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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再谈人生

文学种籽 王鼎鈞 4795 2023-02-05
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仅得乎下。如何才可以得乎上?对于有志从事文学创作的人来说,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 我们都听说过,如果学李白,你充其量不过是李白第二,是一个冒牌的李白;如果你学杜甫,充其量不过是杜甫第二,是一个冒牌的杜甫。如果你必须学李杜,李杜又学谁呢?如果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阴铿的成就又为何远在李白之下?如果李杜学《诗经》,学《楚辞》,《诗经》、《楚辞》的作者又学的是谁?这样追问下去。就发现那些大作家多半没有一个真正的师承。有人说:如果他们也有老师,他们的老师就是上帝。 上帝,对于信仰基督教的人来说是一个完备的答案,对于没有宗教信仰的人来说只能是一个比喻。冥冥之中确有一种莫之为而为,莫之至而至的运作在启发作家,造就作家,作家若肯追求它,探索它,就会得到它的成全。它是那么丰富、广大、美妙,作家在它里面,它也在作家里面。它是什么?它就是人生和自然。画家常说法自然,在他们笔下,自然包括人体的动静姿势哀乐表情,是已将人生纳入自然。文学创作者常说取法人生,在他们笔下,人生包括生存的环境,是已将自然纳入人生。人生和自然先于作品,是作品的原料,作品后出,高于人生和自然,因此有人说文学创作取法乎下,可得乎上。

作者取法人生可以分作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也是最基本的一个层面,是在人类生活的具体细节上忠于人生。如以江海比人生,这些细节是水的分子,如以建筑比作品,这些细节又是殿堂的砖瓦木石。例如人生中有许多灾害,其中之一是火灾,一场火灾可以分解为火的颜色,火的热力,火的形状,火的光度,火的声音,火的气味,火的破坏力;而破坏力又可分解为被火烧焦了的尸体,烧弯了的铁架,烧裂了的墙壁,烧熔了的玻璃,以及一律化为灰烬的股票字画。这些经过分解得到的小小单位,正是作家不容放过的对象。作家比照火灾的经过写火灾,比照死亡的情景写死亡,比照后死者凭吊的情景写近泪无干土,比照风露中宵的感受写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比照空闺少妇的情怀写心怯空房不忍归。这些都是取法人生从小处着手。

这第一层次的取法人生,可以说就是在状物、写景、记事、言情等方面下基本功夫,写出鲜明、生动、凸出的意象来。这一步做了,即使写荒诞的故事,仍可以造成真实的感觉。神话里面说有一个神怪有三只眼睛,而且当中的一只眼睛特别明亮凶恶。这是荒诞的,我们在人生中从未见过这种生理构造;但是,在实际的人生里,一星如月看多时近乎怪异,而死不瞑目或睡熟了仍然睁着眼睛都是可怕的画面,作者只要有能力写死不暝目的可怕和一星如月的怪异,就可以写三只眼睛引起的恐怖。 取法人生的第二个层次,也就是中间的层次,是从人生里面找出一些法则来作文学的法则。例如说,在实际的人生里面以讹传讹是常有的现象,人有依照自己的经脸、想像与趣味歪曲事实的本能,经过有口才的人加油添酱之后,众口流传的事实往往比原来的事实真相引人入胜或另有一番新意。把这个法则搬到文学里面来就产生了改编。如果我们一口气重读《长恨歌传》、《长恨歌》、《梧桐雨》、《长生殿》,就可以看出后之来者踵事增华的贡献,确信改编为一次再创作。向人生寻根,即是把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变成艺术。

在实际的人生里面,用固定不变的动作或言词去对付变动不居的客观情况,往往会闹笑话。传说中有一个学习理发的小徒弟,每天拿着剃刀在葫芦上练习刀法,师娘如在此时高声使唤,他就把剃刀插在葫芦上起身应命,如此这般习以为常,不假思索。有一天他真正替顾客剃头了,而此时师娘偏偏又高声叫他,他就照例拿剃刀往顾客头上一插。这就是用固定不变的动作去对付变动了的情况,使旁人传为笑谈。这个法则移入文学,成为喜剧手法的一种。小仲马的《私生子》一剧,描写一个人一向和他的私生子以叔侄关系相处,儿子对父亲的称谓一向是叔叔。经过许多周折之后,彼此的关系弄明白了,父亲对儿子说,以后若没有第三者在旁,你可以叫我父亲,我可以叫你儿子。这时舞台上只有他们二人,那私生子忘了改口,依然恭恭敬敬地答应:是!叔叔!戏剧里用机械化的动作或言词制造出来的笑料何可胜数!追本溯源是取法人生。

