一刻他已不是小偷。这个行为急速的拔高了他的形象,有救赎的意味。 有人夜间出门,在山路上遇见一只狼,他和狼原地对峙,不是狼吃掉他就是他打死狼,可是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可以想像,这人后来实在要崩溃了,寂静中忽然传来山寺的钟声,狼听见钟声,稍一踌躇,曳尾而去。 关键在钟声,宗教和救赎的微妙就在其间,别的声音,例如枪声,就俗了。钟声出现,劫波历尽,这人所有的欲念都净化了,比人杀死狼或狼吃掉人有意思。 救赎决非说教。说教是硬性附加上去的尾巴,救赎颇似传说中的浴火凤凰。老凤凰全身着火,新凤凰在火中诞生,老凤凰烧尽的那一瞬,新凤凰也独立成形。我们读极等的文学作品,可以有类似的经验,阅读,仿佛是原著的消失,读到最后,我们得到超乎原著的东西,而非原著的记诵。原著如蜕,它可以表现罪,燃烧罪,得到救赎。它不是要隐瞒罪,粉饰罪。没有罪,不需要救赎,也无以产生救赎。 为了和说教划清界限,作家常用象征手法。例如,凶手杀人,用风快的刀刷的一声砍掉了一个人的脑袋,那人屹立不倒,立刻长出新的脑袋,形象比原来更端庄更有正气。凶手一不做,二不休,又是刷的一刀,不料那人长出第三颗脑袋,朝气蓬勃,大义凛然,看来俨如一尊天神。凶手掷刀于地 处女泉的本事也是佳例。野外,一个处女被歹徒强暴了,而且被杀死了,这是天地间的大缺憾。当她的尸体被抱起的时候,她的置身之地冒出一座清泉。天地用清泉把她的纯洁美丽还给了她,而且永远留驻。 法天,师造化,救赎是最后一课,是作家的毕业大考,也是作家的高级学位。读文学作品,有人说是灵魂的冒险,意思是,那是一次生命的历程。若然,作品中人物的救赎,也是读者的救赎,作家简直就是参天地化育了。有人问,作家写出来的东西,不过悲欢离合、鸡毛蒜皮,如何当此重任?这要回到本文开始说过的话:作品可以是符号,可以是高级象征的符号,常常从具体中见抽象,从有限中见无限。万花是春,春是万花;道在蝼蚁,道也在鸡毛蒜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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