塑造人物典型也是遵照人生法则行事的。在人生里面,人的性格放之则为行为,人的行为聚之则见性格。塑造典型就是把某一类行为聚在一个人身上。第一人称小说不得直接描述主角不在场之事件也是出于人生的法则。在实际的人生里面有人正在密谋如何陷害我,我蒙在鼓里自然不会知道,除非有人跑来告诉我。不过第一人称小说另有一项法则,即尽量不写主角不能在场的事件,如果有人密谋陷害我,最好写成我心存警惕,步步察觉,或者我在莫名其妙的受害以后回首前尘恍然大悟。这样写,小说才有重心,要有重心则事件只有集中在极少的人身上。古代的小说往往没有重心,重心是后来小说家取法人生加以改进才有的。有人说,人生不是诗,要纳入诗的法则才是诗;人生不是小说,要纳入小说的法则才是小说;人生不是戏剧,要纳入戏剧的法则才是戏剧,诚然。不过这些法则不是凭空捏造的,是从人生的法则移来的。有人说,《水浒传》不是施耐庵写的,是天地间本有一部《水浒传》,施耐庵不过适逢其会。这话可以用第二层次的取法人生加以解释。

第一层次的取法人生是小处着手,第二层的取法人生是大处着眼,第三层次的取法人生是心领神会,整体贯通。这是最高的一个层次。在这个层次上,文学家从人生中取来了大经大法: 第一,人生是一个生生不已的大流,相生相成,相激相荡,滚滚不息,赓续不断。全人类的经验是一条长流,一个民族的经验也是一条长流,一个人的一生经验又何尝不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句话表现了人生的赓续性。人生就是这样滚滚滔滔,永不干涸,永不停滞,永不断裂。 一篇好的文学作品,往往或者应该具备这个赓续性。长篇小说江河万里,挟泥沙以俱下,虽有缺点,不掩盖它的此一特性。小品小令,如涓涓细流,量虽少而特性依然,文学作品由许多意象、许多事件组合而成,难免有若干接榫,甚至作者有时故意省略了某些意象,使前一意象和后一意象的连接失去逻辑关系。但,由于作者能唤起读者的联想,激起读者的情感,以致结构上的一切痕迹都在读者心目中泯化消失了。再加上好作品在节奏和气势方面都有成功之处,节奏和气势会引导读者的情感和想像如水载舟顺流而下。此外我们不会忘记好作品能引起读者理性的活动,它打动读者的思想,思想可以使情感更充盈强劲,作品也因此更奔腾有力。这样的作品在开头的部分给读者的感觉是黄河之水天上来,一条生生不已的大流并非由此处开始,它在结尾的部分给读者的感觉是江流天地外,这条生生不已的大流也并不在此处穷尽。这种作品的内容安排也往往相生相成,相激相荡,生生不已,赓续不断,一如人生。

第二,人生是多元的,能从不同的角度加以组织,用不同的观点加以解释。因此,尽管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人人大多能找到安身立命的点。尽管人生本身不说话,却能给我们许多暗示和启发。我们的知识阅历越多,从人生得到的领悟也越多或越深。关于人生之多元,可以从史观之多看出来,历史一部,史观十家。我这里且举一件亲身经历的小事:有一天我走在马路上,忽然一只小虫飞入眼里,再也弄不出来,一时热泪直流,隐隐作痛,无法继续行进。恰巧道旁有一家眼科诊所,遂入内求医。交费挂号之后,医生手到病除,眼前只见黑影一闪,立即霍然。当时觉得这么一个难题在医生手里这么轻而易举解决了,足见学问知识能够济世,专家可贵。那天本有一个约会,经过一番耽搁,到得很迟,只有向主人解释一番,主人说:人生中充满意想不到的事,我们随时得有心理准备。这是他的看法。后来一位客人问我因何迟到,他得知原委后表示:那个眼科诊所收费很高,不过医道不错,要解除痛苦就得舍得花钱。这又是一种看法。这么简单一件小事,其含义竟如此丰富!

好的文学作品取法人生,使人横看成岭,侧看成峰,能容纳读者不同的生活经脸,容许不同的思想活动。欧‧亨利的《圣诞礼物》,丈夫卖表给太太买梳子,妻子却卖了长发给丈夫买表链,有人读了称赞这一对夫妇在穷困中没有失去爱情,有人则认为这个故事对圣诞习俗的虚伪无聊有所讽刺。莫泊桑的《二渔夫》有人列为爱国小说,有人列为反战小说。唐诗玄宗回马杨妃死,云雨难忘日月新。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像是谴责玄宗,又像是称赞玄宗。莎士比亚的《一磅肉》写一个犹太人专门放高利贷,契约上载明如果借钱的人到期不还要割肉赔偿,双方因此涉讼。但是欠钱的人请了高明的律师出庭,律师说契约上只载明要肉没有说带血,只要不带血,债权人可以割肉。结果那放款的犹太人输了官司,受了处罚,大家都说这个剧本是讽刺唯利是图的犹太人,可是也有人说这个剧本描写犹太人受压迫的情形,对犹太人表示同情。谈到这里不能不提一下《红楼梦》,这部小说的主要思想究竟是儒家?道家?佛家?还是阶级斗争?各持一说,莫衷一是。

第三,人生是万古常新的。尽管有人说日光之下无新事,说日长日短皆如梦,花落花开总是春,那是少数人的想法,或是多数人一时的心情,不是造化的意思。造化使百花年年开放,每一次开出来的都是新花,与往年不同,与以后也不同。造化使代代生人,每一个呱呱堕地的婴儿都是新人,都有新的一生,和他的父亲、祖父不同,和他的兄弟姊妹也不同。人应该在每天早上抖擞精神迎接这新的一天,除非他的精神萎缩了,退化了。那也只是少数人,如果大家都那样,人类也就不能由石器时代演进到电子时代了。 作家应该完全承袭这种求新的精神。作家的贡献在创新,作品的生命也在创新。创新是要写出不同的东西来,和别人写的不同,和自己以前写的也不同。创新不是标新立异,而是力争上游。创新也许失败,但是守旧一定不会成功,旧只是看守、重复别人的成功。创新不易,但是一部文学史告诉我们此事完全可能。人生常新,芸芸众生或多或少都有创新的能力,他们的人数那么多,这就造成了人生的多彩多姿,丰富变化。作家随时可能在前述的第一层次上找到新,成为第一个用花比女人的人。作家也可能在前述的第二层次上找到新,成为第一个打破三一律的人。

有人说文学作品的故事内容不出三十六种,这话并不可靠,因为供统计之用的作品有限,例外和遗漏太多,而且做统计的人排除故事的特点而就其共同点加以归纳,当然造成雷同。有人问一位剧作家:你的下一部戏是什么故事?回答说:第一幕,一个男人追求一个女人;第二幕,一个男人追求一个女人;第三幕,一个男人追求一个女人。那么这三幕情节有何不同?男人是一个,每一幕换一个不同的女人。那么这三个女人又有何不同?这样追问下去才可以查明这个剧本有没有特色,这样必能找到第三十七个故事,第三十八个故事,无数个故事。在内容方面,作家的创新绝非三十六或六十三之类的数字所可概括。而且除了内容以外还有形式方面的创新。至今还没有听说文学作品一共有多少种结构式,这个数字也许不可能产生。

以上三个层次都很重要。缺少第一层次的功夫(人生细节),作品有欠真实,但若偏重第一层次,作品则失之琐碎。人生中固然充满了琐碎的小事,但值得我们取法的地方并不在此。如果只有第二层次的功夫(文学法则),琐碎的事物纳入法则,作品又可能陷于机械呆板。好作品同时到达三个层次,在最后最高的层次上作品包容琐碎而溶冶琐碎,遵守规律而活用规律,到达所谓化境。这样的作品虽曰取法人生,其实入而复出,自画领域,和人生足以分庭抗礼。写出这种作品的作家已得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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